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雨不明白唐小芷爲什麼要談這種問題。
這個問題,根本就不是他所能回答得了的。
他是個修行者沒錯,但他又哪能管的了其他修行者?
這世上什麼樣的人都有,修行者之中也不乏心理扭曲之人。屠殺平民爲樂這種事,在修行界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修行者之中,也有好人,他們碰到這種人,會出手的。”他辯解道。
不過,他自己也覺得這辯解太蒼白。
每個人的命都是自己的,哪能把希望全都寄託在別人的好心之上?
果然,唐小芷立刻道:“如果普通人能不能活下去,全看修行者的心情好壞。修行者心情好就救人,心情不好就殺人,那這個世界是否太過荒唐了?”
聽唐小芷話中含義,似乎這世上的修行者,本就不應該存在。他們是多餘的東西,他們是隱患。
容雨有些激動道:“可是現在大陸上,這種事極其少見,這說明絕大部分修行者還是有良知的。”
“少見,但並非沒有。”唐小芷冷靜道:“我們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別人的良知上。”
“那你說怎麼辦?難道把世上所有修行者都滅絕掉?”容雨有些氣急敗壞道。
他自己就是個修行者,雖然他自問自己算不上什麼好人,但卻也絕不是什麼無惡不作之輩。
但在唐小芷口中,他這種人卻成了這個世上的‘毒瘤’,這讓他也有些惱怒了。
他的怒意,唐小芷自然能感受到,但她並沒有因此而膽怯。
而是從容笑道:“那當然不可能,如果因爲修行者之中有害羣之馬,就剷除所有修行者,那未免太過武斷。而且,普通人之中同樣有作奸犯科惡貫滿盈之人,按照這個道理,普通人也要被剷除了。”
“你知道就好!”
“但普通人,面對國家,面對官府,是無力的,畏懼的,因爲他們自身實力弱小。”
“所以呢?”
“修行者不同,他們實力強大。和普通人相比,他們簡直就像另一個物種。您也說了,修行者就算犯了事,國家也不一定能制裁得了他們。而普通人,根本就沒有逃出去的機會,因爲他們實力不夠。”
“話是這樣說沒錯,可是知道這個又有何用?你能改變什麼嗎?”
“現在普通人能不受侵犯,一方面是因爲大部分修行者境界不高,不足以對抗國家。另一方面則是依賴於修行者自身的良知。這顯然不行,我們需要的,是要所有修行者也都有害怕的,敬畏的對象。就像普通人作惡時,會害怕官府一樣。”
唐小芷的話,讓容雨覺得一陣好笑。
“呵,所有修行者都害怕?難道你要弄出一個神境修行者出來維護大陸安危?只要有修行者作惡,這個神境就出來懲罰他們?可是大陸這麼大,他一個人忙着過來麼?”
“容叔您想錯了,即便是神境修行者,他自己也是人,也有親疏好惡。又怎能將他自身的觀感作爲判斷對錯的標準呢?”
“丫頭,你看問題倒是透徹,着實讓我刮目相看。聽你這話的意思,你似乎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隨着談話的不斷深入,容雨的先前的不忿之意早已徹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驚訝。
他實在無法明白,這個看似平凡的小女娃,爲什麼能想得這麼多,同時還能想得這麼深。
這種問題,似乎根本就不應該是她這樣的年齡和出身所能想到的,容雨甚至懷疑這女娃是否被別人附體了。
聽到他的誇讚,唐小芷並未露出任何驕傲神色,而是淡淡一笑:“解決這個問題,說難也難,說易也易。”
“願聞其詳!”容雨真心誠意請教道。
“大陸統一便可!”
“什麼?”
容雨差點失聲。
蒼羅大陸除了千年前,琴英短暫的統一過兩年,其他萬年來,有史料記載的年代,都從未統一過。
就連容雨這種凌駕於大部分人之上的破境修行者,都從未想過這種問題。
容雨敢肯定,極有雄心抱負的月洛寧,心內最大的野望恐怕也只是統一東南六國。
至於統一大陸,她同樣想都不敢想。
統一大陸這種畫面,恐怕只有碧瀾和神炎兩大帝國的皇帝,會偶爾在夢中遙想。
這個女娃,她的眼界,未免也太高了!如果這不是大放闕詞,那隻能說她志比天高了!
“大陸統一之後,就有了統一的律法,統一的朝廷和官府。而效力於國家的大部分修行者,也能統一安排。在這種政清令暢的情況下,修行者作惡之後,便會很容易就被制裁到。如此,長久下來,修行者也會和普通人一樣,對律法心存敬畏!”
“人之所以能控制自己的惡念,不隨意侵害別人的利益,固然有良知的原因。但最根本的,還是因爲律法,還是因爲他有敬畏的東西。”
“如果一個人沒有敬畏的東西,那就像一些書上描寫的昏君。無人可以制裁他,當他良知泯滅時,就會做出許多荒誕之事來。對他自己來說,這叫隨心所欲,但對別人來說,這是災難。”
“修行者,強到一定的地步,同樣也是如此。”
唐小芷侃侃而談。
容雨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一定的道理。
如果全大陸統一,那普天之下都屬一國,修行者作惡之後,又能逃到哪裡去?而且,全天下願意效忠國家的修行者,都被聚集到一國之下,那是何等強大的一股勢力?
哪個修行者能直面這股勢力?那時候,聖境修行者面對這樣強大的國家,也只能彎腰表達尊重了。
那時候,修行者要作惡之前,只怕也會提前掂量掂量後果了。
只是……
這未免太想當然了,大陸真要是這麼容易被統一,那早就統一了。
“你的想法很美好,但是不現實。大陸上國家與門派林立,地域遼闊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各個地域之間也存在着差異,門派間也存在着利益衝突,又怎麼可能被統一?”
唐小芷抿嘴笑道:“我知道呀,不過我相信未來會有那一天的,也許千年,也許萬年。”
她頓了頓,又嘆了口氣道:“只是,就算統一了,也一樣會存在着各種罪惡,只不過擺到了檯面下罷了。”
“你這女娃,竟然能想到這一層?”容雨目瞪口呆,這一刻,他真想看看唐小芷身體內是不是藏着另一個人了。
“這不難想啊,就像我們這些不會修行的平民,會畏懼律法。但還有一些不會修行的普通人,他們掌握着強大的權勢,或者極多的財富。律法對他們來說,似乎並不是那麼值得敬畏了,他們作惡,只是沒有做得那麼明目張膽罷了。”
“大陸統一後,亦是如此,或許最初會很清明很公正。但說到底,制定律法的是人,執行律法的也還是人。是人就會有七情六慾,就會有喜怒愛惡貪嗔癡。”她再次嘆了口氣。
“不過,擺到檯面之下,總比明目張膽要好得多,至少他們不敢當街殺人……”
聽完這段話,容雨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他不禁暗暗疑惑,難道現在年輕一輩,已經妖孽到這個地步了?
林四和慕哲平的天才,他已經深有體會。而現在,這個看似普通的唐小芷,她的學識見地,她的胸中丘壑,完全就超出了容雨的想象範圍。
與她一席話,容雨甚至覺得自己這麼多年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難道這個,你也有解決的辦法?”他已經完全不敢把對面這個女孩當成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小丫頭了。
在他眼中,唐小芷的心機,實在是深不可測,太可怕了。
林四和慕哲平跟她做朋友,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他們兩個,鬥得過她麼?
不過,他轉念一想,她真要心機深沉,就不會和自己這個還不算熟的人說這麼多了。這裡面有些話題,甚至屬於禁忌呢。
看來,她終歸還是保留着部分天真。
聽到他的問題,唐小芷噗呲笑道:“容叔你太高看我了,我只是個普通的小女孩,這種歷年來各國皆有的痼疾,又哪是我能輕易解決的?”
容雨心內猶如一萬頭野馬奔騰而過。
你還知道你是個小女孩啊?難道你不覺得小女孩聊這種話題,給人的感覺很怪異嗎?
小女孩嘛,聊聊學校趣事,市井見聞,了不起聊聊某男生也行啊。這種‘拯救’全大陸的事情,出自你這樣一個柔弱小女孩口中,真的太讓人難以接受了。
不知道的,還以爲你是碧瀾和神炎帝國的丞相或者國師呢!
唐小芷的見解,讓他有些汗顏。
爲了扳回一絲顏面,他不得不絞盡腦汁。
他終於再次想到了千年前那短暫統一過全大陸的王朝,他敢肯定這個,唐小芷沒聽說過。
這段秘辛,他當年和月山連琴結拜時,曾聽他們提起過。
這並非什麼不能對人提起的事情,於是他笑道:“其實千年前,大陸確實統一過。”
唐小芷這方面的見識,其實全部來自於書本,也非她自己原創。
而千年前的那段歷史,一般人根本接觸不到。
她立刻驚訝問道:“千年前大陸統一過?我聽說千年前,大陸其實是門派割據。那時候,百姓的日子比現在要苦得多。而且沒有律法的保障,面對低階修行者,他們的性命都如同牛羊。那樣的局面下,怎麼會出現國家?”
“那是因爲千年前,另一片大陸曾經入侵過我們蒼羅大陸。”容雨呵呵笑道。
終於有她不知道的東西了,真不容易啊!
“另一片大陸?這個世界還有另一片大陸?”唐小芷瞪大了眼睛。
“沒錯,那片大陸叫做玄羅大陸。當時可比我們蒼羅大陸強的多呢!”
……
很快,容雨便講完了千年前那場大戰和琴英的存在。
隨後,又在她的不斷追問之下,講起了千年前那個短暫統一的帝國。
這一番講述,猶如老父親給女兒講故事一般,偏偏這個‘女兒’聰明無比,總是會出聲打斷他,提出自己的疑惑見解。
這可真是難爲容雨了,這些事情,當年他也只是當聽故事一般,從月山與連琴口中聽來的,又哪裡能什麼細節都知道?
距離唐小芷進門已經半個多時辰,這段漫長的講述依舊沒有結束。
容雨只覺得口乾舌燥,隨手便接過唐小芷遞來的一杯水喝了起來……
他完全沒有注意到,當他接過杯子的那一瞬間,唐小芷目中閃過的得逞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