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單是我就不可能同意。孩子是我們的,肯定要跟我們一起生活。”郭宰說,“所以政策怎樣變,對我們都無影響。我們的人生不需要追着政策走。”
他這話說起來,語氣沉靜,主意明確,沒有半分猶豫與瑟縮,就連眼神,也毫不躲閃地直視父親,有着以前不曾顯露的獨立的堅持與堅定。
郭父有一瞬的愕然,回首追溯,一臉稚氣的兒子滿懷憧憬地跟隨郭母來香港準備一家團聚的情景,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做父親的第一次意識到,兒子長大了。
飯臺上有幾分鐘的安靜。
郭宰認爲事情嚴肅,說話時已放下碗筷,不吃不動。郭父陷入各種思緒裡,同樣不吃不動。
獨獨蘭姐,施施然看電視,吃着飯,郭父沒幫忙夾菜,她就自己夾,有滋有味。全副事不關己的局外人姿態。
電視節目裡,主播正在報道郭父剛纔提及的新聞:“前律政司司長表示,終審法院6年前錯誤理解《基本法》條文,導致近年來大量內地孕婦來港產子。有政界人士提出政府可以要求終審法院翻案,亦有法律人士反對……本地多個組織建議政府能優先保障本地孕婦享受妥善且優先的資源服務……”
沉默良久,郭父終於再度開腔:“你這個看法只代表你自己。”
語氣已經緩了下來,略略苦口婆心道:“不代表是她的意見。你知道一年有多少內地孕婦過來生孩子嗎?私家醫院接產接到手軟。你以爲他們爲了什麼?都是爲了孩子,爲了孩子一落地就拿香港身份,享受香港福利……”
“我不認爲香港福利好。”郭宰打斷他。
郭父啞了啞,又沒好氣:“現在叫你拿香港和加拿大澳洲北歐比咩?和內地比而已。和內地比,香港分分鐘贏幾個馬位。你懂不懂?”
郭宰不出聲了,但態度上沒有半點退讓的意思,眼睛望着飯臺,嘴脣輕抿,鹽油不進。
郭父忽然覺得,這衰仔遺傳了他阿媽的脾性,一旦決定了,就特別不講情義。比如他當年偷偷離開,就跟他阿媽當年要走的一樣,完全不顧及他這個父親這個丈夫的心情。
念及郭母,郭父又有半晌的無言。
僵持下,最後郭父投降:“算,我不跟你爭了,反正孩子不是由我和你來生的。正如你所講,要跟她商量,那你不妨問問她,聽聽她的想法。另外,孩子放不放我這裡是一回事,你們來不來香港生,把不把握時機,是另一回事。”
說完,他動筷給蘭姐夾菜,再自己吃飯。
電視節目的報道轉爲播報維園花市的盛況,郭父拿筷子敲敲碟子,催郭宰:“快吃,吃完去逛花市。”
飯後,蘭姐躺在沙發,拿牙籤剔着牙看電視。郭宰隨郭父去維園。
維園人頭涌涌,燈火通明,不論攤主抑或買客,個個臉上喜氣洋洋。來年豬年,現場不時有攤主高呼:“送狗迎豬!豬籠入水!豬圓屋潤!”
而首首耳熟能詳的賀年歌此起彼伏,氣氛虛陷,想置身之外很難。
郭父逛了半天,都沒找到合心水的桃花。不是嫌這家的花苞不夠多,就是嫌那家的叫價太高。沒有桃花的年不叫年,他不死心,從東逛到西,買不到不罷休。
郭宰跟在他身後,心不在焉,無所事事,還犯餓了。
衆多攤檔裡有少數熟食小店,他趁郭父跟攤主砍價的空檔,買了份魚蛋牛雜,站一邊安靜地吃,順便自拍,給程心發去一條彩信,留言賣慘:
晚飯無吃飽,你老公好可憐。:( :(
“郭宰?”有人上前招呼,郭宰收好手機,望向對方。
是李嘉仟同學。
她繫着一條紅圍巾,戴着紅手套,站在正前方,喜慶搶眼。
郭宰友好地點點頭。
李嘉仟眼睛閃亮亮地看着他,笑問:“你來買年花?今年在香港過年嗎?”
郭宰嘴裡還有魚蛋,“唔”了聲當回答。
李嘉仟見他吃着東西不方便說話,便不問話了。她往他稍稍站近一些,自方自語道:“我也是跟阿爸阿媽過來買年花的,今年經濟好了一點,連年花的價格都貴過舊年了。”
郭宰沒什麼說的,又一聲“唔”應過去。
通道上人來人往,她繫着紅圍巾,他繫着灰圍巾,站在一起,一高一低,旁人以爲他們要麼情侶要麼兄妹。
李嘉仟的目光不離郭宰,他兩邊腮幫塞滿食物的樣子像蒼鼠般可愛,而下巴蓄了薄薄一層小胡茬,給人穩重之感,又十足的男人。
她眼裡笑意更濃,問:“你無吃晚飯?”
郭宰朝她合着嘴笑笑。
“要留鬍子嗎?”
“唔。”
“你留這種鬍子,挺好看的。”
郭宰又笑笑。
李嘉仟指指自己的嘴角,提醒他:“你這裡,髒了。”
郭宰拿拇指腹擦了擦。
這動作,看得李嘉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匆匆低下臉,摸出一包紙巾,遞他一塊。
郭宰接過,好好擦了一遍,嘴裡的東西也全嚥下肚了,開聲說:“多謝。”
“不用客氣。”
將快餐盒扔進隔壁的垃圾桶,望向郭父那邊,他正掏錢給攤主,估計談成了。
“我先走了。”郭宰向李嘉仟道別完,小跑着回去。
郭父一見他,馬上指指地上某株桃花,生怕被人搶了似的。
郭宰將它扛上肩膀。桃花的樹杆上不僅有樹枝梗,硌人,還有泥。他旋了旋杆身,調了調位置,確認不硌肩膀了,不碰他的圍巾了,才了事。
可他這麼一整,扛在肩後的枝葉跟着轉動,有長有短甩啊甩,扎到後面的人了。
“啊!”中招的李嘉仟捂着鼻子,低呼一聲。
郭宰回頭,見又是她,連忙道歉:“對不住,我不知道你在後面。”
邊說邊放下桃花。
李嘉仟低着臉,搖搖頭,捂着鼻子的手不放。
郭宰有點慌:“刮傷了?”
本來向前走遠幾步的郭父調頭回來,認出李嘉仟,霎時就緊張了:“衰仔你走路不帶眼!李小姐你無事吧?嚴不嚴重?我幫你叫白車?”
郭宰:“……”
李嘉仟擡起臉,放下手,可見鼻樑處有一道明顯刮損的紅痕。不過她沒有生氣,還體貼地說:“不關郭宰事,是我走路不帶眼纔對。很小事。”
郭父訕笑,趁機寒暄起來。
得知李嘉仟父母也在維園,郭父說:“我們已經買完年花了,打算去前面吃糖水,李小姐不介意的話,一起?”
郭宰問:“無端端吃什麼糖水?”
郭父一手肘懟過去,力度不輕。
李嘉仟紅着臉點頭,並表示要叫上父母。
哦,叫上她爸媽,那還行,郭宰這纔有興趣。
之後,糖水店,靠窗的一張圓臺,坐着郭宰倆父子與李嘉仟一家三口。
李嘉仟的阿爸李培將郭宰端詳一遍,不免感嘆:“是我越來越老,越老越矮的原因嗎?怎麼覺得你越來越高大結實了?”
郭宰對這位長輩頗爲尊敬,被他誇獎,難爲情地笑笑。
李培對身邊的妻子說:“就是他,我之前跟你提起過的,在鄉下前鋒小學的校友。他字寫得很好。”
李母自見面起,就一直保持慈祥的笑,她看着郭宰回答丈夫的話:“他人也長得非常好看,一表人才。”
郭宰第一次見李母,謙虛地點頭道謝。
李培挺有興致地向他介紹:“嘉仟的媽媽也是豐城人,我在鄉下結的婚,之後生活有保障了,才申請她來香港落腳,生了嘉仟。”
寥寥幾句話的概括,郭宰卻似聽出了一段漫長的似曾相識的故事,心裡生出些酸楚,下意識地看向郭父。
旁邊的郭父遞了遞手招呼服務員,催問爲什麼糖水還不上來。
李培問郭宰:“聽你阿爸講,你考上了省城執大,那邊學習緊張嗎?”
郭宰簡單說了幾句。
李嘉仟說:“你們學校跟我們學校有交流項目,講不定暑假的時候會再見面。”
郭宰不太清楚什麼交流項目,但仍笑道:“可能。”
李嘉仟問:“你什麼時候走?”
“至少年初六。”郭父幫他答。
李嘉仟遲疑說:“那,年初四你得閒嗎?有無時間,一起去迪士尼玩?”
郭宰秒答:“無。”
郭父在臺底猛踢他一腳,他:“……”
檯面上,郭父笑嘻嘻說:“年輕人去迪士尼合適啊,合適,你得閒就陪人家去嘛,反正你在家無事做。”
李嘉仟也爭取着:“和我幾個朋友去的,都是差不多年紀,有男有女。”
郭宰說:“我年初四走。”
郭父與李嘉仟:“…………”
這時服務員端着一碗芝麻糊過來,叫着:“借過借過!新鮮熱辣現磨芝麻糊。”
郭宰縮了縮肩膀,讓路。可惜服務員手震,一抖,芝麻糊灑了,厚厚的幾滴落在郭宰的肩膀上。
隔着衣物,說不上燙不燙,但衣服當場就髒了,連累圍巾也岌岌可危。
郭宰急得彈了起身。
“對不住對不住!”服務員連忙道歉。
郭宰沒有怪責她的閒工夫,一門心思檢查自己的圍巾。
郭父認爲他反應太大,有點失禮,便小聲說:“幾滴芝麻糊而已,拿紙巾擦擦就行,再不行,回去扔洗衣機洗。”
發現圍巾到底被沾髒了,郭宰的心情灰了一大片,說:“這圍巾我女朋友送的。”
聲音不大不小,在座的都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