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放學,大妹小妹在錦中外的巴士站等。
等了有二十分鐘,仍不見大孖身影。
小妹摸着裙子的口袋,一直渾身不自在。
她對大妹說:“二姐,不如我們先走吧,都過了兩輛巴士了。”
大妹捧着小筆記本在看,沒擡頭,說:“不好吧,他出來見不到我們,會誤以爲我們未走而等下去的。”
小妹後背抵住站牌,一下一下踢着腳尖,“其實我們這麼大個了,不用每次都和他一起走的。”
大妹依舊低着頭看筆記,“話是這樣,但舊年他陪了我一年,現在因爲你來了就不需要他了,好像過河拆橋。”
小妹:“問題是我們一不一起走有什麼區別?反正都不講話,又不同站落車。”
還要幫忙傳情書,彆扭死了。
大妹看向她,笑道:“安靜也是一種陪伴,就當還人情。”
小妹:“……”
又等了十分鐘,學生走得差不多了,巴士站沒什麼人影,大孖才大步大步跑過來。
他微微喘氣,站在倆姐妹前解釋:“老師臨時留我,不好意思。”
大妹:“無事,走。”
她帶頭上了候客的巴士,小妹大孖尾隨。
上車投幣,一人兩元,大妹卻找不到零錢,“奇怪,我明明放好的。”
她正要解下書包翻找,最後面的大孖說:“我有。”
話間,他稍稍往前傾身,將跟前的小妹輕輕推一推,伸手至投幣箱嘩啦啦投了一爪硬幣。
巴士車門處有兩級臺階,小妹比大孖站高一級,他推她時,她的肩背似乎碰到他的肩膀。
細微的觸碰產生了巨大的凝固力,小妹入了定般不會動了。
前面的二姐朝她身後的大孖說:“那謝了,回去還你。”
身後的大孖:“不用。”
就中間的小妹沒有反應,大孖拿手悄悄拍了拍她的腰間,輕聲道:“走啊。”
他吐出的氣從她耳背拂過,癢癢的,溫溫熱熱,小妹整張臉都在發麻。他的手拍過的地方也迅速起火,燙至全身。
司機啓動巴士,換了個檔位,驀然“咔咔”一聲將小妹嚇回了神。
她匆匆往車廂內走,在二姐旁邊的位置坐下。
人不多,這裡又是始發站,車廂內有一半空位。
大孖就在倆姐妹的過道對面坐了下來。
巴士動了,由緩至快向下一站出發。
車外三十多度的高溫威脅不了在車內享受着空調的慵懶乘客,一廂安靜無人說話,除了司機在聽中午時分的講故臺,抑揚頓挫的講故聲將人帶進古舊時代。
大妹腦袋枕着車窗昏昏欲睡,小妹眼睛一直睜着,精神卻不見得多勇猛。
對面的大孖一條腿伸至過道中間,藍色的校服西褲縮至腳踝之上,露出一截黑色的中筒襪子。
他眼望前方,狀似在專心聽故,不見動靜。
過了三個站,乘客有上有落,人數基本不變。
小妹下定決心,將裙袋的情書掏了出來,一遞,遞到過道對面的大孖面前。
大孖低頭看了看,眨眨眼,再扭頭盯向小妹。
小妹假裝看着前方,餘光則不遺餘力地掃瞥大孖。她沒法瞥清他的表情,只可以肯定他看到信封上的紅色心心。
哪怕第一次接觸,他也必然明白這代表什麼。
這麼多年的卡通片不是白看的。
小妹說:“我同學給你的,拿着。”
她分不清自己是壓着氣還是壓着嗓門,反正話聲很低。
但過道對面的人聽見了,並且怔了怔。
小妹又說:“這女生平時很乖,生得也不錯,白白淨淨的。”
話到最後,她咬咬門牙。
然後,手遞了半天,信沒被取走。
小妹扭頭看去,堪堪撞上大孖的目光,愣了愣。
大孖斜眼盯她,一動不動,嘴脣抿成一條線,臉頰有些繃緊。
這是小妹有史以來見過他最嚴肅的表情。
她莫名被他盯得心虛,揚揚手,“快拿着!”
大孖盯了她好一會,才失笑道:“你是不是傻?”
他一笑,小妹更莫名了。
這好幾年來,她見過他笑的次數不多,其中有次是他們最後一次在除夕一起去派貴人,孖仔將收穫的利是錢全送給她和二姐了,他們在街口樹底數完錢,小妹笑哈哈說“我是個大富婆”時,個個都笑得特別開心,包括他。
可眼前他的笑擺明不是因爲高興,而且有點點……嘲諷??
小妹懟回去:“你才傻,你以爲我願意做這麼蠢的事,再有下次我肯定拒絕。這次我是答應人家了,你幫我完成任務。拿着!”
她又遞了遞手。
大孖不再說話了,收腿擡身往窗口位挪。下一秒,某位大嬸在他原來的位置坐下,隔開了小妹和大孖。
小妹:“……”
她將信收回裙袋裡。
餘下的車程大孖一直扭頭望窗外,安靜如畫。
巴士到涌口站,小妹起身往車門走時,以秒速越過大嬸將情書塞進大孖懷裡,再以秒速下車。
被人無視的大嬸瞥見信封上面的紅色心心,低低“呵”了一聲。
大孖:“……”
大妹睡了一路,下車時沒醒透,迷迷糊糊地壓根不清楚小妹的小動作。
這個週末程心沒回家,事實上除了十一那個假期,她沒回過家。
中午大妹小妹在廚房煮飯,洗米的小妹忽然問:“二姐,你有無收過情書?”
切菜的大妹:“啊?無。”
小妹:“那你有無寫過情書?”
大妹:“都無。怎了,你收到情書?抑或給誰寫了?”
小妹連忙搖頭:“無無,隨口問問。”
大妹笑:“大姐講過,交男朋友要請她飲冰的。”
小妹:“我記得。”
想了想,說:“那大姐在大學有交男朋友嗎?聽講大學可以拍拖的,夜晚有很多情侶在湖邊啊在樹下啊卿卿我我。”
大妹好笑:“誰教你這個詞的?還卿卿我我。”
小妹答非所問:“你猜猜大姐在大學會不會收到情書?”
大妹很篤定:“會,大姐又靚又聰明,好多人喜歡她的。”
這個問題並沒有在倆姐妹的私下討論中消化,沒多久小妹就直接問程心要答案。
“大姐,你在大學收過幾封情書?”
程心:“……”
她將手機拿離耳朵,把通話音量調小了一點,放回去耳邊,反問:“無端端問這個做什麼?”
小妹:“快講啦,多少封?收到一封請飲一次冰!”
程心哈哈樂:“那我請你們飲兩次吧。”
“啊?真有??才兩封???”
“不然呢,大學裡百花盛放,你大姐我收到兩封已經很犀利了。”
開學兩個月,程心收到兩封情書,一封自己班的,一封同專業隔壁班的。
程心沒理會,幸好對方也不見得多執着多喜愛,說不定情書都是羣發的,撒網撈魚,所以她也沒惹來糾纏與麻煩。
據她所知,同宿舍的溫靜靜和于丹丹也收過男生的表白,而且數量不少。
溫靜靜看上去恬靜婉柔,與她表白的人愛用含蓄的手寫情書。
于丹丹爽直,沒耐性看字讀信,於是男生們乾脆當面向她表白。
溫靜靜收到情書如何處置,她沒在宿舍聊過,而於丹丹聽完人表白,擡手就搭着人家肩膀去飯堂,“走!喝得過我,我當你女友!”
然後回到宿舍叫囂:“沒一個男的喝得過我!全他媽是弱雞!無敵最寂寞!!”
聽聞她因此結交了一幫哥們,逢夜裡沒課,就出去瘋。
這天晚上她難得窩在宿舍。
“喲,於大美女怎麼沒節目了?居然躲在宿舍浪費青春,這不是你的風格。”溫靜靜坐牀上,對着小鏡子照鼻頭,陰陽怪氣地調侃。
于丹丹趴書檯上剪鼻毛,說話一截一截的:“我在,閉關,準備,出大招。”
程心用肩膀夾着手機,下了牀出去外面走廊,問手機對面的人:“聽見嗎?喂喂?信號不太好。好了?”
她披了件薄外套,倚在走廊欄杆看樓外撐着雨傘來往的人,與郭宰通電話。
郭宰笑說:“好了,現在聲音很清楚。你是不是爬屋頂了?”
程心也笑:“是啊,擔了把木梯爬宿舍屋頂了,就差無爬信號塔。感不感動?”
郭宰:“嗯,都想哭了。”
程心語氣正經了些:“那就哭吧。”
“哈哈,講笑而已。”
“……”
默了默,程心說:“不如我去香港找你?想吃你那餐九大簋了。”
“啊?什麼時候?”郭宰本來挺驚訝的,頓了頓,化作嘆氣:“算了,最近很忙。過完年吧。”
程心順勢問:“忙什麼?”
到郭宰默了默,才說:“法援署答應幫我們上訴,不知要搞到幾時。”
程心無聲無息舒了口氣。
他終於願意談這件事了。
看來有點希望。
她試探:“成功機率有多高?”
郭宰笑了兩聲,輕描淡寫道:“鬼知道。”
氣氛又一下子沉寂。
還是郭宰先換的話題,他問:“今晚沒去圖書館?”
程心望向不遠處的路燈,“下雨了,溼瀝瀝的,麻煩。”
路燈下,一條條雨線像拿筆在半空畫的。
……
聊完電話進宿舍,正在修腳甲的于丹丹朝她奸笑:“跟男朋友聊天嗎?信號差就用宿舍固話嘛,怕我們偷聽麼?”
程心笑笑,爬上牀,“一個……弟弟而己。”
于丹丹:“一個……弟弟而已,這口吻聽上去不像有血緣關係,像有故事。莫非姐弟戀?前衛。”
程心依舊笑笑,翻開高數課本繼續啃。
遇到不明白的她問張陽,張陽講解了兩遍,見程心仍一知半解,建議:“助教講得比我好,你去問他會明白得更快。”
程心:“問的人太多,我懶得等。”
過了兩天,晚上的宿舍除了程心,其他人都不在。
于丹丹去了飯局,溫靜靜沒說去哪,張陽家裡有飲宴,出校了,明早又無課,今晚不回來睡了,本地人就是方便。
將近十一點時,宿舍的固話響了。
差點睡着的程心眯着眼下牀去接聽。
電話那端“喂”了一聲。
程心當場醒透,應道:“你好,請問找誰?”
對方:“你好,你們宿舍的于丹丹同學喝多了,拜託你過來接一下?”
十分鐘後,學校南門外一家小飯館,程心趕到。
于丹丹被人扶着,整個人糊里糊塗又東搖西擺,站都站不穩,嘴巴倒沒停過:“滾犢子!我沒醉!還能再吹兩打!放馬過來!”
“我是管院一姐!喝贏我的,我跟你姓!”
“你個死矮子,別恃着身短腸短□□近就能贏我!操!”
罵罵咧咧的也不知道罵誰,現場只有扶着她又比她高不少的程朗,而且他臉色清醒,衣衫工整,不似和學生拼過酒。
程心一走近,程朗就留意她,偏了偏頭問:“于丹丹宿舍的?”
程心點點頭,過去從他手中接過人。
然而於丹丹太沉了,程心一個人扛不住。
程朗一邊幫着一邊問:“怎麼不多找一個人?”
聽在程心耳裡這是一句責備,她好笑:“臨急臨忙我去哪裡召蝦兵蟹將,你作爲師長怎麼不勸她少喝。”
程朗動作頓了頓,注意力放她身上好一陣。
程心專心扶于丹丹回宿舍,不再說話了。
于丹丹一路扭擰,不得安生,中途,程心吃不消,提議在某支路燈下歇息。
某醉貓軟趴趴地沿着路燈杆往下滑,滑到地時索性一屁股坐下,傻哈哈樂,悠哉得與神仙無異。
難爲扛她的程心出了一身汗,擦都擦不及,連連微喘。
程朗比她強不少,不呼不喘的,靜靜站着等她恢復體力。
也許閒的,他將她又看了幾遍。
程心有所察覺,不着痕跡地迴避。
氣氛原本相安無事,偏偏程朗凝視着程心,遲疑數秒後終提了個問題:“你,以前是不是長頭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