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揚了揚眉梢,對門內說了一句:“十二點的航班,還有兩個小時,我在樓下等你。”
然後。她反手關上了門,而薇薇身後的陸景重,忽然擡起頭,卻是直接用手臂擋住了眼睛,靠在沙發上似乎只是爲了擋住天花板上白熾燈強烈的燈光。
所以,他沒有看見我。
黑暗的走廊上,薇薇給我打了一個手勢,讓我跟上。
我猶豫了一下,看了看面前的門,挨着地面的門框密封不是很嚴,可以透出來裡面的一絲絲光線。
薇薇已經快走到樓梯口,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狠了狠心,轉身向薇薇走過去。
我跟在薇薇身後。她沒有問我剛纔聽到了什麼,聽到了多少,默默地向前走,但是我知道她一定是有話跟我說。
這些話,或許都是我不想聽到的話。
雪已經停了,但是小路上的積雪還沒有化,但是已經被踩得髒兮兮的。
薇薇走到街角拐口才停了下來,冷風吹過,撩起她的頭髮,我這纔看得出,今晚她臉上沒有帶妝。藉着路燈燈光和雪光,看得出她眼角的細細紋路。
我脫口就問出來:“你今年幾歲了?”
這樣問出來我就意識到問了一個最忌諱的問題,那就是女人的年齡。
不過薇薇倒是沒有太在意,說:“過了年,我今年三十六,入這行十六年。跟vincent九年。”
我一時間沉默。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薇薇繼續說:“九年,我從vincent少年,看到他現在長成成熟的男人,你也知道,在這個圈子裡,最不缺少的就是靠臉上位的,vincent不一樣,他是靠的聲音,他真的是有一把好聲音,但是,光有聲音夠麼?”
薇薇沒想要我的回答,她繼續說:“如果沒有他自己的歌。光有一把好聲音,那就完了。剛開始的時候,他寫的歌,錄的小樣,被人當做垃圾直接扔進垃圾箱裡,在c市,就租每個月五百塊錢的地下室,熬到沒錢交房租,之後,他放棄了一年,到殯儀館裡給人去當入殮師,每天和屍體打交道,給人搬屍體,火化。”
我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薇薇看見我眼裡的詫異,笑了笑:“是不是覺得挺驚訝的?也沒什麼驚訝的,從殯儀館他出來就寫了一首歌《生死契約》,拿了獎,你回頭可以聽一聽,是觸動靈魂深處的一首歌。”
她頓了頓:“我看得出他骨子裡有一種難馴的野性,還有隱忍,其實我第一次不是在公司裡從十幾個人挑中他的,是在建築工地,他被一個人一把把盒飯掀翻了,扣了一身的菜湯,被幾個工人扯在地上拳打腳踢,但是生生忍住了一聲不吭,被打斷了兩根肋骨,還嘔了血,一直到有一個工友帶來了警察,口說無憑,他沒有找目擊證人也沒有強詞奪理,就從衣兜裡拿出一根錄音筆。”
“陸家不是在c市很有勢力麼?”
我忽然想到,陸景重在說起自己和陸老師的關係的時候,說“都姓陸就必須是一家人麼”這樣的話,我忽然想到,在上個星期,在c市,和陸景重去陸家吃飯的時候,陸景重對那種漠視的司空見慣。
薇薇冷冷笑了一聲:“聽說過掛名麼?你一無所有的時候就當你是條狗,等你功成名就了,好,回來掛個名,好爲這個姓氏榮譽加身。”
我默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嵌在掌心裡。
沉默了一會兒,我微微張開嘴,冷風灌進我的嘴裡,我倒抽了一口氣,覺得胃一陣痙攣地疼,問:“陸景重在大學不是學物理,教授都說他畢業能進研究院?”
“哼,你以爲做學術方面的東西可以三個月五個月就出名拿錢麼?你以爲進研究院三年五載你就能從科員到教授到院士麼?那是要一輩子的事兒,但是vincent等不了一輩子,我告訴你,vincent很需要錢,比你現在都更需要錢。你如果沒去工地上幹過一天搬磚和泥只爲了一百塊錢,就什麼都別說。”
我咬着下嘴脣。
我在飯店的小廚房裡連續洗過兩個半小時的盤子,只爲了三十塊錢。我大冬天穿着旗袍在火鍋店外面給人當迎賓,痛經痛的死去活來。
不過,我沒說。
需要別人來憐憫的話,我從來都不會說,就像和陸景重在一起這麼久,他也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的苦。
他不需要別人同情憐憫,我也不需要。
“你也別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陸正謙是爲了跟他老婆離婚,算是藉着你鬧了一次,vincent也只是順手推舟了一把,”薇薇漠然看我一眼,繼續說:“想必剛纔你也聽見了,現在有個機會,是去美國發展,vincent和公司內部上層崩了,現在被雪藏,已經半年了,你也知道,在這個圈子裡,過氣了就一巴掌釘死了,再想翻身就難了,現在遇上個這種機會不容易,但是他現在猶豫了,”她的手機好像震了一下,拿出來看了一眼,眼睛裡忽然有了一絲笑意,“我不想承認是因爲你猶豫了,因爲你根本就不夠格。”
我擡起眼,薇薇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刀子。
我反駁:“你怎麼知道我不夠格?”
我梗着脖子,想要有底氣的問出這句話,但是被風一吹就散了,融進了腳下踩着的骯髒的雪泥裡。
薇薇嘴角挑起一抹冷笑,豎起手機屏幕讓我看了一眼:“因爲這四個字,你不夠格。”
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手中的雞蛋摔碎在地上,蛋黃蛋白髒兮兮地混着雪水,淌了一地。
陸景重發給薇薇的短信上,只有四個字----“我去美國。”
只因爲,陸景重最後的決定,不是我。
我喃喃:“怎麼可能?他說過他喜歡我……”
“別以爲你有多大的能耐,從臥軌之後,vincent的心就已經死了,他不會愛人,”薇薇臉上露出輕蔑的笑:“別忘了,他本來就是一個好演員。”
…………
當晚,我站在牆角,看着陸景重下樓,看他在樓前站了半分鐘,靠着車門,叼了一支菸在齒間,單手擋着凜冽寒風,用打火機點燃了香菸。
他答應過我不抽菸了……
答應過?
他還答應過我要等我考到c市一起去c市呢?
承諾算什麼。
一支菸的工夫,陸景重的目光落在我蹲下的牆角,看了一眼。
我覺得陸景重知道我蹲在這裡,他那麼聰明,怎麼會不知道呢?
但是,就只是這麼不到十米的距離,我拿不出勇氣走出去,他也沒有走過來。
片刻之後,陸景重跟薇薇坐上車,車絕塵而去。
有時候,我瞭解陸景重更甚於瞭解自己,我知道,陸景重這一走,就沒有打算再回頭了,就像他這個人一樣,生生把人生站成了一棵傲挺的松樹。
後來,我在網上搜了他曾經不讓我看的那部電影《回頭箭》,真的是開弓沒有回頭箭。
我忽然就覺得,如果現在我去追他,不去問個清楚,那以後我會後悔。
所以,我想着轎車後面飛起的雪花和蒸汽跑過去,拼命地追那輛車,鋪面的風颳的我眼睛都睜不開,我只能看見前面不遠處的車燈,在黑夜裡好像是一盞能照亮前路的啓明星,我只知道,我要追上他。
馬路上還有沒有剷除的冰雪,我跑的急了,在一個路口,猛的就絆着地上凸起的石頭,一下子摔在地上,向前滑了半米的距離,手腕擦在地面上,好像是被磨破了。
而就在此時,前面的車停了下來。
我擡頭看向黑黝黝的車窗玻璃,好像有一雙眼睛,透過車窗在看着我。
前面的車門開了一下,一條縫,但是也只是開了一下,就又關上了,車再一次發動了引擎開走,這一次,一直到消失在我的視野中,都沒有再停留了。
我狼狽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咬緊了下脣,不讓自己的抽泣聲從嘴角漏出來。
翻了個身,仰面躺在雪地上。
我以爲仰起頭使勁閉着眼睛眼淚就不會掉下來了。
可是,眼淚順着我的眼角,流進我的髮際線裡,再潤溼頭髮。
我睜大眼睛看着被不遠處的高樓撐起的天空,凜冽的寒風就好像是從廣袤天際直接刮下來的一樣,一直刮到人心底。
耳邊有車駛過的聲音,我慌忙地爬起來。
可是,不是。
凌晨快一點的時候我纔回到家,哦,或許不能算是家了,以前我願意把它稱爲家,是因爲有陸景重,但是現在陸景重走了,那就只是一個住處,只是一個冷冰冰的房子。
這一次,跟上一次陸景重一聲不響的走的時候一樣,空蕩蕩的,沒有開燈。但是我沒有發瘋了似的到處找了,心裡沒有大起大伏地慌張與波動了,看到房門後面,也沒有貼着字條的時候,也沒有類似世界末日的恐慌了。
只不過,在陸景重慣常喜歡做的單人軟沙發旁邊,放了一張卡,下面壓着一沓粉紅色的鈔票。
這算是什麼意思?!
我看着屋子裡的一切,好像還帶着他的氣味,但是那些溫馨美好的回憶,好像都成了笑話。
我忽然發了瘋似的把桌子上的水杯茶具全都掃落在地上,這是上個月在和陸景重去超市逛的時候,專門入手的一整套茶具,說到時候正好可以招待客人用,閒來無事還可以品茶。
現在被掃落在地上,噼裡啪啦摔得粉碎,碎瓷片四濺飛開。團畝臺亡。
我把這個房子裡,陸景重買的東西全都砸的粉碎,壁燈也生硬地扯下來砸了,陶瓷罐子也砸了,花瓶也砸了。
我把所有營造的溫馨和美好過的,全都砸了,砸的粉碎。
原來有多愛,就有多恨,咬牙切齒地恨。
只不過,這張陸景重慣常窩在上面的單人沙發……
我用指甲撕扯着表面的皮,在上面劃下長長的白色印跡,指甲斷了一截,沙發卻放着依舊紋絲不動,我瘋了似的找剪刀,一剪子下去,裡面的海綿露了出來。
鋒利的剪刀握在手裡,卻再也狠不下心了。
我趴在沙發扶手上,嚎啕大哭,終於把剛纔不敢哭隱忍的哭,全都發泄了出來。
眼淚模糊了雙眼,房間裡的一片狼藉都好像被沾染了一層薄薄的水膜。
手機忽然震了一下,我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是一條短信,只有兩個字----“再見。”
我卯足了勁兒把手機摔在了牆上,手機四分五裂。
再見。
感謝你賜予我一場好夢。
如果之前是一場美夢,那麼夢醒了,就還是回到了冰冷的現實。
我恍然間想起來,他陪我挑燈夜讀,他陪我去參加藝考,他陪我去五臺山拜佛,他冒着風雪回來陪我過年,他給我調了一杯很苦的叫做“末日曙光”的雞尾酒,他揹着我在馬路上飛奔,他陪着我去溫泉館……那些記憶,都太美好,太快樂了。
看來,人真的是不能太快樂了,太快樂的時候,就是上天要收走你一些東西的時候。
你看,這一次,上天就收走了我的心。
…………
原來,我竟然還有過這麼美好的夢。
原來,我以爲我忘了的,一點都沒忘。
我面無表情地繼續平鋪直敘:“後來,我沒日沒夜地學,六月份的高考我擦線過,本來可以選擇省會一個一流的大學,但是我還是報了c市,總不能再讓人說是井底之蛙了,是不是?”
這句話像是在自問自答,又像是在問面前的心理諮詢師,有點自嘲。
心理諮詢師遞給我一個紙抽。
我揚了揚脣角,擡手將菸蒂上已經堆了長長一截菸灰彈到菸灰缸裡,湊到脣邊猛的抽了一口煙,就好像是那種有癮的癮君子一樣,將大團的煙氣吸入到肺裡:“給我紙抽乾什麼?”
心理諮詢師沒有說話,遞給我一面鏡子。
鏡子裡,我眼眶有點浮腫,臉頰上蜿蜒着好幾道淚水的痕跡,什麼時候竟然哭了,真是丟人。
我很隨意地用手背擦了一下臉頰,把鏡子倒扣在桌面上。
“這三年你們聯繫過麼?”
我搖頭:“沒有。”
“爲什麼不聯繫?”
“因爲……”我頓了頓,看向坐在桌對面的心理諮詢師,皺了皺眉,“你在聽故事麼?”
心理諮詢師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繼續問:“是怕手機打過去接通了?還是怕他不接通?”
我翻了個白眼。
心理諮詢師撐起手臂,說:“你現在心理上的問題,主要就是在……”
我打斷了他的話,吐了一口煙氣:“我心理什麼問題?我怎麼不知道。就是吃一頓晚餐的時間,謝謝了。”
說完我轉身就走,反正剛纔進門之前就已經付過錢了,我看了一眼時間,還剩下二十分鐘,就當是白送了吧。
心理諮詢師叫住我,遞給我一張名片:“如果有需要,可以聯繫我。”
我順手就接了名片,眼角的餘光挑了一下名片上的名字“周越”,出了門就扔進垃圾箱裡了。
…………
下午有兩節聲樂課,下了課就接到了室友雪兒的電話,說是晚上男朋友磊子請吃飯,務必到場。
我想都沒想就說:“估計去不了了,晚上導師要補習,還有一個多月就比賽了。”
雪兒很遺憾地說:“好吧,那我叫桑桑和溫溫去吃了。”
掛斷了雪兒的電話,我走到到冷飲店要了一杯咖啡,一邊走一邊刷微博。
最近微博上最火的,只有四個字----“王者歸來”,至於這個王者是誰,手向下刷屏的時候竟然有點發顫了……
一張照片剛剛露出一半到額頭,我一下子按掉了手機,閉了閉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
他要回來了麼?
今天上午心理諮詢師問我的那個問題,爲什麼不聯繫陸景重呢?
就算是那個時候手機被摔碎了,但是他的私人號碼我記得清清楚楚,現在都倒背如流。
真的就像是心理諮詢師說的那個,不聯繫,是怕他接通了,還是不接通……
等我回過神來,手機忽然震了一下,進來一個電話。
看着手機屏幕上“李崢科”的名字,我不禁皺了皺眉,猶豫了三秒到底是掛斷還是不去管它,那邊電話就已經切斷了。
正好,不用我費腦子了。
但是,沒往前走兩步,一個人就擋在了我面前。
我沒有擡頭,繞開這人就繼續往前走,他就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不是說好了晚上陪我去聚會的麼?”
因爲正好是下課時間,小吃街入口的學生特別多,我也不想跟他拉拉扯扯的,索性就由着他拉着我的胳膊,沒有掙脫。
“好。”
從李崢科的表情上看的出來,他心情不錯,去取車的時候,甚至做了一個起跳三分投籃的動作。
李崢科開了一輛拉風的寶藍色敞篷跑車,駛過的時候路邊幾個學生紛紛拿手機拍照,跟見了美國總統一樣的表情,有錢就是任性。
李崢科繞着花壇開了一圈,纔跟上我,我知道他這就是炫耀的心理,他開着車從我身邊駛過,我繼續向前走沒有停下腳步。、
李崢科叫我:“上車啊。”
我打了一個手勢:“出校門左拐第一個十字路口等我。”
李崢科還是慢悠悠地開着,一輛電動車從後面超過,騎電動車的人還扭頭看了好幾眼。
我直接停下腳步。
李崢科也直接踩了剎車,我看見他的視線落在後視鏡上,我不動,他也沒有繼續開車的打算,我便轉身打算離開。
身後李崢科叫住我:“好,好,我在出校門左拐第一個十字路口等你。”
我沒有動,只是站住了腳步,等聽見身後車緩緩駛離的聲音,才轉身繼續向學校門口走去。
室友桑桑說我有時候太偏執,偏執到一種可怕的程度,看來果真是這樣吧,和一個上高三的孩子都這麼較真。
上了車,李崢科問我:“我姐說你下學期就不來給我當家教了,爲什麼?”
我係好了安全帶,揚了揚眉梢:“你姐沒告訴你原因?”
“說了啊,”李崢科毫不在意地說:“說是你學校裡忙,還有我要升高三了,要收收心了。”
我在心裡冷笑了一下,就算是一個家裡的,也知道家醜不可外揚的,親弟弟也得瞞着。
說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巧合,剛上大一的時候,我一個室友桑桑交了一個高富帥的男朋友,死心塌地地愛,只可惜到後來才發現這個高富帥結了婚了,還有一個貴氣逼人的太太,這個太太的親弟弟就是現在正開車的李崢科。
而我也因爲中間的這個關係,把這個油水很大的工作給丟了。
李崢科見我沒回答,就又問了一句:“你真挺忙的?”
我搖頭:“不忙啊,整天閒的要發黴了。”
“那你還來教我吧?”
我說:“只要你能說得動你姐姐,我很樂意。”
因爲李崢科家裡算是c市裡有頭有臉的大家了,給家教費給的毫不含糊,能賺錢的事情,我什麼都樂意去做。
這麼想着,我忽然回想起自己銀行卡上的錢,除去今年交學費剩下的,好像夠了五位數了吧,忽然覺得那遙遙無期的目標有了點盼頭了。
我覺得初春夜晚的風還是有點涼,雖然說李崢科開車不快,但是吹得久了還是有點鼻塞了,李崢科就把車頂給關上了。
我眯着眼睛說了一聲:“謝謝。”
或許是連續幾天都沒有睡好的緣故,李崢科放着十分舒緩的輕音樂,我竟然有點昏昏欲睡了。
好不容易周公來報道,索性也就沒有把睡意趕走,靠在車窗上,眼皮越來越重。
淺眠,就容易做夢,而且做的夢境還都能記着。
這一次我就做了一個夢,夢裡,是李崢科拉着我去看電影,還給我買了一桶爆米花,進去電影院的時候,撞見了薇薇。
薇薇還是穿着特別職業化的套裝,臉上的笑和第一次見的時候一樣刻板,像是一個沒有思想的機器人,我正想上前問她,她都回來了是不是陸景重也就回來了,就看見她手裡捧着遺像。
……陸景重的遺像。
我看着那照片,好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呆愣在原地,手裡的爆米花桶摔在地上,爆米花滾了一地,我生生咬着自己的拳頭不讓自己叫出聲來,眼淚還是流了下來。
夢裡,原本應該是沒有色彩的,但是很奇怪的是,我竟然可以看見遺像上,是年輕的意氣風發的陸景重,黑的髮絲,漆黑髮亮的眼睛,透着一抹幽暗的紅光,他嘴脣輕啓:杜佳茵,我真感到失望。
薇薇看向我的眼神像是刀子:“你根本就不夠格,就算他死了你也不夠格!”
身邊的李崢科叫我:“佳茵,佳茵……杜佳茵!”
我“嗯”了一聲,睜開眼睛,看見擋風玻璃前高高佇立的電線杆和投射下來的細碎光線,才意識到剛纔是個夢。
李崢科的臉湊過來:“你是不是做噩夢了?”
我微眯着眼睛揉眉心,點了點頭。
“你夢見什麼了?”
“我夢見……”我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車窗外,“夢見我死了,我看着我的遺像。”
“沒關係,夢都是反的,”李崢科頓了頓,“那毛毛是誰?”
我驀地扭過頭來。
李崢科很認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你剛纔一直在叫毛毛。”
“哦,”我不急不緩地說,“是我養的一條狗,養了半年,後來我上學就送人了,挺捨不得的。”
我現在才發現自己其實挺有編謊話的天分的,隨便說說就滴水不漏,而且還能略微契合實際。
“是麼?”
李崢科只是反問了一句,就重新坐回去踩下油門,我覺得他欲言又止好像想說點什麼,不過他不說我也就不多問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心裡面總是有點小秘密的。
我歪頭看着李崢科的側臉,鼻樑很挺,嘴脣薄削,臉上的輪廓雖然還有些稚嫩,只不過只需要時日,就能雕琢成一個俊美男子。
想到這兒,我就問道:“你多大?”
李崢科說:“過了今年生日就成年了,我生日七月八號,是不是要送我禮物啊?”
“嗯,”既然李崢科都這麼說了,我也就順着他的話往下說,“到時候姐姐給你備一份成人大禮。”
雖然話是這麼說的,誰知道到時候又有什麼變故,承諾總是趕不上變化。
誰的承諾真的兌現過呢?
忽然感覺上來了,我翻了翻包摸出煙盒,裡面卻已經是空了,就問李崢科:“有煙麼?”
李崢科搖頭:“沒,有也不給你。”
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你要是想拒絕的乾脆利落就直接說前半句,要想說的理直氣壯就說後半句,這兩句放在一起說就顯得太孩子氣了。”
說完這句話我就覺得這話錯了,李崢科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在豪門裡長大更是什麼事兒都不用操心,含着金湯匙就對了。
不過看來李崢科這會兒有點神遊天外,好像沒聽見。
下車是在一個大酒店門口,保安先去開了李崢科的車門,鞠躬做出請的姿勢,我自己開了車門下來,沒人過來管我。
也正常,要是知道今天要來的這種大場合,怎麼我也不能一件簡單的風衣了,最起碼五千塊錢買的小禮服得穿上,幾萬塊錢一套的化妝品得用上,撐場面的珠寶首飾得戴上,不過還好我包裡裝着一件黑色的禮服裙子,是在夜總會給人彈鋼琴的時候老闆給配的,勉強可以撐一下場面,總比我外套裡一件格子襯衫要上檔次。
我想着,就對李崢科說:“我去洗手間換個衣服。”
李崢科一把拉住我:“去什麼洗手間,一樓有我們家的更衣室。”
“哦。”
在路上李崢科就告訴我了,今天是c市方家大少女兒的百天宴,李崢科來也就是湊個人頭,因爲他爸媽都去了夏威夷度假沒回來,姐姐又因爲剛剛做了月子身體虛,就讓李崢科全權代表了。
提起了李崢科的姐姐,我就問:“你姐姐……沒什麼動靜吧?”
李崢科有點狐疑:“什麼動靜?她一直挺好的,精神頭不錯。”
我在心裡冷笑了兩聲,是啊,精神頭不錯才能機關算盡把桑桑給套進去,不過錯的就都是女人麼?劣根性在男人身上。
…………
進了酒店,就有服務員引路去更衣室,還送來了熱水。
大家族就是大家族,不用說什麼都備齊了。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我忽然想起,還是剛上大一的時候,我聽說在夜總會給人彈鋼琴,一晚上就能賺上三四百,就去夜總會應聘,老闆看着我的衣服和板鞋,直接就甩給我兩百塊錢:“先去把自己拾掇乾淨了再過來,別看的客人反胃。”
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到,有人把錢不當錢,但是有人一輩子就跟錢死磕上了,就比如說我。
李崢科說給我準備了一件小禮服,是一件香芋色梨花擺的單肩禮服裙,這種顏色很襯人的膚色,皮膚白的穿上特別顯氣質,皮膚稍微暗一點穿上就顯得山寨貨了,不過還好我皮膚偏白,而且偏蒼白,沒有血色的白。
在更衣室換衣服的時候,我聽到隔壁有兩個女人正在說話,聲音不小,剛巧能傳到我耳朵裡。
女人甲說:“生了一個女兒就這麼大排場,什麼了不起的。”
女人乙說:“你不看看那女嬰是誰和誰的女兒,方家大少和杜家獨女啊,當年婚禮你又不是沒見過,就光婚紗就是三百萬。”
女人甲嘆氣:“就是高攀不及。”
女人乙:“高攀什麼?你沒聽說方大少有點心理變態麼……”
“噓,”女人甲說,“這話可不能亂說。”
又是這種毫無營養的對話,越說越是顯得羨慕嫉妒眼紅,到最後就成了誹謗造謠八卦小道消息了。
我蹬上高跟鞋就推門走了出去,遠遠地就看見李崢科已經換上了黑色的正裝,遮掩了一些稚氣,倒是顯得成熟了。
李崢科這一年個子躥的挺快,我記得第一次去給他當家教的時候,我穿着高跟鞋跟他差不多高,到現在我穿着高跟鞋還矮他半頭,側臉看着他一臉肅穆的樣子,不禁就想要逗逗他:“你穿了內增高了?”
李崢科臉上立即就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沒有!我長到一米七九了!”
我輕笑了一聲,輕聲說:“沉着點。”
我不知道一直在上流圈子的這些人是怎麼看待這種宴會酒會的,在我眼裡,就是不折不扣的裝逼大會,看誰裝的時間長看誰裝的像,表面上全都是光鮮亮麗人模狗樣的,其實都是衣冠禽獸。
我雖然也來參加過這種像模像樣的酒會,但是就算到現在,也完全分不清什麼紅酒比較好,什麼香檳有味道,也喝不出來到底速溶咖啡和藍山咖啡的味道哪裡就不一樣了。
看來,這種優雅的貴氣真的是要從孃胎裡骨子裡帶出來的,就像是我這種鄉野女人,也就只能端着高腳杯裝模作樣了。
李崢科是受過良好教養的,寒暄和禮儀都做的十分到位,我只是跟在他身邊當花瓶偶爾笑笑就足夠了。
方家大少在宴會中只是抱着女兒出來露了露臉,很多人都圍了上去,我側身站在遠處沒動,賓客在來之前都已經上過禮錢送過禮物,現在湊上去的,無外乎是想要巴結討好。
宴會中,請了幾個明星來唱歌助興,還有一個估計是剛出道的小姑娘,自己彈鋼琴自己唱,估計是緊張的,中間彈錯了好幾次,就連李崢科都聽出來了。
我不禁說了一句:“方家不是豪門麼,怎麼請這麼個沒有水準的小姑娘。”
李崢科轉過來張了張嘴正準備說什麼,好像看到後面有人,畢恭畢敬地叫了一聲:“方叔。”
我連忙扭過頭來,看見面前的人的時候,臉上刷的血色褪盡,冷的發顫。
在四年前,在陽城的酒吧裡,就是這個人生生掐了我一分半鐘。
那種肺都快要憋炸了的感覺又上來了,好像這人只用視線,就能讓我窒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