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心呆了好一瞬纔將話筒放下。
那女人取名自蕙質蘭心,性情卻粗蠻刻薄,連郭父都敬她十分。
寄她籬下,郭宰想有好日子過容易嗎?
怕且這次去電會對他造成麻煩,好心做壞事了。
晚自習時間逼近,程心離開電話亭獨自緩緩往課室走。
一路上想,假若郭宰不是去了香港,以他的成績水平考上錦中不成難題,到時他與她成爲校友,說不準能一起上學放學,嫌巴士慢就湊錢打個的士……
而他朝氣蓬勃,笑容朗朗,不輸夏季盛放的向日葵,也一如剛剛在程心身邊疾跑而過的鮮衣學弟。
開學不過半個月的時候,程心以購買復讀機練習英語聽力爲由,問阿媽要了三百多元買了個質量很不錯的全波段收音機。
可惜正如介紹收音機的舍友肖玲所說,短波的頻率不易調取,尤其室內或者晚上在被窩裡,信號差得出奇,雜音不斷之餘還常常跳頻,聽得程心耳朵長繭。
更無奈的是,眼見三個月將要過去,她所關注的“無證兒童個案代表”審理進程卻停滯不前。
催不得,猜不得,奈它不何,除了等。
等到12月,錦中舉行校運會。
在操場瀝青跑道起點旁的高一級女子400米比賽的檢錄處,程心碰見初中的舍友李珍。
李珍奇了:“哎,你不是不跑400米了嗎?”
初一那年的校運會,程心跑完400米後變得魂不附體,眼神恍惚,後來還病了。
聽她解釋,說是比賽跑累的,以後都不跑了。
事過三年,她準備重新挑戰麼?
程心雙手舉高往後拉伸,爾後壓腰拉了拉韌帶,閒閒道:“沒什麼大不了的,400米而已,有什麼過不去。”
這次參賽,源於蔣老師的直接點名。
女子400米與800米向來是冷門項目,不似短跑的暴發力刺激,也無長跑的耐力驚人。於選手,跑得吃力,如慢性折磨,於觀衆,了無生趣,不如多看兩場短跑。
是以報名的人數湊不夠。
蔣老師要程心二選一,400米還是800米。
程心拒絕:“兩個都不行,我跑不了。”
蔣老師看着她:“是嗎?那你每天早上晨練是練什麼的?明天開始練其中一項吧。”
程心從初一開始的晨練習慣保持至今。
她搖頭:“那純粹爲了健康,無關速度。我初一參加過400米,無名次,後兩年都不參了。”
蔣老師皺眉:“哎我說你,爲班集體做個貢獻這麼難嗎?你看這些報名單,哪個人敢保證自己百分百奪獎?不都義無反顧地參加,義無反顧地去努力?沒錯,拿了獎是英雄,但拿不到,也絕對不會有人挖苦你是狗熊!這是體育精神。”
帽子兜口兜臉扣下來,程心百口莫辯,應承了。兩者取其一,她選了400米。
距離校運動尚有近兩個月時間,趁晨練訓訓速度,賽場上盡個力,若能擠進前三甲,挺好的。
誰知填好報名表後,蔣老師笑眯眯道:“你要知道霍泉除了成績好,體育運動也是頂呱呱的,他跳高破記錄的事你還記得嗎?這400米對你來講不是新項目,爭取拿個名次,別太丟人了。”
程心如被拔了一頭冷水。
操場上寒意不濃,報到的選手全穿短袖運動服。
程心問李珍:“你呢?你不是跑100米的嗎,怎麼來玩400米了?”
李珍苦笑:“400米無人報啊,抽籤抽到我來填數。我寧願跑四次100米都不跑一次400米,你講是不是?”
一次長痛不如四次短痛。
程心笑笑,沒說話了。
跑多少米都沒所謂,只要用最舒服的節奏去應對。
那場400米比賽,李珍跑了第二,程心以落後50米的距離最後一名衝刺。
***
1997年的冬至,街宴提前兩天在週六舉行。
今年阿爸投了5圍臺,除了親戚還有一幫桂江的股東同事。程心依舊被安排坐在“孩子那圍”,一圍臺裡她最牛高馬大,比誰都高出整整一個腦袋,格外惹眼。
有街坊覺得好笑,過來調/戲:“程心啊,你怎麼跟一幫孩子坐一起?要統治他們做老大嗎?”
程心笑道:“坐這裡吃飯無人搶得過我,我能多吃不少。”
事實也如此。
與程家三姐妹同臺的,今年少了郭宰和倆個表弟,多了幾個阿爸阿媽的桂江同事的孩子。阿爸阿媽叮囑程心要照顧好大家,別隻顧着自己吃。
隔壁桌,阿爸告訴倆伯父過年前不能搬新屋了。兩幢四層高的單家獨戶已經徹好,尚未裝修,至少還需四個月工期才能完工。
大伯父說:“早點搬啊,等阿家,”他指指同臺的阿嫲,“早點享受住大屋的滋味!”
阿爸望望阿嫲,她正有滋有味地咀嚼什麼,眼望檯面的菜,不似在聽。
阿爸說:“我儘量,開春潮溼季節會耽誤些時間,估計要暑假左右才能搬遷。”
旁邊喝燒酒喝得臉頰發紅的二伯父不贊成:“急什麼急。新屋要放一段時間才能住,不然有毒,分分鐘……”他雙手掐住自己的脖子,往外吐舌又狂翻白眼。
一圍臺人:“……”
二伯父放下手,臉部恢復正常,對阿爸認真說:“你家有老有嫩,千萬要注意!”
大伯父罵道:“神經病!我舊時新屋起完第二日就住了,你看有沒有毒死我?”
二伯父:“快了。”
大伯父:“我叼你……”
二伯父搶話:“有種自己起新屋叫阿家去住!少對做弟弟的指手劃腳!”
大伯父噎了噎,氣急敗壞說:“你問問阿家,她自己要跟孻仔的!你以爲是我不管嗎!”
“好了好了,過節吃飯,不要吵了。”阿爸隨即勸阻。
被人“阿家”前“阿家”後的阿嫲全程局外人般一聲不哼,吃完嘴裡的又夾了一筷新的。
得知大妹小妹過年不用搬走,孖仔特別高興。
今年除夕去派貴人時,他倆將所有的利是收穫全分給她倆,說是也許是最後一年一起派貴人呢,都給她們好了。
大妹推搪不要,小妹倒不客氣,全攬到懷裡,還說:“送出去就不準後悔!以後不要追我們還喔!”
小孖嘎嘎嘎的:“得了得了,我們纔沒那麼小氣。”
大孖建議:“數數多少錢?”
其餘三人對數錢活動無不歡迎,四個孩子坐在街口樹底將一封封利是拆包,點數。
他們頭頂掛了一排大大的紅燈籠,紅彤彤的籠光將孩子的身影染上了色。
四周零星的炮仗聲時不時跳出來,仍有未收工的“小貴人”追隨聲源去逗利是,戰鬥到底。
凌晨時分的街口來去都是飛奔嬉鬧的孩子,除舊迎新的年味少不了他們的功勞。
就如此,1997年尚未過得明白,1998年就開篇了。
1998年,大妹升上六年級,與孖仔一同面臨小升初考試。程家未有搬走,繼續住在康順裡。桂江新投的那塊地皮宣佈封頂,銷售成績喜人。阿爸買了臺諾基亞5110手機,將摩托羅拉的BB機扔進櫃筒底。阿媽考了摩托車牌,新買的女裝本田未開夠一年,阿爸又讓她去學四個輪的……
戊寅虎年虎虎生威,程心卻認爲它反像斯文細柔的HELLO KITTY,在最不經意的眨眼回頭之間,悄悄然來了又走。
而郭宰在這整整一年裡,連個影都沒有,直到1999年元旦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