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89年西郊48中兩個中考班語文取得歷史上最好成績,我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總算沒有誤人子弟!一口長氣來不及吐出來,心裡還沒來得及暗自得意,學校就通知我,繼續代下一屆初三年級中考班語文課,依舊是兩個班。這就意味着接下來的一年我依然得繼續累成一條狗。而且還得接受李玉這小子的領導,我一腦門子的憋屈,卻無計可施,1米86的我頓覺猥瑣窩囊如一條叫老鐘的狗。

其實,在之後的三年裡,我像一個囚徒一樣,一屆又一屆一直被困在初三年級組裡,牢底沒坐穿,我卻幾乎瘋掉了。這是後話。

江一鴻肚子裡的孩子果然早產一個月,是個漂亮丫頭。季書記送了不少大補催乳的營養品,大家都看出了李玉和季書記關係的非同一般。

和我一起繼續留在初三年級組的還有數學曹老師。曹老師已經N年虎踞初三年級組,只爲能多賺幾個補課費和中考獎金。瘦削如一具骷髏的曹老師爆發的戰鬥力像只梅花碉堡無人能將其攻下,單槍匹馬打退了一撥又一撥蠢蠢欲動火力密集的覬覦者。曹老師家庭負擔重,老伴在街道辦打零工,家中有個小兒麻痹無法行走的女兒,年近30,因爲沒錢治病,也買不到可以下樓梯的電動輪椅,女兒只能每天靠在被垛子上編塑料花換零花錢。由於長年累月坐在牀上,曬不到陽光,肌膚如雪一樣寡白; 雖然沒什麼營養,身體卻很胖,像一堆肉沒了人形。據說每天不敢喝水,因爲上廁所還得等曹老師下班回家後和老伴一起才能挪得動她。

曹老師已經年過50,教齡29年。曹老師瘦成一把骨頭,嘴深深地癟回去像有說不盡的委曲。曹老師做夢都想當個年級組長,因爲當年級組長每月可以多領十塊錢獎金。曹老師的理想之所以沒有遠大到當個教務主任,是因爲此生從來就不曾進步過一個小臺階,所以對教務主任不敢有奢望,直至退休他的職業理想都是能當個年級組長。

本以爲以曹老師的資歷和教學業績,定然不能忍受李玉這小子的淫威,我心理陰暗不懷好意等着看李玉老小子的難堪。不想曹老師卻長了一隻彈簧脖子,見了李玉哈腰點頭且腦袋點得像雞啄米一樣沒一點尿性,令我大失所望。

李玉的脾氣一天天長起來,倒不完全是因爲當了年級組長就膨脹得頤指氣使。回到小平房,脾氣也照樣壞得很,和江一鴻拌嘴的次數越來越多,摔鍋砸碗,一地雞毛。氣急敗壞中的江一鴻滿**粗,與撒潑村婦毫無二致,平房一堵薄薄的牆壁完全阻擋不住他們沖天的怨怒。耳朵裡塞棉花是自欺欺人,李玉和江一鴻吵架摔砸的聲音混搭着女兒李貝貝的哭鬧聲攪得我坐立不安,無所適從。

只是令我跌破腦袋想不通的是,不管白天如何大打出手,痛哭流涕,晚上夫妻生活樂此不疲,夜夜不歇場。白天我可以躲在辦公室,晚上我逃無可逃,只好硬起頭皮生扛。

西郊48中的日子突然變得很長,有一種捱不到盡頭的絕望。初三年級語文鍾大富老師開始在講臺上走神了,陷入沉思狀態中的鐘大富目光散淡的透過教室的窗戶,於是在學校操場上看到了車把上掛着的網兜,順大梁一直延伸到車後座的自制長魚竿,以及猛蹬兩腳穿過操場,瞬間離開學校大門揚長而去的西郊48中前張副校長。

免職後前張副校長成了西郊48中另一道不能不說的風景。儘管前張副校長晚節不保,但每一位西郊48中老師都不得不承認張副校長是一位相當有水平的物理老師,所代班級的物理成績曾經在區裡拔得過頭籌,任職副校長期間還兼任一個班的物理課任老師,但被免職後,推掉了所有工作開始專職釣魚了。每天早晨點個卯便騎了一輛二八大鏈盒自行車穿過操場揚長而去,下班前拎着兩三條活蹦亂跳的草魚或鯉魚再回學校應個卯回家。

有那麼一天,風雨無阻如同一枚蓑笠翁的張副校長突然成爲我的人生偶像,在熹微的晨光中,或是清冷陰鬱的早上,我望着張副校長的背影悠然離去;在通紅的落日霞光裡,或是暮靄昏沉的傍晚,我望着窗外期待着滿載而歸的那個已然有些駝背的老人。我知道,在學校裡比我更關注張副校長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曹老師,幾乎每天張副校長都會送給他一條魚,哪怕這一天張副校長只釣到一條魚,曹老師就感激涕零。

送走我的第三屆中考畢業生,我回市裡買了一套漁具,給張副校長也買了一根7米長的伸縮手杆。那天早晨,我騎了自行車等在校門口,張副校長像鐘錶一樣準時出發,張副校長看到我停下來,我送給他那副手杆,張副校長接過沒說什麼,徑自而去。我跟在張副校長的身後,我們一前一後兩輛自行車行駛在坑坑窪窪的村道上。30年前的西郊,一望無際的莊稼地阡陌縱橫,稻田水面如同鏡子一般反射着陽光,白花花一片奪目刺眼。蛙聲聒噪,四面八方鋪天蓋地,我們兩輛自行車就穿行在密不透風的蛙鳴稻香裡,屁股蛋子顛簸得生疼。

半個時辰的路程,我們來到了一座湖前,這是這個城市最大的一座人工湖。極目望去,水天一色。一道長堤劃過一條弧線直插湖心,我們的自行車就停在長堤的盡頭。張副校長拿過我的漁具給我調好,又從他的盒子裡抓了一把魚餌遞給我。

自己配的,加了肉湯,魚愛吃。張副校長說完沉默地轉身走開,在離我十幾米遠處坐下,佈線釣魚。

張副校長是在被免職之後突然變得沉默寡言的,那次民意測評有一半稍多的教師投了反對票。

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我也是其中的參與者,我不清楚張副校長是否知曉。其實我並不反感張副校長,之所以投反對票是因爲我是個註定要投反對票的傢伙,不論是張副校長還是李副校長王副校長,投反對票才能體現我的權利,我支持的只是改變,甚至不論對錯。我知道這邏輯挺混蛋的,但似乎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能體現我存在感的地方。

我不會解釋給張副校長聽的,也許張副校長也對我深感厭惡和絕望,抑或根本就沒把我放在眼裡心裡,我的所思所想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已。我遠遠地望着張副校長,草帽下的身影煢煢孑立,偶爾發出的一聲嘆息,吹皺了一池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