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回到家時大概晚上八點多,阿爸阿媽有應酬,週末的家中只有大妹小妹。
大妹在廚房勒着圍裙洗碗,程心倚着雪櫃門,雙手抱胸,跟她提起郭宰說要找工作的事:“我本來想叫他繼續讀書,不過他這樣一講,多半是已經思考過。我提意見的話,好像故意提醒他無學歷一樣,怕他會敏感到反感。”
如果郭宰先問她看法,她一定會建議他恢復學業。但他沒有,刻意迴避這個話題一樣。
大妹邊洗碗邊說:“那,不如叫阿爸請他?”
阿爸所在的桂江公司業績越來越好,給郭宰安排一個像樣體面的職位,估計難度不高。
程心在回來的路上也考慮過這個,但一想到與阿爸商量事情的情景,她就有些退縮,所以回答:“先看看他自己能找到什麼樣的,這裡企業很多,出路很多,他若有想法有定位,也許就不需要我們操心了。”
大妹洗了幾隻碟子,才接話:“也對,他不像盲頭蒼蠅。”
程心想起那份被海關扣查的“貴禮”,苦笑出聲。傻不拉唧地花錢,衰過盲頭蒼蠅。
“對了,家裡有無腸胃藥?”程心問。
“有啊,喇叭牌,胃仙U,在酒吧櫃右下邊的櫃筒裡。”大妹話沒說完,程心就過去找了。
廚房裡大妹揚聲問:“大姐,你明天還去郭宰家嗎?我也想去。”
程心邊翻櫃筒邊應:“我不確定他想不想見人,再等一段時間吧。”
大妹“哦”了聲。
把藥找全,程心上三樓回房間,見小妹在三樓客廳躺沙發上講電話。
程心巡例問一句:“寫完作業沒?別隻顧着煲電話粥。”
小妹不滿,捂住話筒尾端,反駁:“大姐真討厭,平日不回來,一回來就當管家婆,討厭討厭。”
程心好笑,“火氣這麼大,對方是男朋友嗎?是的話,你未請飲冰喔。”
說完就關上房間門,門合緊之前,小妹殺豬般的叫聲傳來:“我哪有男朋友!”
電話那端的同學聽見小妹的吼叫,驚呆地追問:“啊??程意你有男朋友了??”
小妹急着解釋:“無啊無啊,你聽錯了。”
對方:“我無聽錯!老實講,是不是初三級那個樑學霸??”
小妹愕然,腦裡浮現出大孖的眼耳口鼻,氣笑:“怎麼可能是他。你們哪裡聽的八卦,一點都不準!”
程心衝完涼就上牀睡覺,奔波了一天,很快睡着。半夜她渴醒,披了件外套下樓斟水喝,經過二樓時,看見不知幾時回來的阿爸巍然不動地坐在二樓客廳,看音量調至最小的足球節目。
程心看看牆上的掛鐘,凌晨兩點了。
阿爸晚睡的習慣兩輩子不改。
聽見動靜,他望了過來。
“阿爸。”程心意思地叫了聲,別開目光,不與他對視。
阿嫲落葬那日,阿爸有紅了眼。
程心不記得上輩子阿嫲去世時,阿爸有什麼反應,或者說她當時根本不曾留意過。這輩子這個發現,令她挺驚訝。
她對阿爸永遠有不熟悉的認知。
阿爸斜眼她,低斥:“三更半夜還不睡,做賊?”
程心:“……”
三更半夜還不睡的賊,是他本尊。
程心說:“口渴。”
她加快腳步下樓,開了燈在廚房灌了一杯溫水,滿足了纔回樓上去。
走到二三樓的中段樓梯,她折返下去,站在樓梯口朝客廳說:“阿爸,桂江最近有無招工?我有個朋友正在找工作。”
阿爸拿眼看她,面無表情,“你什麼朋友?”
“小學一個同學。因爲家裡窮,所以未畢業就輟學了。”
“小學未畢業?”阿爸擰眉,似乎在想什麼,一會才正色道:“不是我看不起學歷低的人,你阿爸我就是無學歷的人。但時代不同了,以前誰都讀書不多,差別不明顯。而今時今日,前年大學擴招,莫講話等出年會有大批大學生畢業就業,就僅僅今年,已經有不少大專生出來混了。這樣的時勢,一個連小學畢業證都無的人,我安排他去工地搬搬擡擡做粗重工夫,他有無意見?無就好辦。”
程心聽完這番言辭,倍感意外。
她點點頭:“我知道了,我先問問他的意思。”
轉身往三樓去。
二樓客廳在視野範圍內消失之前,程心又悄悄低頭望了眼阿爸。
他木頭一樣坐在電視機前的沙發椅,毫無情緒地觀看節目,實在猜不透他這是在享受什麼樂趣。
翌日上午,程心原計劃八點起牀,誰知睡得太沉,聽不見鬧鐘聲,等扎醒時,已經快中午十一點了。
她火急火燎洗刷,奔去郭宰家送藥。
敲過門,來開門的竟然是小孖。
程心驚問:“你怎麼在?”
小孖哈哈:“我走路經過這裡,發現他二樓房間幾年不動的窗簾居然拉開了,以爲有道友躲在裡面,就敲門大叫,想嚇嚇他們,結果他出來開門,將我嚇了一跳。”
他感慨:“消失幾年的人突然冒出,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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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宰的聲音從廚房傳來:“怕你個死人頭。”
從廚房傳來的,還有水聲。
仍愣在門口的程心又聽見客廳裡有電視聲,馬上進去看了眼,電視機當真開着。
不過幾年沒用的機器老化了,畫面花花斑斑,清晰度很低。
她驚訝了,往廚房邊走邊急問:“怎麼回事怎麼回事?來水來電了?”
廚房裡的郭宰:“我早上無聊出去亂逛,在街口碰見麗姑,聊了幾句。原來她女婿的哥哥在電站工作,她就當場幫我聯繫他了,然後又託在水利會工作的朋友幫忙,很熱心。至於欠費要明天才能交。”
他擡眼,見程心走到自己身邊,她感嘆:“麗姑真好。”
郭宰笑:“是啊,出門遇貴人。”
程心看仔細他,問:“你在做什麼?”
郭宰站在洗碗池前,拿家裡能用的所有鍋盤瓢一個個接水,接滿一個換一個。
他下巴朝嘩嘩淌水的水龍頭擡了擡,無奈道:“水來了,不過水管生鏽,出來的水全是鏽黃色,我不敢飲,就放一放。這些水只能拿去沖廁所。等會沖涼房也要放呢,也不敢用來洗身。”
廚房竈臺上已經放了好幾鍋黃色的濁水。
程心恍然:“啊,真會過日子。”
郭宰笑了笑,沒接話了。
這些日常習慣,無不是郭母教的。
程心起牀晚,來得晚,在郭宰家沒呆多久,就十二點了。她將從家裡帶來的藥幫郭宰放好,告辭:“我要回學校了,先走。”
郭宰詫異:“不是下午才走嗎?”
程心望望躺在客廳沙發看電視的小孖,“有他陪你,我就早點走。直接在這裡坐車,不回家了。”
從這裡坐車去省城,再轉巴士去執大,零零碎碎的時間加起來也要大約三四個小時。
郭宰抿抿嘴,“那好吧,路上注意安全。”
程心臨走時留了一句:“程願也想來見見你,方便的話通知她。”
她走後,在沙發躺屍的小孖自言自語:“大番薯和牛肉乾今日不是要回錦中嗎?現在通知她,她也趕不及來啊。”
一條溼布從哪飛過來,正正撲在他臉上。
客廳門口有人不太高興地吩咐:“別齋躺,過來幫手抹碗。”
小孖扔走溼布,保持躺姿,不樂意:“什麼意思,氣我妨礙你和大姐嗎?大姐本來就要返校,關我什麼事?少拿我出氣。”
郭宰不認:“鬼拿你出氣。你收了我幾個模型,不應該在行動上感激一下?”
之前他在企鵝留言,託程心將模型送小孖,英文原版書給大孖,新文具贈大妹小妹。早上確認過,那些東西已不在他房間裡,理應是程心依言辦了。
小孖“切”了聲,“才送我幾天?我沒玩夠,怎麼能這麼快就要報答。”
郭宰當他在找藉口,“什麼才送幾天?半年了好不好。”
他三月底留的言,程心四月中去香港找的他,說是受大妹小妹與孖仔所託,去給他送溫暖。
小孖不僅躺,還搭起一條腿,抖,“半什麼年,暑假快結束的時候大姐纔給我的,離現在也不過一二,兩個月不到!”
郭宰頓然,“暑假快結束的時候?”
小孖:“可不是。你也是奇怪,都要回來了,還送我什麼模型?大姐給我的時候,我以爲你永遠不回來了才割愛。對了,你不准問我要回去,我絕對不會還的!”
郭宰的着重點是:“那暑假之前,她有跟你提過我嗎?”
小孖:“提什麼提?她在省城讀書,我在前中上學,一年都見不到一次面。哦,她們阿嫲過身的時候見過,就這個月初。再之後就是剛剛,在你這裡碰面了。”
郭宰:“所以你們一直無聯繫?”
話腔裡頭帶着笑意。
小孖抖得歡的腿不抖了,轉臉斜眼郭宰,很認真說:“你當我是你?無事和大姐聯什麼系。話說,你們經常聯繫的嗎?”
郭宰笑了出聲,低頭背過身,往廚房去了。
“喂!笑得這麼奸,是不是代表‘是’?”小孖終於肯起身,鞋都沒穿就追去廚房。
“快講!你和大姐到底怎麼了?”小孖喋喋不休,“衰仔,去了香港幾年,從來不聯繫我,就單單聯繫大姐對不對?怪不得她今日過來,原來早就知道你回來了。哇!你笑得更加奸了,我一定是猜中了,你重色輕友!”
“你好煩。”
“你不講我就一直煩!”
郭宰看着洗碗池的水龍頭,它嘩啦啦一直放水,沒停過。
拿手接了一把,細看,水質清晰,不見雜色。
郭宰對小孖笑道:“你看,不管多黃多髒的水,只要有耐心,放的時間夠長,鏽鐵雜質什麼的,總歸有衝淨的時候,總歸有水清的時候。”
“別岔開話題,問你和大姐的事呢。”
“你好煩。”
“煩你個頭,快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