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灑落,雪花蕭瑟。
殊媱子然一身地立在雪地裡,仰望蒼穹,心中空無一物。
她不僅沒能從寶庫裡取出任何東西,還發現自己家都沒了這件事,最過分的是,她的石雕工具還被沒收了。
眼看長夜就要過去,她該如何完成慕師靖的任務?
要是讓小姐知道她順路去幹別的事......
總有辦法的!
殊媱重新振作了精神。
雕刻石頭罷了,哪怕以真氣爲刃都可以勝任。
抱着這樣的想法,殊媱來到了海邊。
黑色的海浪一遍遍衝擊堤岸,吞風噬雪。
沿着海岸線向前走去。
殊媱發現,沿着海岸的都是堅硬的血鱗石,它們被風浪的偉力沖刷萬年也沒有生出一絲裂縫,她雖然可以用真氣將其撼動,但雕完一隻老虎,恐怕要精疲力盡了,回去的路上若遇到些敵人,不堪設想。
大半夜跑出來搞雕刻,用光真氣後被小嘍囉攆着跑.....這也太屈辱了。
殊媱再度陷入了兩難。
她坐在海岸邊沉思。
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涌來。
忽然,殊媱來了靈感!
—爲什麼一定要用石頭來雕刻呢?
殊媱的思路一下子打開了。
她弄來了隨處可見的雪,高高地堆在海岸邊,用雪捏了只七分像的老虎,然後用彌合靈根稍稍將它壓實,爲了與周圍的黑石頭融爲一體不被發現,她又在黑色的海水中捕捉了一隻邪靈,將它開膛破肚,把被污染的黑色神濁澆在雪白的雕塑上。
很快,一隻與海岸黑崖融爲一體的黑虎就大功告成了。
真國入春後寒冷依舊,不要擔心冰雪消融,同時,這地方偏僻,不必擔心有人路過,即使有人路過,恐怕也不會覺得這個黑冰雕有何違和的。
殊媱爲自己智慧折服的同時,也暗暗鬆了口氣......終於可以回去交差了。天邊漸漸泛起白光。
殊媱向着原面教的方向趕路。
這裡離原面教並不算遠,當初她是爲了瞭解慕師靖,才帶着她狠狠兜了幾天。回去的路上,殊媱看到了一片扯開的布蓬,布蓬裡亮着燈,裡面隱隱有獨特的樂曲聲傳來。
殊媱知道,這是真國的戲班子,他們正在爲一個多月後的舊日祭奠準備表演。殊媱駐足看了一會兒。
簡陋的演出臺高高搭起,戲子帶着各色的面具,揮舞着木製的武器,或呵斥,或吟唱,聲音咿咿呀呀飄遠。
這演的是囚王殿下鎮殺災厄邪魔的故事,那位囚王雖臭名昭著,但他極爲強大,是真國大修士中最強的幾位之一,當初災厄邪魔禍亂真國,囚王扛着幹鈞巨斧與之血戰,最後將其肉身腰斬於雪地,將其魂魄驅逐過遠洋的故事。
殊媱對於囚王印象極差,所以對於這場戲目也興致索然,她正要離開時,戲班子卻爆發了爭吵。
“我教了你多少次了,你怎麼這都演不好?要不是老二老三生病,哪能輪得到你上臺?你非但不好好珍惜這次機會,還錯漏百出,到時候登臺給囚王表演,我們整個戲班都要被你害死!”老人大聲呵斥,拿柺杖抽打一個少年。
那少年骨瘦如柴,他抱着災厄邪魔的戲服,被抽得滿地打滾,他躺在地上,聽着老人越來越難聽的呵斥,涕淚橫流,不停求饒:“再給我一次機會,再讓我演一次,我一定能演好的.....別打了.....”
“機會?我給過你多少次機會了?你這種廢物,就應該扔去喂災雪獸。”老人打得柺杖都要開裂了。
扮演囚王的胖子在一旁坐着,臃腫的身體幾乎將椅子徹底遮住,他對於少年的慘叫充耳不聞,只慢條斯理地品着熱茶,一碗茶飲盡後,他才說:“可別打死了,要是把他打死了,我們可就真沒人用了。”
殊媱看着這一幕,不由自主地握緊了袖子裡的拳頭。
“等等,我生什麼氣啊?我也是壞人,和這些仗勢凌人的應該是一夥的纔對,在這裡裝什麼正直?殊媱,寄人籬下沒關係,邪惡的道心可不能亂啊。”殊媱如此勸導自己。
她正準備離開。
那老人卻是注意到了站在遠處的她。
“你是什麼東西?在這裡偷瞧幹什麼?”怒氣未消的老人朝她大喝。
“我又是什麼東西?敢這麼對我說話!”
殊媱忍無可忍,返身疾步,縱躍而起,一拳揮出。
搭起的簡陋戲臺寸寸坍塌,驚呼聲裡,老人被掐住了脖子,抵着碎裂的木頭一路壓至地面,殊媱右拳揮出,一拳下去,打得脖頸歪斜。
霎時間,戲班子亂成一團。
生了病的老二老三也聞聲趕來。
“誰敢傷我們的爹?”兩人抄起武器,大喊。
他們並非老人的親兒子,卻是老人一手撫養長大的,老人對他們視如己出,他們也將老人視爲親生父親。
前去助陣的兩人被殊媱一腳踢飛,倒在地上,捂着小腹慘叫不已。演囚王的胖子躲到一邊,驚恐萬分,不敢摻和。
倒是那個骨瘦如柴的少年前來勸架:“姐姐別打了,別打爺爺.....你打死了他,我們都要死的。”
“你不會以爲我是來給你出氣的吧?”
殊媱獰笑一聲,一腳將那匍匐而來的少年踢開,“我只是看不慣這種欺壓良善的主子罷了。”
說到這裡,這兩個月裡慕師靖欺凌她的畫面在她腦海中飛速閃過,她悲從心來,怒從膽生,連續幾拳打歪了老人的下巴,之後,她又重重一拳直搗老人面門,骨裂之聲裡,老人鼻子、臉頰、眉骨被瞬間摧毀,向內凹陷成一個恐怖的大坑。
殊媱把她對慕師靖的怨怒之氣都在此刻發泄了出來。她還沒打爽。
忽然,殊媱心頭生出了一聲警鳴。有人來了!
她雖不知道來的是誰,但危險的預感催促着她逃離。“先放過你。”殊媱說了一聲,扭曲就走。
老人已沒法感謝她的不殺之恩。
殊媱走後,不成人形的老人直接輕飄飄地墜倒在地,抽搐幾下就再也不動了。其他人心有餘悸地湊了過來。
“爹這是......死了?”老二問。
“那女的是什麼人,怎麼這般心狠手辣?”胖子還在發抖。
“爺爺要是死了,我們可怎麼辦啊....”少年趴在地上哭了起來。老三看着死掉的老人,卻是嚥了口口水。
咽口水的聲音很大。
其餘人聽到後也沉默了下來,沒有去責怪老三,相反,他們紛紛弓起身體,蓄勢待發,準備哄搶老人析出後的靈根。
不等靈根析出,他們的身後,問話聲毫無徵兆地響起:“這是怎麼回事?”三人以爲那妖女殺了個回馬槍,嚇破了膽,一個癱坐地上。
可他們回頭望去時又發現,來的不是殊媱。彷彿神女下凡,降臨面前。
淡金長髮的女子傲立在他們身後,輕鎧下的白袍緊裹着連綿起伏的胴體,揹負的金色重弓如收束背後的雙翼,與瑩潤皎白的肌膚相映,透着清聖高潔的輝光,她的靴子踩在雪裡,身後卻沒有來的腳印,彷彿真的是仙女憑空降臨,了無痕跡。
“都是啞巴麼?”女子又問了一聲。終於有人說話了。
“是原面教.....是原面教的青銅面具弟子,但她的實力絕不是一個青銅弟子該有的,她身上有種獨特的氣息,好像,嗯.....與龍主殿有關。”
說話的是那個老人。
老人直挺挺地擡起身體,他面目全非的臉頰像是癟了的球,這個球在充氣後重新鼓起,凹陷的鼻子、眼眶都從裡面擠壓了回來。
“橡之靈根麼。”女子說了一句。
那是一種常見的樹,匠人從中提取樹液,可以製成彈性極好的材料,無論如何蹂躪,都能恢復原形,老人的靈根以此命名。
“谷大人果然見多識廣。”老人俯首跪拜:“若非谷大人途經此地,今日老朽恐怕要被那妖女活活打死了。”
谷大人......
其餘幾人腦子活絡,立刻明白了來者的身份。
聖樹院的大聖女,與仙邀、鹿漱並稱爲天下第一美人的谷辭清!
至於那位原本也有希望讓天下第一美人再多一席的殊媱,在他們眼中,早已葬身於召王儀式了。
老人虔誠地跪在地上,給穀神女講述了剛剛發生的事。
“原面教,青銅弟子,暴起傷人......"
谷辭清聽過之後,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她低下頭,目光鎖定了那人逃走時在雪地裡留下的痕跡。接着,谷辭清解下了揹負的金色長弓。
重弓的一頭插進了雪地裡。
隨着她拉弦的動作,金屬質地般的箭由細變粗,憑空在弓架上生根,整張弓也一寸寸繃緊,風不再喧囂,雪不再飄墜,世界詭異靜止,又醞釀着無窮無盡的偉力。
谷辭清鬆弦。
弓弦輕振間,狂風大作。
谷辭清金色的長髮被吹起,掩在她金髮間的尖長精靈耳朵尤爲醒目。
戲班子的幾人還未回過神來,谷辭清已將弓重新背在了背,並消失在了雪地裡。
而雪地裡,出現了一道深可見凍土的溝壑。
溝壑沿着殊媱逃走的軌跡飛快蔓延,該筆直時筆直,該拐彎時拐彎——這不是尋常的箭,這是真正的追命之箭!
谷辭清對付這種事情的辦法向來簡單:先射她一箭,如果對方無法從她的箭下存活下來,那說明此人根本沒有被追查的資格,如果能活下來.....這人境界不夠,不可能活下來。
·...··
金光於背後亮起之前,殊媱一度以爲自己逃掉了。
“谷辭清?她怎麼會來這裡?”殊媱也立刻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她認得對方,金箭可不認得她。
殺氣像是飛來橫禍,根本不給她反應的時間。
殊媱咬緊牙關,使勁全力,向着前方的血鱗石林撲去。
堅硬的血鱗石在金箭面前像是木頭,被瞬間洞穿並摧毀,但連續毀掉了幾柱血鱗石柱後,神箭的速度也明顯的減弱。
殊媱身形如箭,一鼓作氣衝到盡頭,雙足一展,猛地止步。
接着,她對着後方犬牙交錯的血鱗石林張開了手掌,發出了泣血般的厲喝:“形-神-合!”
靈根生效。
羣牙交錯的石林在靈根的壓迫下彌合到了一起,形成了一片巨大的石墩,將金箭死死鎖在裡面。
力氣用盡的殊媱垂下雙臂,大口喘息。
兩個月的修身養息在這次靈根發動之後付之東流,她心如刀絞,恨不得將谷辭清千刀萬剮,以瀉心頭之恨。
可不等她放鬆下來。弦振之音再度響起。
殊媱望向天空,瞳孔驟縮。金箭從天而降!
原來,在石林彌合之前,那枚金箭就提前逃出去了!
殊媱爲了閃躲,直接調到了後方的冰湖上,冰湖的表面結着堅冰,堅冰隨着神箭的到來被摧枯拉朽般毀去,殊媱腳下踩空,直接墜入湖中。
金箭也破開湖水,刺了進去。不久。
大團大團的鮮血從水面下冒出,彷彿血之邪神吐出的氣泡。視線落到湖底-
金箭洞穿了殊媱的小腹,將她釘死在湖底,滿是泥藻的湖牀上,殊媱臉色煞白,手臂在水中抽搐,她想拔出刺入小腹的箭,可是做不到。
她的五臟六腑已被摧毀,劇痛在身體裡蔓延,令她的身體不斷痙攣,血液從傷口處大量涌出,冰冷的湖水則不斷地嗆入她的口中。
人不可能一直好運下去,殊媱覺得,這次真的要死了。
一般來說,獵人射箭之後,都會去撿起被箭釘住的獵物,但谷辭清不會,谷辭清射箭之後,從不回頭。
意識渙散。
死亡是滴在新衣服上的油污,礙眼又擦不掉。
瀕死的狀態裡,她的腦子裡依舊是那段回憶:她站在大靈乾樹的面前,於衆人虔誠祈禱時偷偷睜眼,仰望巨木,風吹動神樹的葉片,沙沙的聲響裡,她聽見了那聲“救我”,瀕死而滄桑的聲音、像是受盡地獄輪迴苦痛的囚徒發出的哀叫......
“救我.....”
殊媱也發出了一樣的聲音。真的有人來了!
在她意識消散殆盡時,上方的水面,幻覺般出現了慕師靖的臉。
慕師靖的動作靈巧而優雅,像是一條技藝高超的人魚,幾個眨眼間就遊曳到了她的面前,涌動的暗流裡,少女黑色的長髮飄動如海藻。
“小姐....."
殊媱的聲音混雜着血飄出,她不敢確定,這是不是她瀕死的幻視。“誰把你弄成這樣的?”
慕師靖一邊問,一邊脫開了自己的外裳,給殊媱披上。
這是冰湖,披衣裳毫無用處,慕師靖這麼做,只是覺得這樣的場景很美。
殊媱吐着血,根本沒有力氣解釋這麼多,她心想小姐您別作秀吧,快幫我把箭拔出來吧.....殊媱一邊想,一邊用盡力氣,再喊了聲:“救我。”
與此同時。海岸邊。
谷辭清在黑色的海邊踱步,淡金色的長髮雖潮汐一同洶涌,她將目光靜置在海面上,剛剛發生的小事已被她遺忘。
在海邊走了一會兒,她看到了一塊古怪的石頭。
走近之後,她用手觸了觸,發現這哪是石頭,分明是冰塊。“這裡怎麼會有冰塊?”
谷辭清繞着冰雕走了一圈。
她一時間竟分不清,這是天然形成的,還是人刻意而爲的。不過.....
“倒是替我省事了。”谷辭清自語了一句。她對着天空伸出手。
一隻金色的鳥從夜色中飛來,落到了她的手掌心。她取出便籤,飛快寫就:
“明夜,西南海岸邊,一塊形似蟾蜍的冰塊旁。”寫完之後,她將它塞入了金鳥腳邊的信筒裡。
無需多言什麼,這隻聰慧的鳥兒已然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它啼叫了一聲,撲哧着雙翼高高飛起,消失在了夜空。
谷辭清目送它遠去之後,身影也如光流般消失在了海岸邊。......
“交給你的任務完成得怎麼樣了?”
慕師靖交迭雙腿,坐在殊媱身邊,看着這個小腹開着一朵血花的奄奄一息的少女,問。
殊媱嗯了一聲,表示自己順利完成了。“沒騙人?”慕師靖問。
“不信......小姐.....可以去驗貨。”殊媱斷斷續續道。
慕師靖想起了那個射箭的女人,輕輕搖頭.....現在的她可不會去那種是非之地。
“好了,我相信你。”
慕師靖點點頭,說:“哎,要不是我看你半天不回來,放心不下來找你,你恐怕永遠見不到你家小姐了。”
“多謝小姐救我。”殊媱竭力道。“小姐?”慕師靖不滿。
“感謝至高無上威嚴神聖的小姐的救我.....”“救我?”慕師靖還是佈滿。
“是......是救了謙卑的唯小姐馬首是瞻的殊媱.....”“嗯,連起來來一遍。”慕師靖說。
殊媱心中的感動被寸寸消磨,蕩然無存。
慕師靖也非臨時起意,過去在小語家裡,有一次她住在林守溪與楚映嬋的隔壁房間,夜裡,她隔牆偷聽,就偷聽到了類似的對話。如今,她只是學以致用。殊媱將這段話完整地重複一遍後,氣都要斷了,慕師靖這才把仙丹塞到了她的嘴巴里。
殊媱一口咬住,用力啃咬吮吸。
“哎,別咬我的手指啊.....”慕師靖嬌呼:“你真的是小狗啊?”終於,殊媱的傷勢穩定,她躺在榻上睡着了,睡得很安詳。
慕師靖坐在窗邊,看着真國灰濛濛的長空。
分別兩個月,林守溪與小禾少了我,想必一定過得很痛苦很寂寞吧.....慕師靖心想。
與此同時。
林守溪也在大焚宗望着同一片天空。他期待着夜晚與慕師靖的重逢。
“在想我麼?”小禾在他身邊坐下。林守溪看向她,微愣。
小禾已幻化成了慕師靖的模樣,兩個月的熟能生巧,她連慕師靖那妖媚之笑都模仿得如出一轍。
見林守溪不答,小禾秀眉淡蹙,問:“那.....是想我?”很快,她又變了模樣。
幾番變化之後,林守溪忍無可忍,他將小禾撲倒在地,道:“今日,夫君定要讓你這小妖精現出原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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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聖宗。
虛花樓。
一隻素白纖柔的手伸出窗外,接住了飛來的金色鳥雀,手指輕挑間,鳥兒帶來的信已被她取走。
她看了一眼信的內容,手掌一揉,信就被揉成了雲煙。身後,敲門聲響起。
有侍女走了進來。
“仙邀大人.....”
“我有些睏乏了,任何大事,過了今夜再與我說。”仙邀打斷了她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