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如此直接的質問，德米特里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他嘆了口氣，開始解釋這些“地下生意”。
“事實上我本該不知道這些，但羅曼信任我，讓我去打理它們……事情就和你們從薩維亞那裡聽到的一樣，我們……我們將來自遺蹟裡的東西從黑市賣出去，有時是機械構造體，有時是符文書，有時還有火種和浮空城的組件，總之不同遺蹟有不同的出產，但因爲它們都帶着強烈的北地風格，粗糙、醜陋但結實耐用，所以沒有人認爲這是來自他國的走私物，反而認爲是吉蒂勒們的私活兒。”
迪倫有些懵：“等等，火種、浮空城的組件？難道說與浮空城有關的一切科技——除了殼子，全都是從地下遺蹟來的？”
德米特里張了張嘴，有些不敢直視這位晚輩的眼睛。
他目視別處：“也不全是，還有維利塔斯人的研究。”
迪倫：“……”
他是想過尼斯人的自研能力很拉胯，但沒想到會拉胯到這個樣子。
夏老師都忍不住咋舌：“怪不得陰影腳步的黑市上能買到比市面上的最新版還領先一個版本的控制模塊，原來都tm是地下生產的，這下真越老越古了！”
衛殿鳶：“老什麼啊，那個歐迦斯里面的技術就沒斷代過，他們是正兒八經研究了四千多年——不過這麼一想也挺嘚兒的，他們閉門造車四千年，結果到頭來和維利塔斯人五五開。”
大黃：“你瞧不起誰呢，法爺自研的飛艇防護等級比最先進的浮空城多一個加號，法術抗性和格擋、偏斜率都高，除了黑曜石的兼容問題，其他方面基本都是碾壓。”
衛殿鳶：“那得是黑渦事件以後了吧，獅王在這僱人挖遺蹟後技術才升級的。”
大黃：“早期副本里的飛行單位就是這參數了，等後來自由貿易真砸門了，那差距已經大的沒眼瞧了。”
…
玩家們瘋狂吐槽的時候，迪倫忍不住問：“那暗影聖殿對此就不加以約束嗎？”
德米特里：“一方面我們對外聲稱這是尼斯人自己的研究，另一方面，聖殿也需要本土的魔導學成果來對抗維利塔斯商品的傾銷……當然，這些既可以視爲‘外因’，也可以是‘結果’，真正本質的原因是這樣的……”
老人像是豁出去了般開始大倒苦水。
自法爺們用新曆法取代過去的萬年鍾已經過去了773年。
這是諸國的科技樹緩慢進步，而維利塔斯一飛沖天的773年。
很難想象在一開始，大家都是從同一起跑線上出發的。
甚至法師們因爲人數劣勢起步更晚。
彼時的信仰體系已經很穩固，國家、種族與宗教三位一體，彼此密不可分，除了內部的權力鬥爭，對外基本是一個聲音。
即便如此，當時的信仰對立也不如今天這麼嚴重。
所以，當維利塔斯人帶着“開放交流”的理念與諸國友好溝通時，得到的反饋基本都是正面的。
於是藉助魔網，各國間彼此交流不斷。
但信仰是個強調邊界的存在，而交流本身會冒犯、模糊、淡化邊界。
比如一個信仰暗影的尼斯人和一個信仰聖光的盧庫人在討論「湮滅大地」和「奉獻」究竟是不是同源時，雙方只能，也必須各執己見。
他們不能友好地、含糊地將這件事帶過去，必須確認自己守住了底線，而對方認可且尊重自己的信仰。
否則就是在質疑己方的神明。
這不可避免地帶來了衝突。
這顯然是法師樂於見到的。
因爲他們清楚，這兩者同源，而在忽略客觀現實之後，他們根本做不到有效討論。
正如法師們所想，線上交流沒有使得更多的人達成一致，反而製造了更多的衝突。
於是每個國家，每種信仰都感受到了危機，從而產生了保守的內縮趨勢。
各國紛紛停止了依賴魔網的直接交流，轉爲派遣交流團，或是藉助維利塔斯人這樣“中立陣營”的力量。
毫無疑問，在這個過程中，法師們得到了最多。
緊接着，他們便總結出了一個新的概念：專利。
——你們不是在爭論「湮滅大地」和「奉獻」從哪兒來的麼？
——很簡單，給各自的法術申請專利吧，這樣它們就是兩個獨立的法術了。
——接下來無論是誰想要在法術模型上加以改良，就必須基於某種專利展開討論，到時候新法術來自於誰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彼時的維利塔斯還不具備“話事人”的資格，因此他們也只是出於維護諸神的目的提出了這個建設性意見。
而諸國都樂於守護自己的神明，便紛紛採納了。
在最初，這一舉動的確有效減少了爭吵。
隨着各個信仰瘋了似的爲自家法術申請專利，這一概念很快就成爲了共識。
隨後專利的多少就變成了某種衡量指標。
於是它就像一條律令，被寫入了超凡能量的集體意志中。
保護專利就是在捍衛神明的榮耀，是每個信徒的義務與使命。
可以說不需要法師們自己努力，這一概念就已然完成了這一切，成爲了套在諸國身上的沉重枷鎖。
所謂“各自的專利”，其實就是當初索雷斯帝國法術和戰技兩大流派的衍生物。
後來的信徒們根據自身的特性，在索雷斯人的基礎上加以改良和適應，得到了全新的法術。
在此基礎上要如何進步？
很簡單，學科交叉纔是未來。
正如當初的索雷斯人，或者說索雷斯的“上民”們，他們都沒有自發維護這些所謂“專利”。
——當然，這也許和他們壓根不在乎賤民會不會有關。
但總之，這條路被信徒自己堵死了。
諸神是平等的，神明相互承認彼此的存在，因此他們在捍衛專利權上罕見地沒有雙標。
即，捍衛自己的法術體系就是在捍衛其他神明的。
這也是共識。
尼斯人在盧庫人的聖光衝擊中看到了將湮滅大地進一步改良的可能，但他們不會去使用“聖光的專利”。
盧庫人在尼斯人的暗影烈焰中看到了將奉獻擴散成神聖之地的可能，但他們同樣不會使用“暗影的專利”。
法術的專利是不需要交錢的。
它只需要發自內心的認可，獻上你的信仰。
兩種截然不同的信仰對一個超凡者，尤其是五級以上的超凡者而言，不亞於自爆。
所以說它要命。
因此諸國只能在自己的法術體系中尋找突破，緩慢發展。
毫無疑問，這就是維利塔斯人樂於見到的。
他們雖然是“新秩序”的提出和建立者，但他們絲毫沒有顧忌。
如果說此時的諸國被固執、傲慢、保守的烙印減緩了腳步，那一身輕的法師無疑正在大步向前。
維利塔斯是無神的世界，他們將專利從“精神付費”中解綁，轉而用金錢嘉獎任何充滿靈感的創造者。
魔導科技就是在這一階段突飛猛進，將諸國遠遠甩在了身後。
這個過程雖然在如今看起來十分迅速，但在當時，只不過是魔網廣播中日復一日地傳來法師們宣傳科技突破的歡聲笑語，直至聽衆都已習慣。
大多數普通人對局勢的感受都是滯後的，可偏偏他們是信仰的主體。
即使有人發現了什麼，但聲音總會被淹沒在羣體的遲鈍中，激不起一點浪花。
因此等到他們發現市場上充斥着來自維利塔斯的高性價比魔導科技產物時，感到的並非不可思議，並非陣陣後怕，而是身爲消費者的狂喜。
廉價的藥水、日常用品、附魔耗材，甚至是魔法裝備和大型機械，都是如此便宜。
有了這些，還關心別的幹啥？
危機意識往往只存在於聰明人的頭腦中，是透過現象看清本質後的清醒。
可惜信仰的主體看不到這些。
於是來自維利塔斯的商品理所當然地佔領了市場，在這種情況下，本就緩慢的自研腳步也就失去了加速的必要。
…
聽完了這些，迪倫只覺得匪夷所思。
“你們就沒掙扎過嗎？比如給法師們的商品加稅來提高它的價格？”
德米特里露出一絲苦笑：“當然有過，據說曾經有一款價格低到不可思議的「冰冷思維藥劑」，價格是本土產品的四分之一，但效果卻幾乎翻倍。爲了保護我們自己的鍊金工廠，我們用一項法令爲這批藥劑加稅，使其利潤低於他們的運輸成本，最終使得那家公司放棄了這筆買賣。
“這在一開始的確收到了不錯的效果，但當魔網廣播裡傳來法師們對此事的看法，以及譏諷‘尼斯人要額外花三倍的價錢卻只享受一半的藥劑效果’時，民衆沸騰了，他們質疑這是一場陰謀，然後調查那家鍊金工廠背後的利益勾結。
“最後他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那家工廠背後的投資人正是參與制定新規的貴族，儘管後者反駁說自己更多的是出於國家利益，但沒有人相信……最終這項法令被廢除，那間工廠倒閉，至於那個貴族，在後來的某一天，他被人告發從事禁忌的亡靈法術研究，隨後新仇舊恨一起清算，在歡呼聲中被燒死在了街頭。”
德米特里嘆息道：“不過還是有好處的，正是在這件事後，聖殿關停了國內所有的魔網接收端口，除了魔網仍然覆蓋之外，我們與維利塔斯人儘可能撇清了關係。”
迪倫：“這個就沒有受到阻力嗎？”
德米特里：“據說沒有，因爲法師們在節目中邀請了一個聖騎士，然後肆意調侃我們的信仰，早就引起廣泛的不滿了，這次法令事件只是一個導火索。”
…
夏老師：“怪不得北地上了年紀的地下接收端這麼多，而且都是五級以下的小雜毛開的，原來是有故事的。”
衛殿鳶：“你是不是也做過一堆清理野生站點的日常？”
大黃：“你看他像嗎？他是去維護的還差不多。”
夏老師：“你血口噴人，我那叫回收！是有任務的！”
這時迪倫結束了和德米特里的談話，後者已經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至於那個歐迦斯，他也不知道。
那是家族繼承者的使命，只有羅曼知道，他只負責執行。
衆人的視線落到了夏老師身上。
畢竟那份靈魂根源是被他的匕首吃了，現在總得有個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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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建議是回村裡問問。”
夏老師說：“反正這波清了第四層，攢了不少經驗，也該回去一趟了。”
大黃：“老是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啥時候才能在這兒也建個通訊節點呢？”
大家都清楚這也只是說說而已。
不比南境被維利塔斯人滲透嚴重，信仰名存實亡。
北地的信仰還是一如既往地堅挺，妥協也只是針對自身民衆，不可能允許他們把元靈科技的產物固化在某個區域，甚至連成一條線。
真到了那天，尼戈萊瑟大劇院都可能改名叫麥卡拉大舞臺了。
幾人又扯了幾句，最終一致決定回村看看。
至於薩維亞那邊，就讓他等吧。
史上最牛逼的機械傀儡返廠彙報工作日誌+維修護理一條龍，這很合理吧？
……
第二天，麥卡拉領主府。
索雷斯匆忙地破門而入——他是靈魂體，但平時爲了保證不給人違和感，所以一舉一動都像個半透明的正常人。
但實際上他可以穿牆穿門，甚至穿到地下去。
“伱們帶回來了什麼？哦對了，我不急。”
他的預判讓海涅欲言又止。
“傳訊術裡說得很清楚了。”
海涅指了指歸來的四人組，尤其是夏老師。
“他們從亞蘭·吉蒂勒的後人身上找到了一些東西，這或許和你來到了麥卡拉有關。”
夏老師配合地遞出匕首。
因爲沒有綁定，索雷斯很輕鬆地就從中掏出一串靈魂。
這些亡魂一出現在麥卡拉就瞬間被淨化成純粹的銀色靈魂體，體型驟然膨脹。
屋子裡瞬間站滿了人。
索雷斯驚道：“你去幹什麼了？經歷了什麼獻祭儀式嗎？”
夏老師撓了撓頭。
這話還真沒法接。
“這或許只是戰鬥的一環，別驚訝了。”
海涅喚來了樓爾頓，讓他帶着這些陌生的靈魂前往裡世界。
因爲夏老師殺怪是奔着經驗去的，再加上第四層的薩維亞嚴選，所以能被罪孽雙匕殺死的基本都算精英個體，他們的魂質保存得相對完好。
雖然意識早以磨滅，但在元料的滋養下，未必不能萌發全新的意識。
索雷斯繼續抓，一抓一把。
到最後他都麻木了，終於在清空了匕首後，找到了那個彷彿故意在躲避他的靈魂根源。
“四千年啊……”
索雷斯嘆了口氣，視線彷彿跨越了漫長的歲月。
然後，他將這淡藍色的圓球吸入身體，閉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