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宰之前提過8月會跑一趟香港,所以前面那個眼熟的背影是他本尊也不出爲奇,雖然看上去比較臃腫。
排隊出境時,散沙般的人潮自動調整爲一列列隊伍,繚亂的視野隨之變得清晰整齊。程心踮踮腳,遙望排在很前面的那個背影。
對方沒有回過頭,但她有八成信心可以確定那傢伙是郭宰。
出了境,她向同伴打了個招呼,自行小跑着往前追。
香港的出境口與內地的入境口,倆關之間有一段頗長的通道,旅客無不匆匆向前趕,行李箱滑輪碾地的嗓音大得像火車經過。
只有一個行李揹包的程心身輕如燕,左閃右避地躲開擋路的人,很快追上目標。
她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對方觸電般身軀震了震,當即停下腳步,沒回頭。
程心走到他面前,看清那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樂了:“驚喜吧?”
郭宰雙眼瞪直,愣愣看着她,臉色驚慌地轉了幾回,最終定格在蒼白。
程心被他猶如見鬼了的模樣惹笑,“做什麼,我很惹人害怕嗎?”
郭宰連脣都是僵硬的,完全說不出話。
程心沒追究他的怪異表情,相比之下,他的衣着打扮更怪異。
她不客氣地嘲弄:“你發冷嗎?這種氣溫居然穿大風衣,上上下下把自己裹成糉子一樣?”
說着,她伸手去探郭宰的額頭。
郭宰卻往後仰,躲開她的手。
程心正愕然,又見他後退了幾步,拉開了倆人的距離。
她下意識湊過去,“真的發冷?吃藥了嗎?”
“不要過來!”郭宰開腔了,語氣很不友好,話裡打着牙顫的慌亂也聽得程心一頭霧水。
她當他怕傳染自己,便不往他靠了,指指前面說:“那走吧,出去一起坐車。”
“不用,”郭宰拒絕,“我不跟你走,你自己走。”
程心皺眉看他。
他臉色蒼白,說話的牙顫少了些,但腔調中有一股令人不安的慌張,對什麼畏懼似的。
他微微頷肩地站在過道中間,整個人透着生硬的彆扭的氣息,很不自然。彷彿身體某些部位並不屬於他的。
郭宰不敢看程心,眼珠低垂,眼皮亂眨。知道程心一直在盯他,他受不了了,沒交代一句話就調頭走。
“哎?”程心不明所以,想都不想就跟着去。
郭宰大步大步衝,閃進男廁,將程心逼停在門口。
他相當可疑。
“程心?”此時程朗從某處冒了出來,“怎麼回事?他們都入境了,就等你。”
她明明往前跑,理應比他們更快抵達入境關口才對。可在入境口排隊時,程朗找不到她,遂急急折返尋人。
“抱歉,”程心過意不去,“我看到朋友了,要跟他一起走,你們先回吧。”
程朗:“不行,我是領隊之一,保證你們安全回校是我的職責。”
“我不回學校,我直接回家。”
“那到車站再說。”
程心:“……”
她不想將程朗牽扯到她的個人生活事務上,說:“我朋友拉肚子,也許要拉半天,我不能丟下他,也不好意思讓你陪着等,你先回吧。”
程朗看着她,“是剛進去的那個穿風衣的男生嗎?”
程心點頭。
程朗默了默,提議:“要不我進去幫你問問他的情況?”
程心傻了傻,笑了,“估計天下間沒有誰樂意讓陌生人知道自己正在拉肚子並且在門外熱心地問‘你還好嗎’。”
程朗:“……”
程心勸他先回,他打定主意不走。程心便不再說話,隨他了。
她耐心地等郭宰出來。
郭宰在廁所裡站着,拿額頭與拳頭抵住牆壁,焦慮不已。
怎麼在緊要關頭遇上程心了!他不願意讓她知道他在做什麼!他一個人走已經夠心虛了,要是帶上她,他更做不到冷靜!到時候萬一敗露,不僅僅他出事,連她都有可能被拖下水!
叼!叼!
郭宰拿拳頭狠狠捶牆,一拳一拳的,滿腔的怒火卻沒因此減滅。
乘同一趟地鐵抵達的旅客陸續走得七七八八,通道上人跡漸少,越發冷清。
程心看看腕錶,郭宰進去有近20分鐘了。
她往四周掃兩圈,探頭進男廁瞄兩眼,確認裡面只剩郭宰一人後,一步跨了進去。
旁邊的程朗驚愕了。
程心沒時間管他,只管敲那堵關得緊緊的白色廁所門,“郭宰,是不是跌坑裡了?喂?”
廁所裡的郭宰猛然被嚇得驚魂失措,本能地立即拿手抵着門,生怕程心會破門而入。
她竟然還不走!
郭宰預測過入境時會發生的種種可能性,叼,絕對不能讓她跟着他!
“我無事!都叫你先走了!”他朝門外喊。
門外的程心:“你是怎麼回事?”
郭宰被她問得發慌發虛,心亂糟糟的,不知如何迴應。
“你要是不舒服,我等你,反正我不趕時間。”程心對門說。
她說得出做得到。郭宰要瘋了,口不擇言:“我不用你等!我叫你走!我不想你跟着我!你聽不明白嗎?!你好煩人!煩死了!”
他一腳踹向廁所門,廁所門“嘭”地震了震,門外的程心被生生嚇住。
郭宰從來沒這樣對待過她。
這突如其來的嫌惡與催趕,真不好受。
程心微微啓脣,深呼吸。
“程心?”逗留在男廁門口的程朗將他們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有不少詫異,“你們,還好吧?”
程心轉頭望望他,片刻,她對隔門的郭宰平心靜氣說:“得,那我和校友先走了。你自己……”頓了頓,再說:“我不煩你了。”
廁所裡的郭宰趴在門上聽外面的聲音。剛纔那一腳,踹完他就後悔。
外面有腳步聲,有低細的程心與校友的說話聲,然後無聲無息。
下一趟地鐵尚未到達,新一波的旅客仍在香港境內,這段倆關口之間的通道忽然異常安靜。
郭宰的心卻起伏不寧,比程心出現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如願以償將程心趕走了,可心臟的負荷沒有因此輕鬆了一絲一毫,反而變得更加沉抑,沉得慌,沉得手抖,腳抖,身抖。
他趕走的,不僅僅是一個人。
更是一個選擇,一個方向,一顆心。
可他無法將這些喚回來了。
他捂住眼睛,後腦靠着牆壁,咬牙哽咽。
許久許久,郭宰都沒有出來。
直到外面傳來急促繁雜的走路聲交談聲,鬧轟轟的行李箱滑輪碾地聲,郭宰才拉開門,低頭離開男廁。
廁所裡擠了不少來放水的男人,行至門口,又有人要進來。郭宰往邊靠,麻木黯然。這時候,一直望着地面的視線內出現一雙小巧的白色運動鞋,耳邊傳來不該屬於男廁的女聲:“捨得滾出來了?”
郭宰登時擡頭,本來面如死灰的臉容又瞬間複雜得翻騰了。
***
深圳羅湖海關監察室,室門從外面推開,進來一個風塵僕僕的人。
坐在閉路電視屏幕前的關員回頭看人,招呼:“霍督辦,開完會了?”
霍督辦的利目在屏幕上掃視,“那傢伙呢?”
關員調出先前的一段監控:“在通道上發現他的,看看,一身臃腫,他很大膽,第二次就敢帶一身貨了。”
霍督辦盯着屏幕上走姿僵硬的男生,笑了笑:“自大的人通常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他進來沒?”
“在排隊入境,這回他應該是有同夥壯膽。”關員將實時監控調出,拉遠鏡頭,屏幕上除了原來的男生,還多出一個女生。
霍督辦眼睛眯了眯,“拉近,那個女的。”
關員照辦。鏡頭放大後,女生的五官,眨眼抿嘴的小動作一目瞭然。
“霍督辦,我通知緝私的同事?”
“別,”霍督辦按住關員的肩膀,“我去。”
程心與郭宰辦完過關入境手續,就見有海關人員朝他們走過來,氣勢洶洶。
霍督辦邊走邊擡起手,指着郭宰,怒目低喝:“你,站住!”
郭宰即時癱了一樣,腳步軟得要撲倒。
程心在旁邊挽扶他手臂,眼睛望着漸行漸近的海關,咬牙在郭宰耳邊說:“你怕什麼?你怕什麼!”
郭宰閉眼別開臉,不聽她,不看她。
霍督辦行至倆人面前,輪流將他們上下打量,臉色一黑,對郭宰厲聲道:“現在海關懷疑你是水客走貨,進屋搜身!”
他拿手扣住郭宰的肩膀,用力往前推甩。
渾身無力的郭宰跌了跌才站穩。
程心跟上去扶,回頭衝霍督辦質疑:“你憑什麼懷疑?別含血噴人動手動腳。”
霍督辦兩步逼到她面前,低頭看她,“他是你哪位?”
程心直視他:“朋友!”
“呵,”霍督辦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那你也逃不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