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順裡的孩子大多數就讀於前鋒小學,一所興建於抗日時期,久經歷史跌宕的鄉下學校。
程心現時六年1班,下個月尾就要參加小升初考試。
以前她的小學成績相當一般,一個班五十幾號人,她總是在三十名左右徘徊,被歸類爲扶不起的阿斗型。萬萬沒想到,小升初考試時她卻走了狗屎運,一躍成爲年級前十名,當了一回名符其實的黑馬。
猶記得當年學校頒獎禮上,校長指着程心,一臉懵逼問:“這個第幾?”
程心想,他的潛臺詞應該是——這哪條旮旯蹦出來的生面孔?跑錯片場了吧?
實話說她也很彆扭,一起同臺並列的都是常年學霸的人,就她像是搶了誰誰的飯碗,佔了某某的茅坑,名不正言不順似的,尷尬壞了。
眼下這狀況,程心不打算改變什麼,規規矩矩等小升初時再黑馬一次就夠了。
上輩子年過三十後,小學同學陳思很積極地組建了一個校友羣,大家平日無事就在裡面吹水曬照片,所以程心對小學同學尚有印象,有些還記得名字。尤其羣主陳思,不就是坐她後面的女孩麼。
找到自己的座位,屁股還沒放下去,旁邊的同桌就叫叫嚷嚷:“程心程心,快拿作業給我抄!”
程心掃了對方一眼,是個長相衣着普普通通的男生,名字想不起來。
他不依不饒地叫着,甚至伸手去搶程心的書包。
程心皺眉,低喝:“沒做!”
男生愣了愣,驚疑:“沒做?你不怕被恐怖雞罰?”
恐怖雞是同學私底下給班主任的蔑稱,重男輕女的貨不論男生女生都避而遠之。
程心答話:“那有哪些作業?放假玩瘋了,全忘了。”
男生匆匆幫她劃題目。
瞥到他的作業本上歪歪斜斜寫着“許文強”三個字,程心記起來了,許文強在校友羣裡提過他父親是《上海灘》的腦殘粉,年將六十了,去卡啦OK仍然必點葉麗儀的《上海灘》,唱爆麥克風爲止。
利用早讀時間,程心很快將五一假期的作業補全,不圖100分,鬼畫符般應付應付行了。
許文強立即搶過去抄。
上午放學後,程心接小妹回家吃午飯。
阿爸去上班,阿嫲去打麻將,家裡只剩阿媽和大妹。
大妹站在家門口張望,佔了半邊臉的白色紗布格外搶眼。她一見大姐小妹的身影,就喊着問有沒有幫她請假。
程心:“有有有。”
大妹:“那老師怎麼說?”
程心進屋放下書包,倒了杯水喝完,才說:“叫你好好休息。”
大妹:“哦。大姐,你下午放學幫我帶作業。”
放病假還惦記作業?程心張口就要拒絕,但話到嘴邊時及時咽回去,取而代之地點點頭。
大妹最大的強項就是學習。三姐妹裡面她學習成績最棒,高考考了800多分,被哪所大學錄取的說?浙大還是復旦?反正就是那個方向,牛逼得很。
吃飯時,阿媽給大妹另外做了道鹹菜蒸肉餅,說她受傷了,不想留疤就要戒口。
程心沒多少食慾,扒兩口飯就放下碗了。她問阿媽:“下午要去換藥嗎?”
阿媽“嗯”了聲,手上正在給阿爸盛飯盒,等會給他送飯去。
程心默了默,再開口:“記得問醫生會不會留疤。”
阿媽不回話了。
吃飯時,大妹含着飯提醒程心幫她帶作業,到上學時她又在後面追着喊記得幫她帶作業。
程心煩她了,扭頭喝道:“知了知了,囉嗦!”
之後下午幾節課,大妹的“幫我帶作業”一直纏着程心,好不容易熬到放學,程心撿起書包就往教師辦公樓跑。
教師辦公樓有四層,低年級的老師在二樓辦公,學生進去之前要在門口敬一個少先隊員禮。
辦公室裡有不少學生身影,幫老師搬作業的,打雜的,留堂罰抄寫的,挨批的,熱鬧過操場。
程心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那個豆丁仔。
基於他昨天出手相助,而她未來得及致謝,程心多看了他幾眼。
他站在某位女老師的辦公桌前,穿着黑色短袖運動校服,揹着書包,上衣束得整整齊齊,跟昨天那副西裝扮相一般講究。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紅領巾隨意捲成豬大腸一樣,綁在頸上就勒個結,敷衍了事。
大妹班主任的位置跟那邊隔得挺遠,程心見那女老師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手指不停敲打桌面,嘴巴說着什麼。
而豆丁仔的小身板筆挺筆挺的,臉無羞愧,眼神清明,默不做聲。
程心拿完作業就轉身走,改天有機會再答謝他吧。
然而她被發現了。
“老婆仔——”
程心虎軀一震,隨即後背長了眼似的,知道全辦公室的老師目光齊刷刷地投到自己身上。
她加快步速撤退,身後傳來跑調的尖叫:“郭宰,你給我回來!”
眨眼豆丁仔衝到面前,逼使程心剎住了腳步。
男孩沒停頓,張口就說:“老婆仔,大番薯怎麼樣了?”
程心不太自在,但依舊淺笑:“在家養傷呢,昨天謝謝你了。”
豆丁仔跟着笑,一笑就露出牙牀缺口。他有些羞澀,可作風還是沒大沒小:“老公就要保護老婆嘛,愛屋及烏也理所當然。”
程心:“……”
豆丁仔指指她的臉:“你的臉怎麼了?”
程心頓了頓。
昨天被阿爸打的唄,五個手指印涇渭分明,現在已經淺了許多,不仔細看看不出。
辦公室裡某女老師仍然在喊“郭宰”,程心沒敢回頭,指指身後問豆丁仔:“你老師喊你?”
豆丁仔的眉宇間起了些厭惡的神色,那神色特別大人。
他往前走,對老師置之不理,說:“不用管她,正一牛皮燈籠。我在作業本寫繁體字怎麼了?她水平低不認識就來鬧我。大不了見家長,阿媽一定撐我。”
程心跟着走,不解了,“爲什麼在作業本寫繁體字?”
“練習呀,香港只認繁體,我要提前熟習。不然落了香港之後,他們會笑我是大陸仔。”
“你要去香港?”
“當然要去啦。阿爸說九七之後政策會變,到時會申請我同阿媽落香港跟他團聚,他以後就不用一個人看鹹溼片解悶了。”
程心恍惚了。
這個叫郭宰,將來要去香港的男孩,她漸漸生起些印象。
對了,算起來,他倆還有丁點的親戚關係——郭宰是程心的舅公的老婆的姐夫的侄子的兒子。
以前聽大人講,郭宰的父親年輕時偷渡去香港,當時香港實行抵壘政策,他九死一生闖到市區,找到有親戚關係的叔父幫他擔保申請居港權。幾年後他住到九龍城寨,跟一個無牌牙醫做學徒,出山後自己開了一家牙醫館,混得尚算風生水起。
在香港謀生的郭父回鄉下總是風光無限,各式手信一袋袋派街坊,娶老婆要挑最漂亮的那一個。他說香港遍地黃金,勸大家落香港打工,隨隨便便一個製衣工人,月入過千港紙,跟收入十幾二十塊的鄉下比起來,天堂地獄。
當年程心的舅公摩拳擦掌,但他大姐,即程心的阿嫲一言否決,他便不敢來真,可心裡一直蠢蠢欲動。到後來80年代,香港取消抵壘政策,實行即捕即解,舅公才徹底死心。平日見郭父返鄉探親,舅公總會唏噓,再加羨慕妒忌幾句。
校園裡,走在前面的郭宰自言自語:“你不知道,九龍城寨去年拆了,港英政府將阿爸踢去灣仔,他有風溼,一入春就腳痛,我和阿媽很擔心。港英政府就是衰格,那些越南難民他們一批批接收特赦,我們這些同聲同氣的非要熬到九七!”
“不過有好事,”郭宰回頭對程心一笑,“出了城寨,阿爸當不了牙醫,就在附近喜帖街租了個鋪位,專賣結婚用品。老婆仔,以後我們結婚能省不少費用。”
程心戚了戚嘴角,“你別老婆仔前老婆仔後叫我了,我叫你郭宰,你跟小孖學,叫我大姐。”
郭宰輕哼一聲,“小孖暗戀牛肉乾,他叫你大姐是想攀關係。你是我老婆仔,我纔不會亂叫。”
程心:“……”
見程心手上拿着幾個作業本,小男孩又感慨:“你這麼用功讀書,我很欣慰。阿爸的喜帖鋪遲早是給我的,到時我做老闆,你做老闆娘,有學識,纔不會被人小看。”
“……”
代溝太大,聊不下去。
“我去找我妹,你慢走。”
程心打發一句,不多看郭宰一眼,兀自換個方向跑了。
前鋒小學正門處有一個8字形魚池,養了十幾尾錦鯉,池央有座石卵橋橫跨兩岸,學生們很喜歡走。
程心隔遠見到小妹站在橋上叉着腰,撅着嘴,跟誰在鬥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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