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風一邊在心中暗自思索,隨手已經將信箋的封口撕下來,放在了桌上,裡面只放着一封薄薄的信箋,折成信封一半大小,放在其中。
王安風伸手將信箋取出,手腕一震,將信箋抖散開來。
外頭有更夫走過,一手提鑼,一手抓錘,用力一敲,聲震數百米,口中高聲喊道:
“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酉時四刻。”
王安風下意識擡眸看向外面,而今已經過去了中秋數日,中秋又名仲秋,秋日既已過半,白晝漸短,天色黑得也漸早了些,而今才酉時四刻,就已經黑了大半。
外面看得到一盞盞燈光亮起,隱隱約約,蔓延到極遠處,和天上羣星相連。
一道黑影從街道上跌跌拐拐跑出去,卻是方纔那個‘老鼠’,腳步踉蹌,驚起幾聲狗叫,消失在了巷道深處。
王安風慢慢收回視線,心中有一個念頭閃過,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一手抓着信箋,那信箋已經展開,卻不去看,便只站在原地,如同一塊石頭一般,擰眉沉思,想要抓住那個念頭,眉頭漸漸越發皺緊,低聲呢喃。
“不對勁……”
他視線垂落在手上已經展開來的信箋上面,心中察覺有些古怪,這古怪感覺實則在那青年‘老鼠’敲門的時候,就已經隱隱出現,直到此時打開信箋,聽到了打更聲音,方纔清晰明瞭起來。
此時已經天色昏暗,打更人才剛剛喊過一遍,更遠處還能隱隱聽到聲音。
吃飯早些的人家已經熱了竈,而剛剛那‘老鼠’既然能夠一口道破‘自己’在回春堂當中義診,那自然知道‘自己’已經累了足足一日。
這個時候送信過來自然可以,但是未免有失禮之嫌。
瞎子老吳算是絕對的老江湖了,非但在梁州城地下極有威望,更能夠招攬到江湖中的好手,可算是真真正正的老江湖。
這種老辣人物行事都極有分寸,不願有一絲可能得罪旁人。
似這種失禮事情,會出現在初出茅廬,心性未定的年輕人身上,會出現在毛毛躁躁,爲人魯莽熱血的漢子身上。但卻絕不應該發生在像是瞎子老吳這種經歷許多風風雨雨,進退有度的老江湖身上。
兩者分開看沒有問題,連起來就極爲扎眼,有一種讓人難以忽略的異樣感。
發生了什麼事情麼?
還是說,瞎子老吳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件麻煩事情給扔出去?
王安風禁不住在心中暗中思索,旋即哂笑一聲,不管是有什麼問題,也應該先看了信上內容再說,可能自己想到的東西,早已經在信上說了清楚。
當下踱步往前,坐在椅子上,手中信箋鋪在桌子上,伸出手掌將褶皺處撫平,視線垂落其上,仔細去看。
信箋上字跡算不上很好,但是頗爲工整,不知道是瞎子老吳自己寫出,還是讓人代筆。
想來是後者,瞎子要如何能寫得這樣工整。
這個念頭自王安風腦海中一閃而過,便不再在意,只是認真去讀,上面所寫的內容不多,先是寒暄兩聲,然後寫了數個人的姓名籍貫之類,最後還隱約提點了一下尾款的事情,表示不必着急,只要半月之內還上就可以。
若是週轉困難,也可以再往後稍延,每月給個十幾二十兩銀子,分半年結清,想來閣下貴爲刑部巡捕,自不會剋扣他們這些平頭百姓的銀子云雲。
王安風讀過信箋之後,看了幾遍,着實是沒有找到半點對面很着急的徵兆——筆跡工整,顯然寫信時候從容不迫,還有心思要錢要賬,這哪裡像是出了什麼意外?
看來是‘刑部嚴令’給這些賭徒的壓力實在太大了,逼得這樣的老江湖都要顧不得什麼忌諱,只打算儘快把身上這口又大又黑的鍋給甩出去,並且祈禱漫天神佛,這口鍋可千萬不要第三次砸在自家腦門上了。
王安風想象到老謀深算的老江湖給逼得幾乎狗急跳牆,神色古怪,復又有些心虛,雙眼下意識瞥向上方。
咳,此嚴令非彼嚴令,同名而已,怎麼能算是假冒?
是以,是以也算不上是什麼壞了嚴令大哥的名聲。
他自扶風來了梁州城中,不過數日光景,就已經接連兩次造訪那位瞎子老吳,用的是易容之後的冷峻刀客模樣,更是直接頂了嚴令的名頭。
倒也不是他故意如此,只是當時要借用刑部的聲威,他熟悉的刑部中人,除去鐵麟無心,就是扶風時候相熟的嚴令了,情急之下,只得如此行事。
而此次那‘老鼠’傳信而來的緣由,正是他第二次去找瞎子老吳的目的,當時他受了無心的委託,要讓這老瞎子找一個三十多歲年紀的賭徒。
仔細說來,這賭徒還和那一夜與他交手的胡人老者有關。
當時的徐嗣興還是一具焦炭,神志不清,未曾甦醒,對方要將徐嗣興帶走,爲了防止王安風第二日起身時候發現徐嗣興消失不見,察覺異常,還專門害了一人性命,用以替換徐嗣興。
不過這也成爲了對方唯一留下的破綻。
刑部在三十年前,已將這數百年來對於兇人案犯審訊的卷宗彙集,化繁爲簡,整理出許多直指人心的經驗,三十年來,歷經適用,卓有成效。
譬如,大多兇案之人,往往都會在做下大案數日之內,回返兇案現場附近,是以外鬆內緊,以待其自投羅網。
而其中之一,這些人大多不會專門跑太遠尋找受害者,而是會在自身所處之地爲中心的一個範圍當中尋找。
所以只要確定了那個受害者的身份,就能夠順藤摸瓜,確定了對方暫時落腳處的大致範圍。
而此人之死,正和王安風僞裝的胡人老者,也即是無心鐵麟兩人一路追查至此的那兩個甲等兇人有直接關係。確定了那個死去賭徒的身份,就能夠大致確定那一老一少兩名胡人兇犯的位置。
那兩個甲等兇人殺人,又是爲了‘狸貓換太子’,將被劈成焦炭的徐嗣興帶出去方纔做下的案子。
徐嗣興之所以陷落,則是其在中秋酒會當夜大鬧,吸引了無心鐵麟的注意,而正因爲這件事情,讓無心兩人錯以爲大鬧梁州的正是自己的目標,又使得一老一少這兩名兇人脫離了刑部的調查範圍。
想到這裡,王安風眉頭不由得微微皺起——
這雙方是否有什麼關係?
不,這幾件事情,雙方都有聯繫,定然是有關係的。
可今天‘窮奇’和安兆豐顯然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他僞裝的老者,是否證明了,鑄劍谷對於此事其實知之甚少,只有徐嗣興知道而已。
徐嗣興故意一人冒險來此,正是因爲這一原因?
而徐嗣興之所以在這個時候來到梁州城,是因爲東方凝心,而東方凝心藉助熙明,將自己換出,此時仍不知道是有什麼目的,做出了什麼舉動。
這段時間經歷過的事情,一條條線路匯聚,繁雜無比,卻終於逐漸明朗化,雖然明朗許多,卻又因爲彼此交錯,彼此影響,而看不破最後的部分迷霧。
王安風深深呼出了一口濁氣,突然覺得自己手掌上這一份信箋遠比方纔要沉重許多——
窺破這最後一層迷霧的關鍵消息,就在於他手上。
在於這信箋上所寫的這幾個賭徒姓名籍貫。
上面甚至還繪製了這幾名賭徒的圖影,若非是那一日死者爲了僞裝出類似徐嗣興的傷勢,面目黧黑,不復原本模樣,事情就好辦許多。
不過,這數日時間,刑部仵作或者已有所獲。
還有落入無心鐵麟手中的徐嗣興,不知可問出了什麼有價值的東西?
王安風隨手將信箋放在了桌上,擡手按揉眉心,讓自己緊繃的思緒逐漸放緩下,事情雖然複雜,但是也已經明朗,而且此事掌握在自己一方手中的東西其實已經不少。
而且主動權就在自己手上,反倒是對方應該覺得頭痛。
心念至此,笑了一聲,旋即提筆寫信,將事情大略講了講,又將瞎子老吳提供的這一份名錄放在了信封當中,並且在信箋的最後,‘隱晦’提及了一下瞎子老吳要求的定金及尾款事情。
他本來打算學着瞎子老吳,在最後耍一個以進爲退的法子,可是動筆之時突然想到——瞎子老吳敢這樣寫,是他賭定了‘刑部嚴令’儘管手段頗爲狠辣,畢竟是刑部中人,有公門的傲氣,不肯和下三流的老鼠有多糾纏。
退一步講,這事情若暴露出去,對彼此都沒有什麼好處,吳瞎子拿不到錢,‘刑部嚴令’也惹得一身騷。
可無心卻不一樣。
他王安風若是寫信跟無心說,其實也不用着急,慢慢給也可以啦,什麼的,那張冰塊臉是絕對能夠做得出每一個月,十六兩又六百六十六枚青蚨通寶,一共給他給足了六個月,湊夠一百兩銀子這種事情來的。
想及那種場面,王安風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
視線低垂,看到自己信箋上已經將方纔的打算寫了大半,不忍卒視。
當下將寫好的揉作一團,重新寫了一遍,方纔以那隻灰鴿將信箋傳出,顯然並非凡種的鳥兒微一振翅,便如利箭一般,撲入無窮黑夜當中,射向刑部方向。
王安風目送那飛鳥離開,收回視線,突然注意到了旁邊放着的茶盞,正是剛剛那‘老鼠’所用,想到了那老鼠的目的,是打算求得針對女子的那種藥物。
王安風是醫家,自然知道這類陰陽調和的藥物,都帶有相當程度的迷惑神智作用,那麼那‘老鼠’的目的,不問自明,方纔以初步掌握的‘他心通’,多少知道其真實想法。
此時一經想起,心下浮現些微噁心不適,越是不想去管,便越是在意。
他對這些事情本不如何上心,但是古道人來了之後,後者對於精神上有一種追求過度的潔癖,他每日見到,便逐漸受到些微影響,漸漸在意,當下只覺得似乎吃了一隻蟲子,感覺不適。
抿了抿脣,擡手五指微張,突然炸起雷霆,躍動糾纏,在那杯盞上面洗練了好幾次。
旋即還是忍不住,一揮衣袖,沉重勁氣碾壓而出,將那一個杯盞直接碾作齏粉,袖口一卷,扔出窗外,隨風四散,方纔覺得心裡面舒服了許多,長呼口氣。
“舒坦。”
“這才幹淨了……”
才呼出口氣來,王安風突然想起一事,動作微微一僵,旋即眸子轉向一側,牆壁上有個木板,木板上刻着些字——
本店內物什損壞,照價賠償,小本生意,概不賒賬。
牀鋪五兩。
上等白瓷茶具,每一盞五百文。
五百文……
王安風陷入沉默,擡手摸了摸懷裡的十枚大秦通寶,嘴角微微抽搐了下,望向飛鳥離開的方向。
現在再寫一封信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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