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女俠難受。
但還有一個人比她更難受。
而這個人還不敢表達出自己的難受。
一個玩家在一個遊戲裡詢問另一個玩家在另一個遊戲裡的事，玩家間的事情，他是一點抱怨都不敢有，也不敢插太多話。
這時，一個小學生舉手問道：“那個年輕人跟着神仙一起修仙去了嗎？”
聞言祝嘉言表情一凝，立刻悄悄集中了注意力。
只見長曜道人微微頷首：“然也！”
祝嘉言腦中也回想起了高中時在醫院看着奶奶病逝的模樣，他忍不住了，也學着小學生一般舉手問道：“那個年輕人後來真的得到了長生嗎？”
“長生？”
長曜道人哈哈一笑：“那個糟老頭子的話你們也信……大家都愛說長生，長確實是變長了，卻沒有大家想象中那麼長。”
“年輕人起初也傻傻的相信着修仙就能得長生，這個長生是長生不老的長生，他卻沒有想過那老頭子爲什麼會是個老頭子？他只覺得神仙都長那樣，甚至沒有那白頭髮白鬍子就會像是個假神仙！後來修行幾個月了他才意識到，爲何仙人能得長生，而那老頭子卻已蒼老得不成樣子了呢？”
“修仙啊……”祝嘉言喃喃道。
他有些怔怔出神。
這兩個字好像代表着一切美好的幻想，無論是縹緲虛幻還是高高在上，無論是仙家美酒還是絕代仙子，無論長生不老還是超凡脫俗，凡人所有的夢都在這兩個字中了。
這兩個字從其他人口中講出，他只會笑那人天真，但從這位口中講出……他實在是忍不住對這兩個字充滿憧憬。
修仙啊……那可是修仙啊！
這時他卻聽殷女俠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怎麼樣了？”長曜道人重複了一遍她的問題，他仰頭盯着天空，眼中被回憶之光填滿，“幾十年後，那老頭子死了。凡人想象不到他死時的樣子，也沒有見過。”
“蒼老！”
“蒼老得不成樣子！”
“凡人是決計老不成那樣子的——他就像一個枯瘦老人死後放在通風處吹了幾年，將他吹成了乾屍。身上是皮包骨頭，像是沒有肉，也沒有油，真真是隻剩下一層皮包着乾瘦的骨頭，滿是皺紋。他的眼睛已經深深的凹陷了進去，像是兩個黑漆漆的洞，他只剩下幾根頭髮，像是凜冬的草一樣稀疏的掛在頭皮上……”
“他幾乎已耗盡了最後一絲精元，凡人是不可能做得到那一步的！”
“爲什麼說是幾乎呢？”
“他其實還能活幾個月的，但在這幾個月裡他將陸續失去他對身體的所有掌控權。先是不能走、不能動，然後他會失去他的視覺，他將再也看不見任何事物，再之後是聽覺、嗅覺、味覺……”
“直到他的靈魂完全困於這具軀體裡面，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忍受折磨……”
“是的，如果有人照顧他的話，他還能再活下去，直到靈魂之火完全熄滅。”
“咦！！”殷女俠打了個寒顫，“我寧死也不願這樣！”
“是的，寧死也不願這樣。”長曜道人繼續望着天空，“所以他沒有度過最後的這段時光。當他感知到自己即將走到那一步的時候，他就找了一個地方，把那個年輕人叫到他的身前，對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就自己熄滅了靈魂之火，去往輪迴了。”
長曜道人語氣中充滿了落寞。
那老頭是很溫和，很睿智的一個人，雖然他只活了兩百多年，但他卻對世事看得很明白。長曜道人不可否認受到了他很大的影響，但縱使他活得遠比那老頭長，他也遠遠沒達到那老頭的心境。那老頭也是他這活了幾百年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低下頭，長曜道人才看見似乎有幾個小學生被他描述的模樣嚇着了，他不由搖頭一笑。
祝嘉言的內心也受到了很大的衝擊。
他微微張着嘴巴，盯着長曜道人。
原來……神仙也會死的嗎？
啊不對不對！
除非那老者也和他一樣是個NPC，否則不應該用‘死’來形容。
也有可能是‘刪號’、‘退遊’了。
祝嘉言打量着長曜道人臉上的落寞。
所以……這些大佬們其實也和他玩遊戲一樣，會在遊戲中玩出感情來嗎？
是了……
他玩遊戲的時候偶爾也會對某個刻畫得很好的劇情人物十分留戀，至於和遊戲中的其他玩家發展出友誼就更是家常便飯了。如果這個劇情人物死了，他肯定會覺得遺憾，如果遊戲好友突然退遊了，他也會覺得惋惜甚至在心裡難過很久，時不時的想起還會充滿感慨。
所以到底是哪種情況呢？
祝嘉言思考着。
他當然希望是第一種，如果這些大佬們也會和NPC生出感情，這於他而言無疑是一個很有利的信號。
這時又聽長曜道人說：“所以啊，這世上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也沒有長生，就是那亙古長存的天地、璀璨無垠的星空也終有崩碎的一天。你們這羣小娃娃啊還太小了，感受不到死亡將至的那種感覺，也感受不到當一切都化作虛無時的無力，自然也體會不到人生一世的意義，也不知道這一生應當怎麼過。”
“這一生，我們爲什麼要活着？”
“你們不懂，因爲你們太小，因爲你們自以爲青春還長，死亡亦遙遙無期。”
“我勸你們好好過好自己這一生，明白自己想要什麼，明白什麼對於你來說纔是快樂，什麼快樂纔是你自己的，這比什麼都重要。”長曜道人說，他在世間流浪了幾百年，到了這時終是漸漸看開了——死亡未必不是造物主對人類的恩賜，值得追求的也絕不是永生，而正是人們擁有的這短短一生。
幾個小學生眨巴着眼看着他。
殷女俠也眨巴着眼看着他。
倒是祝嘉言若有所思，但也很快就把這句話拋之腦後了。
長曜道人見狀不由搖頭——
有些話果然光靠說是說不通的。
程雲、程煙和唐清影三人相視一眼，又瞄了眼長曜道人。
唐清影表情奇怪的說：“這句話從三叔嘴裡說出來……我怎麼覺得好奇怪呢？”
程煙則淡淡道：“不光是弱智才叫精神病，有些精神病智商遠比常人高，只是某個地方跑偏了而已。”
“我突然想起了漢尼拔……”程雲和她們一起吐槽道。
“慶幸三叔不是那種，啊，殷丹姐也不是那種。”唐清影說道。
“嗚？”
“漢尼拔是個食人魔，專門吃自己同類的。”程雲低頭對歪着小腦袋的小蘿莉說。
這時，馮涵和林元武走了出來。
見到程雲三人倚在門邊像是看熱鬧一樣看向外面，他們也有些好奇，湊過去一看，一眼便看見了祝嘉言站在人行道上，混在一羣揹着書包的小學生中，盯着長曜道人。
同時小學生中還有一隻坐在小板凳上的殷女俠。
恰逢長曜道人擺着手說：“好了好了，今天就講到這裡，明天再給你們講那年輕人跟着老頭一起修仙，一路修行的故事。”
一個小女生說：“我要聽他和妖怪談戀愛！”
一個小男生說：“我要聽他和妖怪打架，還要和孫悟空打架。”
長曜道人臉色一黑，不斷擺手：“去去去！回去做功課，明天記得買鍋盔！”
衆人小學生臉色頓時垮了下來——
“啊~~”
長曜道人還瞄了眼那個小胖子，那小胖子連忙將頭一縮，揹着書包跑了，生怕長曜提醒他下次帶夠錢。
但長曜道人只是笑笑，沒有出聲。
其他小學生也漸漸散了。
祝嘉言特意將鍋盔留了一口，很有禮貌的對長曜道人點了點頭，見小學生全都走完了後殷女俠起身端起小板凳準備進屋，他連忙衝了過去：“我來我來……”
殷女俠差點以爲他是過來搶自己小板凳的並條件反射般的踢出一腳，還好忍住了，但也是一臉莫名其妙的盯着他。
“我來端我來端，我來幫你……”祝嘉言接過她的小板凳。
“這人怕是個……”殷女俠滿頭問號。
祝嘉言端起小板凳往屋裡走，這纔看見門口圍着的幾人，不由一愣。
他當先對程雲點頭說：“老闆下午好！”
程雲也微微一笑：“下午好。”
不知怎麼，他總覺得這孩子腦子不太好使的樣子，可偏偏過年時候見着都挺機靈的呀。
這時林元武問道：“你買個鍋盔買了一個小時了，這是在幹嘛呢？”
馮涵也對着鍋盔攤努了努嘴：“這幹嘛呢？”
“哦，我聽三叔講故事呢。”祝嘉言將最後一口鍋盔塞進嘴裡，連忙走進了前臺，一邊嚼一邊支支吾吾的說，“我下來買鍋盔聽見三叔在講故事，講得還很有趣，我就站着聽了一會兒。”
“什麼故事？”
“修仙的故事……”
“噗！”林元武忍不住一笑。
“你什麼時候這麼幼稚了？怎麼對這種路邊的神鬼故事感興趣？”馮涵也納悶的問道。
“三叔講得好嘛！”祝嘉言也不知道門口的長曜道人聽不聽得見。
“嗤……”
林元武表示很不屑。
在前臺瞄了幾眼也沒看見小法師，於是他揮着手說：“上樓了上樓了，我們還以爲你買個鍋盔走丟了呢，還下來看看！”
祝嘉言有點靦腆的跟着他們往上走去。
見祝嘉言還在抹着嘴角的油，馮涵不由扯了扯嘴角，問道：“那鍋盔真好吃？”
祝嘉言不假思索的點頭：“嗯！”
馮涵頓了頓，又問：“那老頭講的故事真好聽？”
祝嘉言繼續重重點頭：“是啊！”
馮涵扯了扯嘴角，沒吭聲。
倒是林元武拍了下他的肩膀，說：“你小子怕不是好久沒找過女朋友了，腦子都被憋出毛病來了！”
說完他和馮涵便在走廊上哈哈大笑。
祝嘉言瞄了他們一眼，不吭聲——
你們呀，對這個世界真是一無所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