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琴這樣的反應,着實出乎了月洛寧的意料。
她印象中的連琴是個翻手間攪動風雲的梟雄,這種人固然不一定就非要絕情絕性,但也不至於這樣多愁善感吧?
她看得出此時的連琴是真情流露,他似乎是真的極度後悔當年害死了青櫻,以至於此刻的他看上去就像個終生都沉浸在悔恨中的人。
然而這並不代表月洛寧就會理解認同他,做過的錯事,說聲抱歉說聲後悔,就可以完全過去了嗎?
此時的她只覺得很可笑,她着實沒想到這樣一個強橫無比的人物,竟然也會陷入過去而無法自拔。
不過,這她不可能會就此相信連琴真是帶着一片好意來的。
說歸說,想歸想,但最後怎麼做卻是另一回事。這個人那麼喜愛自己的母親青櫻,可最後還是能狠下心來害死她,這種人讓月洛寧怎麼信任?
也許前一刻他還和自己好言好語,後一刻就會眼睛都不眨的把劍送進自己的心口了,因爲這個人的腦袋構造可能和正常人不同。
“你後悔了?”
“是的,我很後悔。”連琴已經重新擡起了頭,此時他注視着月洛寧的目光已經恢復了清澈透亮,彷彿之前那悲傷只是錯覺。
“然後呢?這就是你幫我的理由?因爲我是她的孩子?”
“不錯。”他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
月洛寧不禁搖了搖頭:“你的話沒辦法讓我相信。”
“確實……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考慮信任我一次。”
“那林四呢?你利用過他,拋棄過他,最後還要殺他。那時候,你對她的愧疚又在哪裡?那時候你怎麼不想想他是她的孩子?你怎麼不真心對他好?”
確實,連琴這個理由根本毫無說服力。因爲對青櫻之死的悔恨,想要補償她的孩子根本就說不通不是麼?
就算他說得再好聽,也改變不了他對付青櫻之子林四的事實,這讓月洛寧怎麼去相信他?
“他是月山的孩子。”提到林四,連琴的表情絲毫都沒有變化,他彷彿只是在闡述一個理所當然的理由。
月山殺了他的錢四弟,他理所當然恨月山,所以連帶着也恨他的兒子同樣很正常不是麼?
只是,這理由卻可笑得讓月洛寧險些無語。
“那我呢?難道我就不是月山的孩子了?”
“你……和他不同。”
“有什麼不同?”
連琴眼內浮起了一抹痛惜之色:“月山對他寵愛有加,對你卻只有利用壓迫。你那些年受了很多苦,如果我再不對你好……櫻夢該有多難過啊。”
“你那些年對他的所作所爲,難道她就不會難過了?”月洛寧是真的想笑了,連琴這句話,他自然是不信的,更談不上有什麼感動。
長大到現在這麼多年,她極少受到叔伯長輩的關心。無論月山三兄弟還是容雨,都沒有給過她什麼好臉色。
時間久了,她也習慣了,她覺得自己也不需要那些東西了,同情和關心,那是弱者才需要的不是麼?
但這樣有人爲她鳴不平,她其實也曾經歷過一次,那是寒月政變時,寒月親王當時以爲勝券在握了,曾特意爲她控訴過月山。
只是那時候,寒月爲的只是借她來打擊月山罷了。只是將她當成了武器,明面上在維護她,實際上還是爲了他自己的政治目的。
那麼這一次,連琴爲的又是什麼呢?
她想到了很遠,故意打這種感情牌來博取自己的信任?希望月國將來不要加入反擊玄羅大陸的戰爭之中?甚至希望拉攏月國背叛蒼羅大陸?
“何爲利用?十五歲之前,他的一身所學皆我所傳,在此之前我並沒有真的殘害過他。沒有我,他憑什麼在十二歲闖入劍道之境?其後那幾年,他在學園之城,上陵山,十方樓的所作所爲,我並非沒有看到,那時我若是想要害他利用他,你覺得他能倖免嗎,我可曾對他做過什麼?”
一位聖境高手,本不至於有這種自我辯解的耐心,但連琴看起來是真的很想說服她。雖然以他的實力,以此時兩人身處的‘形勢’,本該是他主宰月洛寧的命運。
“但你在玄羅大陸,確實是要殺他。”
“因爲後來他和月山相認了,月山對他太好了,他對月山的感情也太深了。真是可笑,他和月山相處纔多久,竟然就那麼輕易接受了!”
“就因爲父王對他好,你就徹底改變了對他的態度?難道他們父子相認相親,你還覺得他背叛了你不成?”他的想法,讓月洛寧完全無法理解,她覺得自己可能是在和一個瘋子對話。
“當然不全是,那幾年我若想取他性命依舊不難。我承認,直到他見了劍宗宗主,我發現他站在了我的對面,才真正開始和他爲敵。但是,你和他還有最大一點不同……”
“有什麼不同?”
“你是女孩。”
“什麼意思?莫非你要告訴我,看到我之後,你就會聯想到我的母親?”
“恕我直言,你和林四兩人論及心性,你其實更像月山,他反而稍稍偏像櫻夢。你和櫻夢真正相似的,也只有聲音罷了。你的眉眼要比她凌厲了太多,完全不同……”
他搖了搖頭,似乎對於這一點深感遺憾。
說實話,如果連琴說看到自己就像是看到了櫻夢,那月洛寧一定會認爲他在說謊。因爲她自己也明白,自己和父王描述過的那個女人應該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但連琴這番毫不掩飾的答覆,倒是讓她真正感到不解了。既然他自己都那麼說了,那他還憑什麼對自己特別對待?
面對她疑問的目光,連琴浮了浮嘴角,說出了一句讓她錯愕不已的話來。
“沒人告訴過你,女孩子……是需要寵的嗎?如果櫻夢還在,她一定非常寵你。她不在了,月山又沒有寵過你,那這件事便只有我這個三叔來做嘍……”
他的語氣非常的溫柔,笑容亦是無比的令人感到舒心,這一瞬間,就連這書房都彷彿因此而變得暖意融融了。只是月洛寧卻高興不起來,她只感到荒唐。
那種肉麻的哄騙‘無知少女’的甜蜜話語,她曾在唐小芷口中聽到過,據說某些少女小說中就有這樣的詞句,對此她向來是嗤之以鼻的。
雖然她自己就是女人,但她從不認爲自己需要別人寵和讓。在她看來,女人犯了錯一樣要受懲罰,做錯了事一樣要承受代價,有什麼寵不寵的?
“難道你就從沒讓女人傷過心?你沒殺過女人?”連琴的話非但沒能‘討得她歡心’,反而讓她冷笑了起來。
如果他說沒有,那自己倒要問問母親是怎麼死的,問問他行走江湖這些年,有沒有殺過女修士女刺客。
只是下一刻,連琴卻直接忽略掉了她這個問題。
他苦笑着攤了攤手:“你不信便罷了,我知道你要對付林四。但是現在看來,林四是不會因爲那七大罪而離開了。一旦他回來,你王位立即就不保,在他看來,將你變回公主可能還是讓你走回他所認爲的正途上。
但你肯定不願意,已經在高天翱翔過許久的鷹,怎甘願縮回雞棚之中?只可惜,你反抗不了他,你的力量不夠,劍宗宗主也絕不可能幫你對付他……我說的,對不對?”
他揚了揚眉毛,眼內滿是促狹的笑意。彷彿在說,你快開口啊,讓我這個三叔幫你,有了我,你就什麼都不用怕了喲……
“他是你的敵人,你對付不了他,所以就想利用我?”月洛寧可沒有那麼容易就被他許下的誘惑衝昏頭腦,她可是很冷靜的。
連琴的笑容愈發無奈了,他不禁搖了搖頭,彷彿自暴自棄一般嘆道:“好好好,我是要利用你,行了吧?我對付不了他這樣一個大敵,所以我只能請你幫我,和我聯手,這樣你滿意了沒?”
“你很想看到他死,看到他被趕出月國。因爲那樣,將來玄羅大陸的人過來時,他就只是個孤家寡人,沒有可帶之兵,那樣他的威脅就小了太多。”
無論他怎樣‘花言巧語’,月洛寧都不會被他左右情緒,她很輕鬆的看出了他的‘目的’。
“哇,小洛寧果然厲害!這都被你看了出來,果然不愧爲一代女王啊……好吧,我就是那樣的打算,可這和你的目的也並不矛盾不是嗎?你不願意和我聯手?”連琴笑眯眯地讚歎出聲,他甚至拍起了手,只是這種表現卻只讓月洛寧覺得對方在刻意嘲諷侮辱自己。
小洛寧?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對她用這麼蠢的稱呼。這個人的某些話根本毫無道理可言,她覺得再和這個瘋子對話下去,自己恐怕也會瘋掉。
“我就算要對付他,也不會想着殺死他。更何況我終歸是蒼羅大陸的人,和你聯手,等於通敵。你那個滅絕所有修行者的計劃,我早就聽他說過了,我對那個計劃並不感興趣。”她面無表情的拒絕了他的提議。
“歸根結底,你只是不信我對嗎?你怕我包藏着禍心,你怕我會對你不利,所以你不敢和我合作。”連琴的話說得相當的直白,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遮掩。
月洛寧本不打算承認,但話到出口的那一刻,卻還是鬼使神差般的變成了點頭。
“是的,我不信你。”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連琴是聖境高手,那是月洛寧根本無法左右更談不上掌控的存在,而他又不是劍宗之主那樣‘光明磊落’的人。
同爲聖境高手,如果是他留在身邊,那月洛寧只會感到時刻處在威脅之中。
“罷了。”他最終長嘆了一聲,不再做更多的勸說。
“如果你將來改變主意,可以隨時找我……”
他竟然就這樣放棄,這樣離開了,真的沒有對她出手,也沒有多做什麼。他彷彿真的只是來坐坐,說說話,這讓月洛寧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但她當然不可能挽留這樣一個極度危險的‘敵人’,她只是目送着他離去。
而就在他踏出書房門的那一刻,一名太監也碰巧端着午膳跨了進來。
兩人交錯而過,那名太監竟然一無所覺,彷彿根本就不知道身邊數寸之外還有一個人。
連琴好像不在這個世界,所以沒人能看到他。然而月洛寧偏偏又清晰的看到了,甚至能聽到他細微的腳步聲。這種詭異無比的事情讓她心內不斷冒着涼氣,這已經超出了她對修行的認知。
她不得不承認,如果自己真能得到這樣一個人的幫助,那許多事情確實會變得異常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