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素的白玉玉佩落在少女的手中,然後又飛起,再度被接住。
像是一隻潔白的蝴蝶,在她的指尖翻動着。
這白玉質地算是上品,只是有些古怪,在一面上隱隱還能夠看得到三個字的痕跡,倒像是原先就有,之後被人給硬生生磨去了,卻有些古怪,那三個字並非是什麼福祿安康,文采風流之類,仔細去看,像是‘一千兩’。
可天下怎麼會有人,在貼身的玉器上雕琢這三個字?
玉石爲雅器,字卻俗氣。
俗不可耐。
好在玉質算是不凡,多少挽回了些,在玉佩的上下兩端處則被名家手法鑽出了一個圓潤的小孔,上面是紅色細繩,方便系在腰側,下面則是淡金色流蘇,翻飛舞動,頗有三分富貴氣。
玉佩上隱隱還能夠看到咬合龍雀紋路。
質地上乘的白玉,放在少女白生生的掌心,卻不知哪個更有些耀目。
李棲梧把玩着手中的玉佩,看着宮牆外面的天空,不由得便想着年前在西北天雄城時候的經歷,那般驚險刺激的闖蕩冒險,她這一生恐怕都是難以忘懷了,想着想着,怔然出神,手指撫摸在玉佩上,沒在翻動。
貼身小侍女輕輕咳嗽了一聲,李棲梧眨了眨眼睛,回了神來,然後很淡然地將手中把玩的粗糙玉佩放在了自己寶貴的盒子裡面,然後整理了衣着和鬢角的長髮,端端正正坐在了案桌旁邊。
旋即提筆蘸墨,故意讓墨水在硯臺上多轉了下,彷彿已然浸潤許久,然後纔不慌不忙,一手托腮,黛眉微皺,似在苦思冥想。
只在數息之後,便有腳步聲音傳來,外面侍女行禮,聲音嬌俏清脆,道:
“果是先生來了,今日可是早。”
蒼老聲音含笑迴應,道:
“青兒姑娘多禮了,老夫這身子骨可還沒那麼脆,殿下現在如何?”
“今日可又貪玩了?”
“哪裡,公主殿下在裡面用功哩,前幾日陛下責怪過殿下後,殿下便日日反思自身,深感所學不足,今日早早地便起身,爲了能夠精心看書,將咱們都給攆出來了。”
“哈哈,你倒是會說。”
“若是殿下真能夠如你所說的話,老夫也算是餘願足矣了。”
侍女只是笑,言談聲中兩人已經入內,爲首的是個滿頭白髮的老人,穿一身常服,腰側有銀魚袋,頗爲大氣,身後兩步是一名清麗大方的侍女,十八九歲模樣,穿一身天青色的宮裝,卻似是個女官,在老者身後衝着李棲梧微微笑了笑。
老人入內,便即擡手,整理了下衣着,然後恭敬行禮,道:
“見過殿下……”
李棲梧擡手托住老者,不肯讓他當真下襬,裝出懊惱道:
“老師您再是這樣的話,我可要告訴皇爺爺,往後不能讓您再來了啊。”
老者給她一託,便順勢起身,笑呵呵道:
“禮不可廢,禮不可廢。”
“青兒說殿下是在用功,不知進況如何?來,讓老師瞅瞅。”
李棲梧點了點頭,乖巧應道:“功課的事,自然還是要勞煩老師您,不過,兵家典籍雖和儒墨不同,卻也有許多深奧晦澀,學生這裡還有些問題,不太明白……”
“哦?何處?”
“這裡……”
那穿着天青色宮裝的少女見那老者果然被引去了注意,抿嘴淺笑,心中想着華老果然還是這樣較真,這樣性子,雖然容易做成學問,有時候也不大方便,便如現在,便被殿下給輕易糊弄過去。
換了旁人,便決計不會這麼容易。
雖心裡這樣想着,她姿容上仍挑不出任何的問題。
她本就不是尋常家室中的女兒,唯有那些大世家中的嫡女嫡子,纔有資格入宮中,擔任各位殿下的陪讀和陪侍,其實說是陪讀,實則是玩伴,自小一起長大,自然是心腹了,感情深厚比之於血親不逞多讓。
當下轉身出去,取來了精緻小巧的點心並花茶,跪坐一旁爲兩人沏茶。
那邊的老者,則就李棲梧隨意問出來的問題而很認真地剖析了一刻時間,老人是天京城中兵家理論中難得的集大成者,李棲梧身爲受寵公主,本不必要學這些東西,當日曾有所謂清流名士大鬧,陛下一笑置之,那文人便又找去了太上皇哪裡。
然後被太上皇踹翻了出來。
青兒沏茶的時候,突然有些羨慕,他們出身於大世家中,雖然說有着旁人所羨慕的富貴家世,但是一身至此,行事時候大多不受自己掌控,嚴格說來,家族更在性命之前。
她能來此,作爲女官,已經是極其幸運。
年前已有堂妹出嫁,從小一同長大,那孩子聽她念書,與她蹴鞠,本以爲長長久久,可至此刻方知道,自此終生,怕是見不得幾回了。
不過,比起眼前的少女而言,她心中又滿是傾羨,能如陛下和太上皇陛下那般的人,古來也少,不認爲女子不如男子,孫子能做的事情,孫女自然也可以去做。
那老人不知道多少次擋在了李棲梧的前面,給她攔下了無數風言風語。
華朋興將那兩個問題剖析地極爲清晰,然後從女官青兒手中接過了茶,輕輕啜飲潤喉,誇讚了一聲,便要詢問功課如何,卻聽得了李棲梧輕聲問道:
“老師,您聽說過,神武府嗎?”
神武府。
老者的動作停頓了下,看着自己的學生,窗戶微微打開,陽光灑在少女白皙的面龐上,瑩潤如玉,一雙眼睛專注認真,而那三個字,彷彿從遙遠的過去傳出來,一下就擊中了他的心中柔軟的地方。
華朋興神色不自覺溫和下來,將茶盞放在旁邊桌上,嘆息了一聲,道:
“神武啊……你怎得知道了?”
李棲梧輕聲咕噥:“肯定知道啊。”
老者恍然,笑道:
“也是,這幾日時間裡,不只是天京城,就是整個天下都給這幾個字鬧騰地沸沸揚揚的,誰都在說,好像也回到了那個年代,那時候便常常有這樣的事情,這裡又打贏哪一國啦,誰誰又在江湖上和人爭姑娘啦,也不止神武府……”
“那時候江湖也精彩,有意思,比現在有意思,江湖俠客好看,有十足的精氣神兒,哪一國的花魁來邀戰,就能引得十里空巷。”
“斗酒鬥詩,天山的劍魁,自拘的道士,還有神武的捷報。”
老人臉上有細微的光輝,然後聲音頓了頓,道:
“只是叫人心裡頭可惜,這畢竟是餘暉而已……”
“已經過去二十來年了,我也老了。”
李棲梧輕聲道:
“不過就算只是餘暉,也一如當年奪目。”
“軍魂重現樓蘭;一己之力,阻攔千軍的張纛;還有那個當代府主,兩個人,不對,是神武府硬生生和匈族那邊兒打了一次,將那鐵騎險些打殘,說一句名震天下半點都不錯。”
華朋興心裡莫名好受了些,笑道:“是啊,神武府府主。”
“一人破三千甲。”
“有人說,他能夠和刀狂同列入絕世之中,這一點倒是沒有人能否認,那畢竟是坻川鐵騎,摧破三千甲,稱得上絕世了,只不過,這兩位年紀輕輕的武者,究竟誰更強一些,卻沒有個結論了。”
“有人說是刀狂,有人說是神武府主。”
“不過,刀狂似乎已經二十餘歲,而神武府主而今才十九。”
“相較而言,老夫倒是覺得後者更強。”
李棲梧心裡面不對味道,想到那一道璀璨如匹練般的刀光,還有擋在前面的背影,搖頭,道:
“老師這話卻不對了。”
“怎得不對?”
“一日千里,千里駐足之輩也不是沒有。您如何能夠確認,刀狂將來不會一步一天梯,突飛猛進?又如何能夠確認那位府主不是潛力耗盡?未來十年二十年不進一步?”
華朋興啞然,道:“這事情總也說不出對錯的。”
“只是殿下你似乎頗爲看好刀狂,可是,明明你該站在神武這邊兒。”
“神武府主王安風……或者說安鳳,那位和殿下可是關係匪淺的……原先我還以爲,是個吃祖宗本錢的草包,就像是京城裡那些大族的子弟,不過現在看起來,也是縱橫的天下的人物。”
李棲梧這幾日來總也聽到那個人的名字,道:
“那麼他現在在哪裡?”
素來對於天下兵家事熟悉如掌上觀紋的老人遲疑了下,翻開了手中的卷宗和地圖,皺着一雙蒼白的眉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久,然後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用手指小心在地圖上劃過了一條曲線。
李棲梧看向那個方向。
“西域……?”
“他現在還在西域做什麼?”
老人皺眉,道:
“這,這卻不是我們能夠知道的事情了,他畢竟是巔峰武者。”
“只是聽說他一直沒有從西域中回來,也有可能是在暗中養傷。”
“他雖是足夠強大,但是坻川鐵騎正規成員就有八千人,若是把輔兵之流的也算進去的話,恐怕要有兩萬餘人,結成軍陣,耗死宗師是正常的戰績。”
“而且坻川大汗王並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那是匈族金帳帝國難得的悍將,神武殺了三千人,王安風定然也已經付出了足夠大的代價,恐怕重傷也是極有可能。”
李棲梧道:“他沒有殺死那個匈族的大汗王嗎?”
華朋興搖了搖頭。
“應當沒有……”
“否則他的戰績就是一劍三千甲,殺坻川汗王于軍中。”
“只是,他爲什麼,還逗留在那裡?”
老人皺起眉毛,看着遼闊的西域。
……………………
大秦北疆之外,有着極爲遼闊,卻苦寒的大地。
這樣的環境自然造就了蠻橫而勇武的國度,金帳帝國和大秦不同,他們的歷史上,幾乎沒有徹底地統一過,也不建城池,在金帳匈族的大王之下,還有八位大汗王。
北疆有着足夠遼闊的草地去劃分給他們。
平素八位大汗王都在自己的領地,唯獨每年的八月,會匯聚在王的麾下,說是臣子,又不像是臣子,準確些說,是屬國一樣的存在。
但是若金帳大王用黃金卷將他們召回來,就會成爲近臣,受到王的庇護,但是卻會失去原本的封地,而今的匈族王是三百年來,第二位得到所有大汗王認可的王。
上一位匈族的大英雄,大豪傑,一統了草原之後,修築城池,打算將八位大汗王的權力都收入自己的手中,真正一統全族各部,建立萬世的功業,卻被暗殺身亡,草原再度陷入了兩百年的戰亂當中,只留下未曾修成的大城。
當代的王成功統一各部後,再不曾提及過收回權力的事情。
也因此,北疆草原上迎來了數百年來最爲繁盛的時期。
在黃金的大帳之中,雙鬢有些許斑白的男人伸出手烤着火爐,上面放着滾白的馬奶,香氣撲鼻,旁邊桌子上放着烤的金黃酥脆的饢,一面灑滿了香料和熟芝麻。
他看上去不像是一統各部的君主,更像是個普通的牧民。
穿着並不如何華貴的衣裳,肩膀寬闊,背上曾經有着讓人望而生畏的肌肉,現在卻鬆懈下來,他的腰側掛着匈族牧民常常用的白錫酒壺,扁平的,恰好能夠放在手掌當中,和外面放牧的人有的那個沒有什麼兩樣。
只是另外一側的腰間懸着一把黃金彎刀。即便是透過刀鞘,也能夠感受到一種銳利的感覺,讓人望而生畏,刀柄上鑲嵌着寶石,藍色寶石的邊緣已經被手掌上的肌膚摩出了很柔和的線條。
他烤暖了手掌,掰開了有些硬的饢,一點一點扔到了馬奶裡面,攪拌成了粥樣的食物,盤腿坐在墊子上,用黃金彎刀切割烤羊腿,羊腿的表皮烤出一種褐色和金黃之間的顏色,一分皮,三分肉斜切成薄片,放在馬奶粥裡,會一下從邊緣浮現出來細小的油花來。
男子慢慢吃着,吃下了小半,突然有人掀開了簾子。
那是個年紀不大的男人,穿着匈族的袍子,健壯地像是犛牛,走路帶着一陣風衝了進來,然後半跪在了那個看上去像個普通牧民的男人前面,五官很英武陽剛,這個時候卻有更多是激動——
“王上,機會來了!”
男人咀嚼着食物,喝了口粥,道:
“什麼機會?”
進來的人不好好穿衣服,露出一條有着堅硬肌肉的臂膀來,半跪在了地上,興奮道:
“坻川汗王這一次,跨越西域去找神兵湛盧劍,據說失敗了,就連坻川鐵騎都有很大的損失,他自己也受了傷,正在攜帶部屬往北疆而來。”
“那個神武府的人,似乎沒有放棄,在收拾了部下的屍體後,就一路追殺着坻川汗王,從西域過來,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國。”
“趁着這樣的時候,我們能夠拿下他的草原,將他分去的許多地方都收回來,握在手裡,坻川汗王的地方很大,而且草木豐茂,能夠放牧許多牛羊。我們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分。”
匈王並不答話,他只是慢慢喝下了肉粥,然後擦了擦嘴角,道:
“誰讓你這樣說的?”
年輕男子眼神閃爍了下,迎着那目光,道:“沒有人讓我這樣說……”
匈王笑了笑,將刀收回了自己的腰間,並沒有追究,而是問道:
“你說,坻川汗王的地方很寬廣,草木豐茂?”
青年的眼睛亮了亮,提高了聲音,道:“是,有了那裡,就能夠放牧更多的牛羊,牛羊會產出奶和肉,還有皮毛,能夠抵禦嚴寒,也能夠換來更多的鋼鐵和兵器,更多的駿馬,更多的財富和黃金。”
“這是絕好的機會。”
匈王問道:
“那麼,爲什麼不去找蘭阜汗王?”
“他那裡的地方更爲肥美,有湖水,清澈地像是跌墜的天空。”
青年匈人答不出,他知道是因爲會有很大的損失,並不划算,但是不知道怎麼開口。
匈王伸出手撥動着火爐,笑容逐漸收斂,反倒有沉靜的力量在。
“若是要肥美的地方,往南去走,那裡是中原,那裡的土地比起最肥美的草原,都要肥沃,但是我們打不過那裡對嗎?”
青年訥訥開口,道:
“三百年前那一次,我們打輸了。”
匈王點了點頭,道:
“是的,那一次打輸了,可不代表這一次會打輸。”
“去派出人,聯絡坻川汗王的兒子們,還有他的將軍,幫助他們保護坻川汗王回來,我需要的不是草原,也不是牛馬,草原和牛馬,甚至黃金都不是什麼值得在乎的,兒子,我需要的,是一個完整的,一條心的匈族。”
“利益換來的只是利益,只有誠心才能夠換來友誼。”
“所以,坻川汗王,必須活下來。”
“那個追殺他的人,是誰?”
青年男子覺得胸膛有火焰在燒,起身答道:
“聽傳訊回來的人說,是神武府這一代的府主,名字叫做王安風。”
“神武府……”
匈王的動作頓了頓,雙眼神色幽深,倒映着燃燒的火焰,然後,天下地位之高,於秦皇匹敵的男人將手中的木柴仍在火爐中,看着火焰越發洶涌,平靜下令:
“這是我給你的任務,不要讓我失望。”
“攔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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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