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照了照鏡子,確認臉上看不出什麼了,纔開門出去。
在廚房的阿媽見她經過,隨口叫她幫忙端菜,但想到她在廁所蹲了那麼久,轉口又說不用了。
客廳裡,飯桌座位已經各就各位。
主位由阿嫲坐鎮,阿爸阿媽坐她一邊,程心跟兩個妹妹坐她另一邊,平時吃飯,程心要負責幫阿嫲夾菜盛湯添飯。
阿媽端着一盤清蒸魚過來,坐下後大家起筷吃飯。
阿爸最喜歡吃魚,魚頭魚尾魚腩,清蒸煎焗燜煮炸,阿媽可以做到每一餐都不同賣相不同口味。
大妹小妹邊聊天邊扒飯,講的是剛纔在街外跟那對孖仔玩耍的瑣事,具體情況程心聽不進耳。
她不時看阿爸,阿爸沒什麼表情,跟往常一樣邊吃飯邊看電視新聞,並不知道大女兒在觀察他。
吃相有點蠢。
阿媽也一切正常,臉上難覓任何特殊情緒。
不過她擡眼時,察覺到女兒怔怔盯着自己,便從容回視,問:“做什麼?”
程心對她正有多少成見,不想答話,隨意夾起跟前的脆皮燒肉下飯。
於是阿媽呵斥:“別老吃肉,多吃菜,不吃菜能不便秘嗎?”
程心還是不理她。
結果惹來阿爸的不滿,他直起腰,厲色道:“阿媽跟你講話,你不理不睬的算什麼態度?”
程心腹誹了一聲“切”,懶懶道:“知道了。”
飯席間,無線新聞正在播報肯尼迪的遺孀傑奎琳辭世,回顧她與前總統的一生,又提及他們對美國的貢獻。
頗爲傳奇,然而跟程家無關。
年幼時的程心跟兩個妹妹一樣,鍾愛卡通片,對嚴肅的時事政/治不感興趣。可惜家裡就一臺電視機,阿爸出外打工的那幾年,她尚可做主看哪個節目,阿爸回來後就悲劇了,程心鬥天鬥地也不敢鬥他。阿爸喜歡追看《六點半新聞》,《鏗鏘集》,《星期日檔案》,渴望時刻與世界接軌。到點了,若發現電視機沒有如常播放他想看的內容,就會發飆,罵着叫轉檯。所以三姐妹看卡通片時,猶如拖着計時炸彈,爆炸之前必須轉檯,不然等着吧。
這種險象橫生的鬼祟氣氛,在《包青天》熱播的那段日子裡稍有緩解。向來視電視連續劇爲糞土的阿爸對《包青天》另眼相看,不僅坐在阿媽旁邊跟大家一起追看,有時候還發表高深評論——“古時包拯的額頭上真的有個月牙?”
阿嫲總是第一個吃完飯,要回房間。程心站起來挪椅子讓路,再坐下來時,掛在前面牆壁的錦繡四季繡花圖入了視線。
四幅細長的繡花作品,白緞爲底,綵線爲繡,分別裱在黑色木框架內,川字排開。其主題是春夏秋冬四季花圖,從右至左,緋色牡丹的上側繡了個黑色楷體的“春”字,黃色向日葵代表“夏”,“秋”圖上繡的是白色睡蓮,最後粉色梅花說的是“冬”,四圖中均有蝴蝶蜜蜂、黃鶯杜鵑點綴。
除了一個棕色掛牆擺鐘,繡花圖是客廳四面牆上唯一的裝飾,也是這幢明明住着五位女性,卻偏偏硬繃繃的房子裡,最柔情似水的小玩意。
程心有些出神,思緒飄到無名處,直至聽到“鏘鏘鏘”的聲音。
阿爸拿筷子敲打盛着白灼菜心的盤邊,板臉瞪着程心。
程心意會,伸筷夾了一把,囫圇吞下後,說:“阿媽,我想讓程願程意搬去二樓跟我睡。”
衆人一頓,阿媽問爲什麼。
程心淡淡道:“我剩一個月就要考試,老師要求早點去學校早讀。程願程意老是起得晚,耽誤時間。一起睡的話,我能督促好。”
上輩子,程心上初三了,阿媽才提出讓大妹小妹搬去二樓睡,理由是她們都長個了,袖珍牀太小。程心當時在錦中寄宿,一週在家睡一晚,可她依舊不配合,以初三要升中考試爲由,怕週末休息不好影響發揮而拒絕。後來阿爸兇了她一頓,她才死死氣答應了。
阿媽沒復話,轉頭看阿爸。
阿爸望着電視機,很無所謂地說:“行,有什麼不行的。”
他同意了,阿媽自然不會反對。
大妹小妹覺得上二樓睡覺很新鮮,有種要長大了的錯覺,小妹更急着問:“什麼時候上去?”
擇日不如撞日,程心:“今晚開始。”
二樓房間的木牀跟爸媽房間的大牀一樣尺寸,三姐妹睡並不擁擠,尤其程心睡一頭,大妹小妹睡另一頭,空間更顯寬敞。
大妹小妹抱着小枕頭上來之後,不停吱喳,興奮了有半小時,仍未見睡意。程心今日比較累,粘牀就犯困,她生氣地把燈關掉,大妹小妹才噤聲。
靜下來後,程心很快就睡着七八分,誰知小妹突然說話,將她嚇醒。
“大姐,我們都上來睡覺了,阿爸會不會更加打阿媽?”
大妹驚了,“阿爸打阿媽?”
小妹:“我也不知道,就聽見過一次,以後就沒有了。”
昏暗房間裡,三姐妹躺着,誰都沒看誰,只有聲音在半空交流碰撞,格外清晰。
程心頭痛,揉着太陽穴說:“打什麼打,他們打蚊子而已。”
“啊?打蚊子都很用力的,像這樣,”小妹使勁拍了拍掌,“但阿媽說要輕一點,輕一點能打死蚊子嗎?”
大妹:“對啊對啊。”
“傻!他們怕太大聲會吵醒你們。”
小妹“哦”了聲,半信半疑。
程心索性說:“你看阿爸除了我,有沒有打過你們,他不會打阿媽的。”
從小到大,程心犯錯了,挨罰的是她,大妹小妹犯錯了,挨罰的還是她。大妹是真的乖,奉公守法。有時候小妹闖禍了,阿爸念着她是孻女,也打不下手,頂多兇幾句。
這事實一擺,小妹就相信了,“大姐,那你掖好蚊帳沒?”
“掖好了,趕緊睡覺!”
之後有些翻來覆去的小動作,窸窸窣窣,折騰了一會,才徹底安靜。
程心花了些工夫重新入睡,睡得正酣時,有人踢她腳。
她以爲做夢,沒理會,對方鍥而不捨地繼續踢,踢得她感覺真切,生痛了,她一縮紮了扎身,未睜眼就聽見有人說話:“大姐,我尿急。”
程心費了費神,才辨出說話的是大妹。
她惱了,惡狠狠道:“尿急就去坐痰罐!”
“我忘記拿上來了,你去幫我拿吧。”
“……”
“大姐,大姐。”
大妹又踢腳。
程心暴躁地問:“在哪!”
“在樓下。”
“自己下去!”
“我怕有鬼……”
“鬼你個頭!自己去!”
“我好急。”
大妹繼續踢程心的腳。也許她用勁不大,但她腿壯啊,肥壯肥壯的,踢得程心麻麻痛痛。
“行了行了!你別踢!”
程心氣沖沖地縮起雙腳,緩神了幾秒纔不情不願地下牀。她打開燈,見大妹閉着眼,蜷着身子,小妹則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露出一截小肚腩。
今天註定不得安寧。
外面樓梯留着燈,程心步出房間,就着低暗的桔黃燈光下了樓。
她很困,眯隻眼閉隻眼,走路搖搖晃晃,摸索着去廁所找痰罐。
可找了一圈找不到,得,讓大妹下來上廁所算了。
廁所外面是天井,天井另一邊牆有一扇沒裝窗簾的窗戶,是爸媽房間的。窗裡窗外,均一片黑漆漆。零星的夜風吹響了番石榴樹,沙沙沙的似有人在囈語,在幽靜的深夜裡聽起來是有幾分詭秘。
程心以前也膽怯得很,認爲這個家不安全。如果是她深夜尿急,她寧願憋到膀胱炎或者直接撒地上,也不敢獨自摸黑下樓上廁所。“有鬼”是她灌輸給大妹小妹的,但自從阿嫲外婆、阿爸阿媽相繼去世之後,縱使人間真的有鬼,她也不害怕了。
蜈蚣的駭人地位屹立不倒。
回到客廳再次經過爸媽房間門口時,程心停下腳步。
她懵懵鬆鬆,但有幾分說不明白的清醒。驗證什麼似的,程心邁步湊近房門口,往門上貼耳。
夜深人靜,大家都在各自的房間休息,一屋沉寂。可仔細聽,爸媽房間裡卻有細碎的聲響,斷斷續續,時高時低,偶爾一兩聲“啊”急促且沙啞,當中不乏小妹提過的“啪”。
程心醒透了。
身後忽爾“當”了一聲,回頭看,是牆上的擺鐘報時,凌晨兩點半。
程心涼薄地笑了笑,些許複雜滋味在心頭繞揚。她與前夫甚少爭吵,哪怕導致覆水難收那一回,倆人也是無言以對居多。挽回婚姻是怎樣的體驗?冷暖自知。
淡淡吁了口氣,程心轉身往樓梯走,走了兩步又生出想法,臨時折返回來。
她擡手敲門,“叩叩叩”,並緊張地叫喊:“阿媽,痰罐在不在你們房間?程願尿急啊,快忍不住了。阿媽,阿媽!”
房間裡面一下子死寂了。程心輕笑,估計那倆人僵硬得無語,所以連應門都忘了。
準備再次敲門之前,裡面門鎖及時地被解開,門拉開一條狹縫,出來一把聲音:“自己進來找!”
話音很低,相當不耐,是阿爸。
程心大無畏地推開門,大模大樣走進去,目不斜視,聽力也自動屏蔽。
在袖珍牀周圍摸摸碰碰了一陣,她提着痰罐往外走。
“找到了。”
程心退出房間,孝順地關上門,門板合攏的下一秒,裡面就傳來急切的落鎖聲。
作者有話要說:
郭宰:我什麼時候出場?已長毛。[微笑]
孖仔:請分開我倆,我倆是不一樣的煙火。[微笑]
隔壁文本週內完結,這個文本週末開始恢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