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着金秋吼完,我將自己凌亂的頭髮,統統用手捋了起來,然後用一種仇視的目光繼續看着她。她不知道什麼是愛、不知道什麼是尊重,就像一部斂財的機器,深諳趨利避害之道,可在我眼裡,她也不過就是楊瑾的一顆棋子,悲哀又可憐、可憐又可恨!
她沒有避開我的眼神,反而向我身邊走了一步,然後對我說道:“你可以對我吼,也可以不把我當朋友,甚至只是一臺沒有人情味的機器,我都沒有意見。因爲我能理解,一個在心裡鬱結了將近20年的心結有多難解開……也更明白你對楊瑾阿姨的感情有多複雜。可是,當這些事情被你遇上後,總是要解決,總要有一個結果的吧……一味的選擇逃避……”
我粗暴的打斷了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我的語氣依舊充滿攻擊性,怒道:“金秋,麻煩你說話前先走腦子裡過一遍……這麼多年在逃避的人,到底是她楊瑾,還是我江橋?……我不想再強調自己是怎麼熬過來的,我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金秋看着我,低聲嘆息,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終於給了我冷靜的空間。她轉身離開了,而我手中的香菸,也又一次在手指間燃了起來。
我躺在了草地上,那些並不算太茂盛的樹葉,卻遮住了我看向這個世界的視線。漸漸冷靜下來後,甚至我自己也不清楚,爲什麼在夢裡將她想念了成千上萬遍,可有一天,她真的站在我面前時,我卻將她拒在千里之外?
是因爲她變了嗎?還是,我變了?我只知道,自己由一次次失望,質變爲絕望,終於不再對她抱有任何的期待。
想的累了,我便閉上了眼睛,然後想念着90年代初期時,鬱金香路的樣子,那裡到處都是柔軟,柔軟的柳絮,柔軟的棉花,在師傅的手上變成了輕巧的棉被,柔軟的孩子們,說着柔軟的話。而我的內心就像存放在冰箱裡的奶油,只要有陽光照射進來,我隨時就能融化……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煙,然後睜開眼睛有些木訥的看着在頭頂之上漂浮的白雲,心中又涌起一陣倦意。我想睡了,在睡夢中回到90年代的鬱金香路,最好有那麼一個早晨,一束陽光越過圍牆,只照亮我家的花草,不映射人情的冷暖!
楊瑾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站在了我的身邊,她輕聲對我說道:“橋……媽媽今天晚上想和你聊一聊,我已經在維景酒店訂了吃飯的位置,希望你能去。”
我依然躺在草地上,但卻轉過了身體,背對着她,冷淡的回道:“我不去。”
“媽媽知道你有情緒……”
我打斷:“請你不要在我面前自稱媽媽,楊女士。”
我看不見楊瑾此時此刻的表情,可她的沉默多少能反應出一些她現在的心情,但我卻沒有必要爲她的心情負責。
片刻過去,她終於又對我說道:“不管你今天晚上去不去,我都會一直在那邊等着你……媽媽不會再丟下你。”
“我再說一遍,我是不會去的,你也不用和我說什麼煽情的話……因爲你不在的這些年,我的心已經冷了,我不再覺得一個健全的家庭對自己來說有多重要,相信你也是這麼想的,否則你不會走了這麼久,連偶爾回來看看的想法都沒有。你有一顆全世界最冷酷的心!”
楊瑾又是一陣沉默,最後留下了一句“無論如何都會等我”的話後,便跟隨她的司機離去了。而我這才轉過身看着她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爲什麼我曾經如此渴望她,卻又覺得自己在面對她的時候十分陌生?我無法將她與媽媽這個詞聯繫起來。在我心中,我的媽媽只生活在90年代的樸素中,那時候的她有柔情,也愛家庭。
現在,不提也罷!
……
楊瑾離開後,我在草坪躺了一會兒,才又回到了醫院。推開病房的門,老金夫婦還在,奶奶也已經睡完午覺醒了過來,卻沒有開口和他們聊天。她是個很隨和且健談的老太太,所以這種沉默的狀態讓我意識到,她可能在我之前就已經知道楊瑾回來了,並一時無法平復自己的心情。
只是我還不知道,她是怎麼看待楊瑾時隔將近二十年後的迴歸。這些年了,她似乎從來沒有在我面前表達過對楊瑾的不滿,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寬容,還是一種被善良所蠱惑着的縱容。
我在牀邊站着,奶奶看着我,誰也沒有立即開口說話。
陽光變換了一個角度落在白色牀單上,一束被養在水裡的百合似乎被空調吹得有些犯困,在這種極度的安靜中,我甚至忘記了這是病房,也忘記了奶奶正在不健康的活着,而窗戶外對應的就是全國最大的城市,到處彰顯太平盛世的模樣,而一兩個人的生老病死,在這樣的繁華面前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粒隨時都可能被風吹走的灰塵。
是的,這些年我和奶奶比灰塵還要廉價的活着,所以我們要求的並不多。
沉默了片刻之後,奶奶終於對我說道:“橋,你媽回來了……奶奶能到這個醫院治病,還能住上這麼好的病房,多虧了有她!”
我心中的刺扎的太深,所以只是點了點頭,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奶奶又問道:“你剛剛和她見上面了吧?”
“見了。”
我那明顯很難再接上話的回答讓奶奶欲言又止,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然後靠在病牀旁邊的躺椅上閉上了眼睛。我沒有打算睡過去,只想閉目養神一會兒。
也許今晚,我會回南京,我不想去赴楊瑾的約,再加上早上來得匆忙,忘記了帶入臺證,所以想在這幾天去臺灣找肖艾的話,我必須再回去一次,那就不如趕在今晚。
想起肖艾,我又是一陣無法用言語表明的心痛,她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結婚了,連一個四季輪迴的時間都不給我。我除了感懷,已經不知道要怎麼拯救。所以去臺北,更像是一種本能,我根本不能確定自己是否會見到她,但如果能見上一面並說清楚了,是最好!
……
快要傍晚的時候,我又將金秋的車開上了通往南京的高速公路。我計算過,我會在大約8點鐘的時候回到南京,也正是楊瑾約我在酒店見面吃飯的時間。
她愛等就等去吧,就算等到明天的早晨,我也不會把她當成是自己的媽媽,給予她一點點的心疼。反正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並沒有尊重我的想法,就像她十多年前選擇離去一樣。
回到鬱金香路後,發現老巷子和早上離去前相比已經有了變化。最靠近路口的幾間房子已被拆掉,我踩着那些碎瓦,避開碎磚,一步步向自己的屋子走去。我知道,要不了多久,它也將和那些先被拆掉的屋子一樣,成爲高度城市化的犧牲品。
是的,這麼大的一座城市,終究也不能容忍這麼一條被歲月洗禮過的老巷子。
點上香菸,獨自在老巷子裡坐了一會兒,我又獨自走在了鬱金香路上,那些被風吹落的樹葉,有時很近有時很遠。而我靠在路燈上便又想起了她……
我吸完了手中的最後一口煙,扔掉了菸頭之後,對旁邊用圈套玩具的小販說道:“給我來十塊錢的圈。”
“小圈十塊錢十個,大圈十塊錢五個,你要大要小?”
小販說着從我手中將十塊錢抽了過去。我也沒有廢話,直接從他手中拿過了五個大圈。順帶着又從他的煙盒裡抽出了一支紅梅煙,然後叼在嘴裡點燃……
地上整齊的鋪着很多還算值錢的玩意兒,可我只想要那個玉米人布偶,因爲它會讓我想起,去年冬天肖艾在便利店門口手拿玉米等自己的場景。我不願意讓這樣的場景從我的記憶裡走的太遠!
五個圈,一個也沒有套中,我又一口氣買了30個大圈。終於在最後五個時,扔中了一個。
只賺不賠的老闆,笑眯眯的將那個玉米人給了我。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就這麼靠在燈柱上凝神看了許久,然後用手機給那髒兮兮的玉米人拍了一張照片。
我再次找到了那個也許永遠也不會再被肖艾用的微信號。我看着那些她沒有離開前的聊天記錄,沉默了很久,這纔將剛剛拍的照片給她發了過去。隨後又給她發了一條語音信息:“聽阿德說,你現在可能在新竹縣……這是個什麼地方呢?是不是有一種魔力,能讓人忘記許多過去?也讓你把我給忘記了!……對了,阿德的朋友說你結婚了,說的是振振有詞,可我還是不願意相信……因爲我總是會想起你,想起你的一顰一笑,覺得你根本沒有走遠……你是在拍戲。哦,不,你一定是在演戲,對不對嘛?……哪有人這麼快就結婚的!快到我都不想祝福你!……我最快明天就會去臺北,如果你還能聽到我的這段話,請你不要躲着我。因爲我會給你帶一個禮物,圖片已經發給你了,如果你還不能看見,就耐心的等着我,讓我親自送到你的身邊,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