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完年開學,轉眼到了四月份。
清明節那日恰巧是星期六,程心與大妹小妹隨阿爸阿媽一起去拜山。
以前程心對拜山不上心,後來阿嫲走了,那就算請假,她也會專程回來參加。
阿嫲過身那年,阿爸在本地新建的永久墓園給她和死鬼阿爺買了一個雙人骨灰位,將他們合葬在一起。
早年政府大力宣揚死人不佔生人地,全部推行火葬。無奈大家對落地歸根的思想根深蒂固,認爲挖祖墳衰過敗家,便基本無人響應。
喊了兩年口號不見成效,政府決定放大招,掏錢在某座山頭上建了一座規模大,看上去特別像樣的墓園,對外宣稱墓園是永久性的,拆樓拆橋拆路都不會拆它,只要黨的政策不動搖,它就不動搖。並且請了著名風水大師給墓園看風水把命脈,當時報紙上的廣告詞大意如此:將先人安葬於此地,能保後人平安康泰,風調雨順。
再加上初期墓園的骨灰位價格低廉,還有買一送一的優惠折扣,老百姓心動就行動了。
上輩子家境非常一般,但阿爸也在墓園裡給阿爺阿嫲置了地方,而他本人和阿媽去世後,骨灰也安葬在這個墓園裡。再往後許多年,程家在墓園裡所擁有的四個骨灰位市值已達50萬。有人笑話,生人住的樓盤蹭蹭蹭飆值,死人呆的骨灰位也與時俱進。
這些都是後話了。
2003年初,桂江在本地成功投得一塊相當有價值的地皮,被桂江稱爲“開門紅”。阿爸很高興,拜山那日找人擡了兩隻大燒豬去祭祖。
兩隻大燒豬體積不小,阿爺阿嫲的骨灰位上下左右又有鄰居,好幾夥人同時燒香拜祖先,人擠人,香火互嗆,場面混亂。
阿爸心裡不舒服,臨走前去墓園另一邊視察,回來後跟阿媽說:“那邊有好多獨立墳位,我問過管理員,可以放骨。如果今年桂江繼續這麼順利的話,我打算給死鬼老豆老母買兩個。”
阿媽:“幾錢一個?”
阿爸:“不貴,三萬幾而已。”
阿媽哼笑,“那兩個就是六七萬,有錢無地方花嗎?抑或他們報過夢給你,投訴住得不舒服?”
阿爸:“六七萬不貴啊。況且你想想,有了獨立墳位,到時我們來拜山也舒服些。”
阿媽沒給好臉色:“是,到時你擡十隻八隻燒豬過來,都大把位置你放。”
阿爸不理解了:“擡燒豬有什麼問題?又不是買不起。”
阿媽有點惱火,“問題不是買不起,是我們吃不完!你買的燒豬,講就話給先人吃,事實上不又是我們這些活人吃?你程家家大業大有十幾兄弟姐妹嗎?才幾戶人啊?每人分回家的燒肉,雪櫃放不下,連續吃一個星期都吃不完,你吃一星期燒肉膩不膩?你不膩我膩!”
“你發火發得莫名其妙,吃不完送人不就得了?至於你這麼煩躁嗎!”
“送誰啊?拜過山給死人吃過的,除了自家人,誰敢吃?”
“你拿去給街邊無飯吃的流浪漢,看他們吃不吃!”
程心坐在車後座,閉着眼半睡半醒。前面開車的阿媽與副駕位的阿爸,從買不買獨立墳位的問題開始吵,一直吵到要不要買個新雪櫃來放吃不完的燒肉。忽然他們不吵了,程心耳根清靜,很快睡沉。
到家下車時,她勉強醒過來,懵鬆着眼打呵欠。
阿爸對她這副有神無氣的狀態很不滿,皺眉問:“你昨晚無睡去做賊?去的時候睡一路,回來又睡一路。”
程心依舊在打呵欠,回答不了,只能搖搖頭。
進了屋,阿爸又問她:“明年這個時候你就要畢業了,那暑假是不是要出來實習?”
程心打呵欠打得滿眼淚水,她沒說話,點點頭。
“那去哪裡實習?有找過嗎?”
程心搖頭。
問了三句,只搖頭點頭,一個字不說,阿爸被這種敷衍態度惹惱了,扔給她三個字:“你是不是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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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心醒了醒,心想糟了,他肯定要大吵大鬧罵一頓。誰知阿爸並沒有,他只是甩頭上樓,不多瞧她一眼罷了。
其實如果阿爸不半路發火,繼續問下去,漸漸醒透的程心打算反問他能不能去桂江謀個實習職位的。
上輩子沒等到大三,她從大一開始就到處實習。不過與其說是實習,不如說是打工。
以前家境一般,沒有多餘錢給她買手機,她一方面不願意開聲求父母,另一方面又很稀罕,於是自己去找兼職工作。初入大學沒什麼底子,憑她一己之力能找到的工作只能是派傳單,兜售電話卡,臨時促銷員,工資很低。
那時候程朗知道了,將她介紹到圖書館接替自己的管理員職位。那個職位是學校給勤工儉學的學生留備的,工作不復雜,有技術性,又在校內出入方便,工資也比外面的高,當時程心對他感激不已,特意請程朗吃飯答謝。
就在那頓飯上,程朗向她表白了。
程朗一直以來對她挺主動,主動搭訕,主動加企鵝號,主動幫她輔導高數。可是,程心以爲師兄都是這種作風的,尤其他是學生會的人,那關愛師弟師妹不是很正常的麼?
再者,在程心眼裡,程朗對其他人也不差,他在系裡是公認的好人暖男。
她從來沒有自作多情。
所以他說喜歡自己時,程心有些區分不清,也不敢認同,第一反應拒絕。
在這之前,有兩位男生追過她。一位在她晚上上課時,潛入他們課室,跟她聊了兩節課的閒天,程心原以爲對方純粹對她家鄉感興趣而已,誰知下課後,男生對她說“我喜歡你”。程心一愣一愣的。 Www ●ttκá n ●¢ ○
另一位,約她一起去鍛鍊。說是鍛鍊,實則是繞着操場散步,被同學遇見了,都賊兮兮地笑她,她一頭霧水。直至那男生問她“能做我女朋友嗎”,程心才又一愣一愣的。
自此之後,她不跟男生說話走路了,免得猝不及防地被表白。這些男生們的追求令她非常尷尬,她也不擅長如何處理。
而程朗是以師兄的身份出現,熱心助人,對誰都臉帶笑容,甚好相處,又介紹她工作,她對他懷有一種仰望的崇敬之意,將他列爲例外。
誰料這例外到最後也不例外了。
被程心拒絕後,程朗大而化之地置以一笑,說沒關係。程心佩服他的積極樂觀,往後繼續以平常心與他相處。
轉折點出現在大二她生日的那天,程朗約她去河邊,送了她一臺手機,跟她說“生日快樂”。
那時刻,程心已經不僅僅是一愣一愣的了。
他家境不好,卻花了將近三千塊買來一臺她很想要的手機,給她做生日禮物……
在這之前,程心沒過過生日,也沒收過生日禮物,別人也許每年都經歷的事,在她這裡變得很新奇,很陌生,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付。
她心直口快,張嘴就問:“這你不是偷來的吧?”
程朗呆了呆,隨後笑道:“你值得用光明正大買來的手機。”
程心張了張脣,說不出話。
程朗將手機放到她手上,“不管你接受不接受我,手機都送你的。你賺的錢,拿去買其它喜歡的東西吧。”
程心傻似的問了句:“你還喜歡我的?”
她以爲她拒絕了,他又說沒關係,他就不會再喜歡她了。
程朗有點無奈,嘆笑:“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哪有那麼容易消失。”
……
話說太遠,言歸正傳,與上輩子比較,這輩子阿爸發達了,一上大學就有手機的程心,專心學習,將打工實習的事放到大三暑假再考慮。
五月某天,她去學院裡的就業指導中心諮詢靠譜的職位需求。
由於她大一過了英語四級,大二過了六級,中心老師建議她到製造業從事國際貿易方面的工作,哪怕她不是該專業的學生,但工作與專業本來就沒有人規定一定要對口,而事實上社會裡有大量人從事着與自己專業毫無關係的工作。
上輩子從事製造業的程心有大量的相關經驗與知識,這是她的優勢,可她對製造業實在不感興趣了。
這個想法在她當初沒有選擇國貿專業的時候就有了雛形。再在執大遇上程朗,這個想法便更堅定。
連程朗都轉行了,她爲什麼不轉?
新的人生,來個新的行業,體驗新的樂趣吧。
她在指導中心翻查職位需求,一呆呆了半個多鐘頭,離開時在門口碰見程朗。
大三下學期,程心所在的年級與專業沒有程朗的課,倆人在校園碰見的次數寥寥無幾。
他倆聊了起來,聊到明年的畢業就業,程朗的感慨比程心的還要深刻。
他長嘆:“眨眨眼就要畢業了,四年真快。”
程心笑了出聲,說:“四年而已,算什麼,20年一樣眨眨眼就過。”
程朗看着她,“你幾歲了?”
程心若有所思:“應該是,22?”
程朗深深一笑,“那你還不夠資格說‘20年一樣眨眨眼就過’這樣的話。”
程心笑而不語。
程朗想到什麼,提起:“你都快要畢業了,可我到現在還沒加上你的企鵝號呢。”
“啊,是嗎?”程心呵呵訕笑,“抱歉抱歉,我很久不上企鵝了。”
大概是發現郭宰將她刪除好友之後,她就沒怎麼上Q了。而郭宰自從回了鄉下,倆人時常通電見面,溝通不斷,也沒必要上Q了。
程朗:“那你可以今晚上一下,通過我的好友申請嗎?”
程心:“好好,一定一定。”
說到辦到,程心晚上在宿舍登陸企鵝,查看系統消息裡面的好友申請。除了程朗的“良月”,還有不少她不認識的人要與她交友,她一個個拒絕,然後在最尾發現了“郭大俠”。
“郭大俠”在五一期間發來了好友申請,內容是:對不住對不住對不住!!!求原諒!求接電話!求見面!!!
程心:“……”
對的,當初郭宰將她刪除好友,她一怒之下,將他移出了好友列表。看誰刪誰誰怕誰啊!
她將“郭大俠”的申請點了“拒絕”,本想秒速下線,但程朗同時發來了信息,出於友好,她和他聊了幾句才退Q。
往下日子,程心繼續四處尋找合適的暑假實習機會,不出五月,她找到了。
初見這份實習簡介時,她驚訝又驚喜。
這實習職位叫“售樓助理”,實習地點是一處正在施工的樓盤,名叫東澳城,計劃明年開盤,而樓盤的開發商堪堪是桂江房產。
程心在家沒聽過阿爸有提起桂江在省城投過地皮。她照着簡介上的電話去聯繫樓盤人事經理,確認對方是如假包換的桂江房產後,馬上預約時間面試。
面完試,程心明白阿爸爲什麼不提這事了。
在桂江看來,省城這塊地皮真不是什麼香餑餑。
這地皮雖然位於省城,可惜是在省城的郊區,郊到無朋友那種。
程心從執大坐巴士去,足足轉了三次車,歷時兩個鐘頭車程外加半個鐘頭腳程,才抵到。
李首富說過:“決定房地產價值的因素,第一是地段,第二是地段,第三還是地段。”
而桂江這塊地皮,偏僻如斯,誰來買啊?
估計桂江自己對它也不抱希望了,運營起來馬馬虎虎,售樓中心遠不如其它樓盤的金碧輝煌。面試時程心隨口一問這份工作能做多久,人事經理說:“看樓盤賣得怎麼樣吧,也許要五六年,七八年。”
程心:“……”
桂江居然能接受一個樓盤等五六七八年才售罄?敢情當年它爲了火速賣出北苑別墅回收工程款而無所不用其極地起學校招老師做廣告時的那股魄力,滾哪了?
看來它不差錢了,耗得起。
一個被開發商放棄的樓盤,資源有限,想招到優秀的人才不容易。程心雖未畢業,只能以兼職方式工作,但勝在出自執大,本地名校生一個,她的面試挺順利地就通過了。
坐巴士返回執大的路上,程心猶豫要不要把這事告訴阿爸。下車時她決定,還是算了吧。
前前後後坐了四個鐘頭巴士,步行了一個鐘,她累得不行,首先去食堂點了一份加大碼的菜心炒牛肉配五兩白飯,吃飽歇夠了,再懶懶閒閒回宿舍。
傍晚六點多,女生宿舍大樓人來人往,不少男朋友在樓外等女朋友,統一站在那幾棵樹下,女生出來了自動自覺過去認領。
程心閒的,往那邊扭頭隨便一望,結果望到一個酷似郭宰的人影。
她:“……”
郭宰也恰恰發現了程心,急急朝她揮手。見她明明看到自己卻甩頭就走,郭宰刻不容緩追上去,捉住她手腕。
大庭廣衆,程心不想吵鬧,只好低斥:“放手。”
郭宰拼命搖頭。
距離那個搶吻她的晚上,他和她差不多四個月沒見過面,沒說過話了。
好不容易見到,哪怕她將他就地正法,他也絕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