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密斯?”我叫道,“您怎麼膽敢這樣虐待一個可憐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生的;我親耳聽見了,她不過是您的養女,?
我們走了很久,一直走到小街①。她幾乎撒腿飛跑;最後她走進一家小鋪。我停下來等她。我想:“她總不致於住在這家小鋪裡吧。”
果然,過了一小會兒,她走了出來,但是她手裡的書已經不見了。她手裡原來是書,現在卻端着一隻陶碗。走了不多幾步,她便進了一棟外現醜陋的樓房的大門。這樓不大,但卻是磚瓦房,式樣很老,兩層,外牆漆着股兮兮的黃色油漆、底層有三扇窗,其中一扇窗裡擺着一口小小的紅漆棺材--這是一家不大的棺材鋪的招牌。上面一層的窗戶小極了,是標標準準的正方形,安着綠顏色的毛玻璃,滿是裂縫,透過這玻璃可以看到裡面掛着粉紅色的粗布窗簾。我穿過大街,走到樓跟前,看到大門上釘着一塊鐵皮,上面寫着:小市民布勃諾娃寓此。
但是,我剛看清了門上的這行字,布勒諾娃家的院子裡就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女人的尖叫聲,接着便是聲嘶力竭的叫罵聲。我向柵欄門張望了一下;看到木頭臺階上站着一個胖胖的婆娘,穿得像個小市民,戴着頭巾。披着一方綠色的披肩,長着一副令人生厭的紫醬色臉膛;一雙小小的肉裡眼,佈滿了血絲,在惡狠狠地閃着光。儘管現在還是午前,但是看得出來,她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可憐的葉蓮娜捧着碗,木然地站在她面前,她則又叫又喊地衝着葉蓮娜連聲嚷嚷。在那紫醬色臉膛娘們背後
發現葉蓮娜本來喪魂落魄地站在那裡,這時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不自然的吼叫,一個倒栽蔥,栽倒在地。
①彼得堡街名。東西向,橫貫瓦西里島,與一二十九條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條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
的樓梯上,探頭探腦地出現了一個女人,酥胸微露,衣衫不整,塗脂抹粉,臉蛋抹得紅紅的。少頃,從地下室樓梯通往底層去的那扇門也開了,樓梯上出現了一個衣着寒酸的中年婦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聲吸引來的,但是這女人的外表文雅而又素淨、從半開着的門裡又探頭探腦地出現了幾名住在底層的其他房客,一位老態龍鍾的老人和一名姑娘。一名高大而又健壯的大漢,大概是看門的,站在院子中央,手裡拿着掃把,在懶洋洋地看熱鬧。
“啊呀,你這殺千刀的,啊呀,你這吸血鬼,你這不要臉的死丫頭!”那婆娘尖聲叫道,一口氣罵出了一連串髒話,大部分沒有逗號,也沒有句號,但是氣喘吁吁,上氣不接下氣,“對我的養育之恩你這樣報答呀,你這蓬頭鬼!剛打發她出去買點黃瓜,就溜了!剛打發地出去的時候,我心裡就南咕,準格。我的心都爲你操碎啦,操碎啦!昨兒個黑價,我剛爲這事揪住她的頭髮地了她一通,今天又跑了!你要上哪,你這臭婊子,上哪呀!你去找誰,你這該死的蠢貨,你這金魚眼,你這孬種,你這害人精,你究竟去找誰。說呀,你這爛貨,要不,我說話就掐死你!”
於是這暴跳如雷的娘們便向那可憐的小姑娘撲去,但是她一眼瞅見底層的那個女房客,那個站在臺階上看她的女人,便突然停了下來,向她轉過身去,又哭又嚎的,嚷嚷得比方纔更刺耳了,呼天搶地的揮着兩手,好像要請她作證,讓她確認她那可憐的犧牲品的令人髮指的罪行似的。
“她媽嚥氣了!好心的人們,這事你們都知道:沒依沒靠的就剩下她一個人。我瞧你們大夥兒都突,自己都沒吃的,還要撫養她;我想,看在主的僕人聖尼古拉的分上,讓我費點心,收養了這孤兒吧。於是我就收養啦,可是你們猜怎麼着?瞧。我都養活她兩個月了--在這兩個月裡,她喝乾了我的血,吃盡了我的肉!她是個吸血鬼!響尾蛇!死不開竅的撒旦!你打她,她不吭聲,甩手不管她吧,還是不吭聲;倒像她嘴裡含了口水沒法開口似的--就是不吭聲,我的心都操碎了,還是不吭聲!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你有什麼了不起,你這綠毛猢猻!要不是我呀,你非得在大街上餓死不可。你應當給老孃洗腳,喝老孃的洗腳水,你這惡棍,你這法國來的狗雜種。沒老孃,你早凍死餓死了!”
“安娜·特里福諾芙娜,你幹嗎這麼難受呢?她又幹了什麼惹您惱火的事啦?”與這個火冒三丈的拔婦說話的那女的恭恭敬敬地問道。
“幹了什麼。我的好心的大嫂,什麼叫幹了什麼?我不願意人家跟我對着幹!好事不要做,壞事跟我幹①,我就是這脾氣!可她倒好,今天差點沒把我氣死!我打發她到鋪子裡去買黃瓜,她過了仨鐘頭纔回來!我打發她出去的時候,心裡早有預感;心都操碎啦,操碎啦;操不完的心;她去哪兒啦?上哪兒去啦?給自己找到什麼靠山啦?難道我沒有對她發過善心,行過好嗎!我饒了她媽那踐貨欠的十四盧布,自己掏腰包把她給埋了,還收養了她這小赤佬,我的好大嫂,你知道,你自己也知道的呀!請問,我這麼行善積德,有沒有權利管教她呢?她應當感恩戴德才是,可是她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跟我對着幹!我希望她過上好日子。我想讓這賤貨穿上細布衣服,還給她在勸業場買了雙皮鞋,把她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似的--心都樂開了花!好心的人們,你們猜怎麼着!才兩天就把衣服全扯破了,扯成了一塊塊,一片片,就穿着這身破爛走來走去!你們猜怎麼着,她是故意扯破的呀--我不想說假話,這是我親眼看見的;說什麼我就要穿粗布,不要穿細布!嗯,當時,我氣她不過,狠狠揍了她一頓,要知道,後來我幾次請來了醫生,給了他錢。真恨不得把你給掐死,你這不知好歹的死丫頭,大不了一星期不喝牛奶--我爲你應受的懲罰也大不了這樣②!我罰她給我擦地板;你們猜怎麼着:擦她倒在擦!這死丫頭,擦呀,擦呀!擦得我心頭的火都上來了--她還在擦!哼,我想:她會從我這裡逃走的!我剛想到這,一看--她就跑啦,昨天就跑啦!好心的人們,你們都聽見了,爲這事,昨天我是怎麼揍她的,把我的兩隻手都打腫了,我把她的鞋襪都給剝了下來--我想她光着腳丫子總不會逃走了吧;可她今天又跑了。上哪啦?說呀!你這小雜種,你向誰告狀去了,你跟誰說我的壞話了?說呀,你這吉普賽人,你這二毛子,說呀!”
她氣急敗壞地向那被嚇得半死的小姑娘撲去,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摔到地上。盛黃瓜的碗飛到一邊,摔得粉碎;這使這個喝醉酒的潑婦怒不可遏。她伸手便打自己的犧牲品,打她的臉,打她的腦袋;但是葉蓮娜很倔,一言不發,一聲不吭,一聲不叫,甚至捱打的時候,也沒叫過一聲疼,說過一句抱怨的話。我怒不可遏,一時忘形,衝進院子,直奔那個喝醉酒的臭娘們。
“您幹什麼?您怎麼敢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孤兒!”我叫道,過去抓
①此話選用自作者的《西伯利亞筆記》(其中記錄了俄國民間的許多話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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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指守齋,向上帝祈求寬恕。俄俗:牛奶、雞蛋等均屬葷腥。
住了這個潑婦的手。
“怎麼回事!你是幹什麼的?”她撇下葉蓮娜,雙手叉腰,尖叫道。“到舍下來有何貴幹?”
從地下室樓梯通往底層去的那扇門也開了,樓梯上出現了一個衣着寒酸的中年婦女,大概她也是被喊叫聲吸引來的。
“我要說,您是個黑了心的人!”我叫道,“您怎麼膽敢這樣虐待一個可憐的孩子?她又不是您生的;我親耳聽見了,她不過是您的養女,一個可憐的孤兒……”
“主耶穌啊!”那潑婦哭叫道,“你是幹什麼的?到這兒來胡攪蠻纏!你難道是跟她一起來的?我這就去找警察局長!連安德龍·季莫費伊奇本人也敬重我,認爲我是個上等人!她常常去找的莫非就是你?你是幹什麼的?竟跑到別人家來撒野。救命呀!”
她說罷便緊握雙拳向我撲來。但是就在這工夫倏地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非人的叫聲。我一看,發現葉蓮娜本來喪魂落魄地站在那裡,這時突然發出一聲可怕的、不自然的吼叫,一個倒栽蔥,栽倒在地,像抽風似的扭動。她的臉扭歪了。她犯了羊癲瘋。那個蓬頭垢面、衣履不整的姑娘和住在地下室的那女人,跑上前來,把她抱了起來,急忙送到樓上。
“死了纔好呢,死丫頭!”那婆娘衝着她的背影尖叫道,“一個月已經發作了三次……滾蛋,愣頭青!”她說笑又向我撲過來。
認不出來了?”“收養她準有什麼目的吧?”看門人好像應付差事似的用低啞的嗓子說道。
“看門的,傻站着幹嗎?你拿錢是幹什麼的?”
“走吧,走吧!別找不痛快啦,”看門人好像應付差事似的用低啞的嗓子說道,“不該管的事就別插手。鞠個躬,走人!”
我無可奈何地走出了大門,確信我這種冒冒失失的舉動完全與事無補。但是我心中的怒火在燃燒。我面對大門,站在人行道上,望着柵欄門。我剛走出來,那臭娘們就快步上了樓,而看門人做完自己的事以後,也不知道上哪去了。過了不大一會兒,那個幫忙抱葉蓮娜上樓的女人走下了臺階,急着回家,向地下室走去。她看見我後便站住了,好奇地看了看找。她那善良的、老老實實的面孔給了我勇氣。我再次跨進了院子,徑直走到她面前。
“請問,”我開口道,“剛纔這小姑娘是怎麼回事,那個可惡的臭娘們要怎麼她了?請千萬別以爲我僅僅出於好奇才問您這話。我見過這小姑娘,由於某種情況,我對她的遭遇很關心。”
“您關心她,那就最好把她領走,或者給她隨便找個地方,總比她在這裡受罪強,”那女人不樂意地說道,邊說邊邁開腳步要走。
把她抱了起來,急忙送到樓上。其中記錄了俄國民間的許多話的語言。)正是房東。”您幹什麼?您怎麼敢這樣對待一個可憐的孤兒!
“您不指點我一下,我又能做什麼呢?跟您實說了吧,我一無所知。這娘們就是這樓的房東布勃諾娃嗎?”
“正是房東。”
“這姑娘怎麼會落到她手裡的呢?她媽就是住在她這裡死的?”
“就這麼落到她手裡了唄……這不是咱們的事。”
“勞您駕了;跟您實說了吧,我很關心這事。也許我能做點什麼也說不定。這小姑娘是誰?誰是她的母親--您知道嗎?”
“好像是外國人,國外來的;跟我們一起住在地下室;病得挺重;是癆病,後來就死了。”
“既然住在地下室,那麼說,她很窮?”
東西向,橫貫瓦西里島,與一二十九條成十字交叉的有三條街,即大街、中街和小街。大褂上還罩着件長外套,一副手藝人打扮。
“可窮啦!瞧着她都心裡難過。我們的日子不好過,好歹還有點什麼,可是她才住我們那兒五個月,竟欠了我們六盧布的債。我們好歹把她給理了;我男人給她打了口棺材。”
這姑娘怎麼會落到她手裡的呢?她媽就是住在她這裡死的?”可是她才住我們那兒五個月。
“布勃諾娃怎麼說,是她給埋的呢?”
我很關心這事。也許我能做點什麼也說不定。這小姑娘是誰?誰是她的母親--您知道嗎?
“哪兒跟哪兒呀!”
“她姓什麼?”
雙手叉腰,尖叫道。“到舍下來有何貴幹?”《西伯利亞筆記》(其中記錄了俄國民間的許多話的語言。)史密斯?”?
“我也說不好,先生,太繞口了;大概是外國姓。”
“史密斯?”
“不,不太像。於是,安娜·特里福諾芙娜就把她留下的這孤女要走了;說是收養。這事挺蹊蹺……”
“收養她準有什麼目的吧?”
“準沒安好心,”那女的回答,似乎在尋思,拿不準:說還是不說?“我們倒沒什麼,我們是局外人……”
“你那張嘴最好找個把門的!”我們身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是一個穿着大褂的中年男子,大褂上還罩着件長外套,一副手藝人打扮--他是那女的丈夫。
“先生,咱跟您沒什麼可說的;這事咱管不着……”他乜斜着眼,把我打量了一番,說道。“你快回去!再見了,先生;我們是打棺材的。要是用得着這門手藝,我們將非常樂意效勞……除此以外,咱沒工夫伺候……”
我走出了那樓,思前想後,十分激動。我雖然不能有所作爲,但又不忍心把這一切就這麼撂下。棺材鋪老闆娘的某些話使我實在氣憤難平。這事準有什麼蹊蹺:我預感到了這一點。
我低頭沉思,信步走去,突然一個刺耳的聲音在叫我的名字。我擡頭一看--我眼前有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站在那裡,幾乎是搖搖晃晃,穿得相當整潔,但披着一件蹩腳的軍大衣,戴着一頂油漬麻花的鴨舌帽。這臉看去挺熟。我開始端詳,琢磨。他向我擠了擠眼,嘲弄他微微一笑。
“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