山姥那如山包大小的綠色身軀正橫距着,身上的肥肉上下顫動。
在她的頭頂上,蒼白死寂的大團生魂聚合物飄飄蕩蕩。
山巒之上,大片污穢墮落的黑色蠕蟲,裹挾着着雪水和黑巖朝下涌動。
“肉”、“靈”、“骨”,在山彥的呼嘯聲中開始相互吸引。
一具屬於神的身體,正在緩慢交融,匯聚生成。
千百年前隕落的富士山舊山神,一共在裡世界留下了三件遺留物,分別是[混沌的善意]、[墮落的黃泉蛆蟲]、[迴響的頭顱]。
這三件遺留物在裡世界裡沉睡了很久,才緩慢甦醒過來,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
都在渴求身體。
[混沌的善意]佔據了蓮實的肉體,化作山姥。
[墮落的黃泉蛆蟲]鑽進了豬王的骨骸。
剩下的[迴響的頭顱],則遲遲沒有動作。
作爲三件遺留物中最強悍的一份,它的野心更大,所圖更廣。
它想爲自己搭建出一尊神明之軀,獲得不輸給曾經舊山神的偉力。
爲達成這一目的,需要複雜的準備謀劃,需要一場盛大的儀式和獻祭。
而就在今天,山彥的目的總算要達成了。
不過,要是此前的所有事情,都能完美按照它的預算進行的話,它本來應該獲得一具更加完美的身體纔對。
如果那個雷神能乖乖束手就擒,充當“骨”和“肉”融合。
如果沒有被山姥和雷神手下攪局,獻祭掉更多生人,以此匯聚起更龐大的“靈”。
這具身體將會更爲完美!
只不過,現在沒有時間去抱怨了。
算計雷神的計劃已經破產,山彥急需匯聚起力量,正面對抗雷神的雷霆怒火。
山腳下。
綠色的骨、黑色的肉、白色的靈正在加速融合。
山彥那顆似人又似獸的頭顱,正位於三方交界的正當中。
它們正在變爲一體,不斷拔高,形同山嶽,肅穆、莊重。但因爲黃泉蛆蟲參與了融合,又沾染着古怪的邪惡和墮落。
在身體塑造接近尾聲的時候,蓮實從僅剩的一點還未被同化的山姥身體裡快速鑽出。
眼前靈骨肉交融的場面聲勢浩大,壯觀又奇詭,蓮實一時間有點愣神,遲疑了一會還是開口問道:“山彥,這樣就可以了吧?有了這具身體,你能擺平那個雷神嗎?”
“我想還不夠。”
山彥的頭顱在綠、黑、白三色的交融之中迴響。
“還不夠?我們做了這麼多,還不夠?”蓮實不禁有些氣急。
“是的,蓮實。我想……如果能有一個特殊的生魂佔據‘靈’的主導地位,我的新身體能變得更強。”
山彥這樣說着,聲音不斷變化。
它的腦袋正被不斷匯聚的靈骨肉捧到高處,變得越發龐大起來,其上的三隻不對稱眼睛同時睜開,用一種近乎玩味的眼神,直勾勾看向蓮實。
“特殊的生魂?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蓮實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你還意識不到自己有多特殊嗎,蓮實?你和被困進樹海的平庸之輩們都不一樣,所以加入我,成爲我的一部分吧。我們意念合一,靈肉交融,就像之前在山姥的身體裡那樣。”
山彥歡愉地笑起來,笑聲迴盪在幽綠色的樹海之上,捲起層層的林濤。
整座山林,都在陪同它發笑。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不能!你不能這麼做,我們是,我們是……”蓮實一邊搖頭,一邊後退。
她慌亂起來。
她在山彥的面前很少會慌張。
蓮實和山彥之間是什麼關係?
說不清楚。
但在蓮實的視角來看,應該是互相幫扶,互相依靠吧。
這也不能怪蓮實一廂情願。
從她無依無靠,在裡世界擔心受怕,不斷被怪物殺害,不斷復活,再到機緣巧合遇到山彥,獲得對方的保護和承諾,距今已經過了二十年了。
二十年。
對於保留人類思維的蓮實而言,這無疑是一個極其漫長的時間跨度。
漫長到足夠滋生出名爲“信任”的情緒來。
但對於山彥來說,事情好像不是這樣的。
“我們是什麼?盟友,還是朋友?蓮實,我之前就跟你說過吧,有些時候你的想法還是太天真了。”山彥用規勸友人的語氣這樣說道。
當然,這可能是它最後一次用人生導師的語氣,對着蓮實講話了。
“你騙我?這麼這麼久,你都在騙我?”比起害怕,蓮實現在更多的情緒是悲憤,“我們約定過,等你鑄造出身體以後,就把我送回現實。你不能騙我,怪談不能違背承諾,你不能!”
“是的,我不能違背承諾,所以我沒有騙你。成爲我的一部分吧,蓮實。不久的將來,我會帶着你降臨到人世間去,我們一起去。”
“不!不是這樣的!我要的不是這個!”
“安靜下來,蓮實。想想你在意的那些人,你想見的那些人。你沒得選,除了成爲我的一部分以外,你沒有離開這裡的辦法。鑰匙自身,怎麼可能離開這裡呢?”
“你胡說!什麼鑰匙,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山彥沒有繼續同蓮實談話,它的嘴裡開始發出各式各樣的聲音,親切而溫暖。
像是蓮實摯愛親近之中,在柔聲安撫着她。
這種聲音,蓮實在夢境中聽到過很多遍,是讓她能在這個怪談橫行世界裡支撐到現在的信念。
沒錯了,她在意的人正在呼喚她。
即便蓮實根本就想不起那些呼喚她的人到底是誰,想不起他們的面容樣貌。
但是,從這個世界出去後,就可以和那些人團聚!
“安靜下來吧,蓮實。可憐的孩子,我帶你出去,安靜下來吧。”山彥的聲音變得輕柔。
而原本還非常激動的蓮實,則真的在山彥發出的親切安撫聲中平靜下來,像是在母親臂膀中緩慢沉進美夢的嬰兒。
噗呲,噗呲。
山彥那巍峨如山巒的身體初步成型,蠕動的濃稠黑色變成了它的血肉,污穢,難以直視。
那些鬆垮的血肉黑而透明。
能窺見皮下延展到全身的綠色骨架,以及不斷騷動,在身體各處亂涌的靈。
山彥垂掛下一部分濃稠的黑色血肉,輕柔地將蓮實包裹起來。
它將沉醉在溫暖[幻聲]的蓮實拉進懷裡。
而就這時,山林之中傳來了一聲響亮無比的槍響!
砰!
一顆黑色的鐵彈丸攢射而出,直射向山彥龐大的新身體。
但下一秒,彈丸就被濃稠的黑色包裹,只炸出一小塊血肉隆起,發出悶響。
槍銃的聲音,將蓮實驚醒。
“別聽它的,你不是蓮實!清醒一點!”
身穿白色皮衣,已經是雷神造型的神谷川橫跨了半張樹海地圖,中途還折到山姥居控制了一下場面,現在終於趕到了富士山下。
他胯下的犬神,已經累到氣息紊亂,張嘴吐黑舌頭大口喘息,每吐息一口,都有熾熱的白色氣霧瀰漫。
主從一白一黑,在不斷捲動的蒼綠林海背景之前,格外顯眼。
“你在說什麼?”
蓮實已經被山彥包裹住了大半個身體,重新清醒過來後,她臉上的表情木然。
“我說你不是蓮實,別被墮山彥騙了!”
神谷川手裡的一文字華美閃光:
“生人進入裡世界,在現實裡一切存在的痕跡都會被抹除。可外面的世界記得蓮實,蓮實進入異世界的故事,還在和如月車站一起傳播。所以這個故事在誕生之初就是假的,蓮實這個人並不存在!”
現實裡的活人,通過某種途徑進入到裡世界被“神隱”的機制,神谷川已經明白的七七八八了。
像小平頭那樣,外面的一切和他有關係的人,都忘卻了他的存在。
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據,也被一併抹除。
可那個據說是第一個通過如月車站進入裡世界的“蓮實”卻不一樣。
她的故事,至今還在網上流傳。
也就是說,她的存在的證據沒有被抹除。
由此可以確認,“蓮實”根本就沒有“神隱”過,也根本就沒有進入過什麼如月車站!
所以,如月車站的都市傳說一開始就是假的,只是網上流傳的一個鬼故事而已。
但傳播的人多了,久而久之,這個都市傳說便真的出現在了裡世界之中。
“我不是蓮實?那我是誰?”蓮實的瞳孔顫抖起來,流露出一絲清明的意味,“那……在外面的世界裡,我在意的人是誰?我該出去見誰?”
她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醍醐灌頂,彷彿一時之間忽然從一直繚繞在夢境裡的那些親切呼喚聲之中清醒了過來。
“蓮實”是誰,神谷川當然不知道。
他只是在趕到的時候,恰巧聽見山彥在用奇特的聲音蠱惑“蓮實”,加重她對自己那層虛幻身份的認可。
所以當即選擇了戳破“蓮實”的身份。
墮山彥是神谷的敵人,不管敵人想要幹什麼,跟它唱反調總是沒錯的。
它既然想蠱惑“蓮實”,那我就講出我知道的真相。
噗呲,噗呲。
墮山彥沒用給神谷和蓮實再次談話的時間,身上黑色透明的血肉再次蠕動,快速將“蓮實”完全包裹,拉進了懷裡吞沒。
在吞下了“蓮實”後,它透明肌膚下的那些躁動的“靈”,開始穩定下來,填充向身體的各處,變成了彷彿神經和內臟的形狀。
“真殘忍啊,雷神大人。”
山彥那顆已經變得非常巨大的頭顱轉動,上面的三隻眼睛同時睜開,看向神谷川。
“你在說什麼胡話?卸磨殺驢,把她當工具人的不是你嗎?”
神谷川從犬背上跳下來,扛野太刀,手持報喪女妖準備對敵。
“我?”
山彥笑起來,笑聲裡面怒意扇動,帶起山風烈號:
“我遇到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太多遍,什麼都不記得,甚至忘掉了自己是誰。她只以爲自己是樹海里那座車站的第一個受害者。但實際上,我想你也能感受到吧?她身上那股奇特的,和那座車站相同的氣息。毫無疑問,她是樹海里面那個奇異車站的構築者,在這個世界裡,她就是車站本身,永遠和這裡糾纏,永遠無法脫離開。”
“但我給她構築了一個美好的幻想,讓她堅持相信自己是通過車站踏入樹海的第一個生人,告訴她外面還有她在意的人。二十年來,她都是靠着這段泡沫般的脆弱幻想,而苟延殘喘的。”
“她本來可以帶着這份美好,永遠沉睡在我身體裡。而你,卻要在最後時分把她喚醒,戳破她的信念,告訴她這個世界對她有多殘酷。”
“這樣還不夠殘忍嗎,雷神大人?”
“放你媽的屁!”
神谷川絲毫不爲山彥的一番說辭影響,白色的皮質兜帽下,妒面具快速勾勒,背後一道瘦長詭誕的鬼影盤旋而出。
他高擡【報喪女妖】,果斷扣下了扳機。
蘊含陽雷的鐵彈丸射出火槍。
在脫離漆黑槍口的一瞬間,浩瀚的陰雷氣息尾隨而至,直接將這枚鐵彈丸激化!
槍銃加雷法的組合,是神谷川最近纔開發出來的組合技。
時機很難把握,雖然有過很多練習,但暫時還是幾發才能成功一發。
像剛剛抵達富士山腳打出來的第一槍,就沒有成功。
不過,現在這槍是成功的!
火槍發出的爆鳴聲變調。
尖銳無比,像是令人心驚膽寒的女妖嚎哭尖嘯。
槍口在噴吐火舌的同時,一道強而有力的幽藍電弧光迸射而出!
破靈鐵彈丸破開空氣,嚎啕尖嘯,電光乍現。
山彥那些粘稠的血肉蠕動滋長,試圖像剛纔那樣將這枚鐵彈丸包裹起來。
但在它觸碰到鐵彈的一瞬間,一片猙獰的白紫電光炸開,潮水旋渦一般席捲擴散,將山彥小半個身體全捲了進去。
大片蠕動的黑色掉落下來,變成一隻只垂死焦黑的肥大蛆蟲。
陰雷旋渦過後,山彥那奇特的身體被炸出了一個不小的豁口,但在缺口附近,不斷有黑色增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補全傷口。
神谷川打出來的這一發雷槍,有效!
甚至可以說效果拔羣。
但還遠遠沒有到致命或者能令山彥重傷的程度。
而這一槍打出來,即是宣戰,神谷川也早就有了和山彥死磕到底的覺悟。
“瑪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