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連喝幾杯酒, 略顯出一絲醉意來。他突然扭頭問宋衍:“你知道姮娥嗎?”
“誰?”宋衍一時沒有聽清。
神君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也叫嫦娥。”
“哦,”宋衍用手一指天上的圓盤, “月亮上的那個?”
“聽過她的故事嗎?”神君邊問邊自己動手倒了一杯酒, 然後再次一飲而盡。
“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 姮娥竊以奔月, 悵然有喪, 無以續之。”宋衍想起了《淮南子》中的一句。
神君又倒了一杯酒,邊喝邊笑道:“名震三界的美人吶!被她拋棄的丈夫還真慘……”
宋衍不知道神君爲何突然提起這茬,不由試探着問道:“神君也有過伴侶嗎?”
神君醉意明顯, 斜睨着眼睛問道:“要伴侶作甚?”
“也是,”宋衍搓了搓鼻尖, 點頭道, “連出家人都講究清修, 何況是神仙們呢!”
神君不再理他,單手托腮後, 望着遠處兀自低喃了一句:“恨也好,怨也罷,該結束了……”
宋衍不由地心頭一跳,他看着神君,想問卻又不敢張口。眼見着神君開始打起盹來, 他才小聲問道:“神君, 你爲什麼恨我?”
本來沒抱希望能聽到答案, 結果神君手臂一鬆趴到桌子上後, 咕噥了一句:“因爲你殺了我們啊……”
你殺了我們。
宋衍頓時心頭一緊。
聯繫到神君之前說的那些話, 宋衍突然就想起了古書上的幾段話——
“羲和者,帝俊之妻, 生十日。”
“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齒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
“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於烏。”
“堯時,十日並出,草木焦枯,堯命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
……
宋衍看着已經睡着的神君,輕聲問了句:“所以,我是他的轉世嗎?”
他呆呆地坐在一旁,茫然地看着月亮,良久後才喃喃自語道:“我是宋衍,不是他。但前世的債,我認。”
說完,他站起身,將桌上吃剩的食物和酒水收好,拿回後院的居所,然後又拿了條毯子回來蓋在神君身上。
忙完這一切,他纔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寅時三刻一到,宋衍便照常起牀,去樹下打坐修煉。
松木臺子上只剩下炕桌和一條摺疊好的毯子,神君不見蹤影,連烏鴉都沒有出現。
宋衍佯裝昨晚無任何事發生,繼續做着往常該做的一切。可中午時,偏巧又提到了這一話題。
起因是劉居士帶了一些曬乾的野菜給大家吃,宋衍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什麼菜?”
劉居士立即告之:“這是螞蚱菜,學名也叫馬齒莧。”
哦,馬齒莧,清熱解毒,止渴利尿。宋衍點點頭,又夾了一筷頭,覺得這菜口感雖算不上好,但偶爾吃點對身體有益。
這時,年紀最大的陳居士忍不住講起故事來:“知道螞蚱菜爲什麼曬不死嗎?”
馬齒莧這種植物生命力特別強,連根拔出擱置幾天,只要根鬚再次碰到土就又能活過來。
宋衍和劉居士都沒有接茬,因爲陳居士明顯是要講故事,而不是想知道科學解釋。
“據說楊二郎的母親思凡嫁給了個普通人,還生了楊二郎,玉皇大帝一生氣就把親妹妹壓到山底下了。楊二郎長大後用一把神斧把山劈開,把母親救出來了。他恨那些大山,把母親放到一旁後,便用鞭子把這些山全趕到了東北,結果回來時發現母親竟然被天上的十個太陽烤得只剩下一灘血水……”
宋衍聽到十個太陽,頓時擡頭看向陳居士。
陳居士喝了口水後,接着說道:“楊二郎特別生氣,又開始抓太陽,抓到一個就壓到山下,一連抓了九個,最後一個嚇得躲在螞蚱菜下面,螞蚱菜沒有吭聲,這才保住了最後一個太陽。後來爲了感謝螞蚱菜,太陽就不曬它了……”
宋衍默默地吃着剩下的飯,心說:關於十日傳說版本還挺多啊!這一個明顯不知道是誰編的,原作者若是見過仙人掌等多肉植物,估計主角就不是螞蚱菜了。
***
宋衍一天沒見到神君,包括喊他吃晚飯都沒見到他,也不知道他是故意不見,還是昨晚醉酒一直沒清醒過來。
好在第二天神君就出現了,見他好像不記得中秋夜說過什麼,宋衍便也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除了對他好,宋衍也不知道該如何補償,所以索性當不知道吧,免得雙方尷尬。
八月十八這天,楊道長回來了,氣完神足,一看就是修爲上又有了進境。
宋衍很高興,纏着師父說了好多話。但到了晚飯後,師父說明天就要走時,宋衍立即難過不已,連覺都沒睡踏實。
半夜,楊道長悄悄使了個法術才讓宋衍陷入深眠,然後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門。
月亮雖然缺了一邊,但仍然照得大地雪亮。
楊道長來到前院大桑樹下,跪在地上恭敬地稽首叩頭。
拜完後,他沒有立即起來,而是一直恭敬地伏在地上,直到看見一雙黑色的雲靴和一角黑色的絲袍,才跪直身體,朝上拱手道了一聲:“山神!”
山神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沒有作聲。
“明日我便要離去,此次一行不知生死,小徒宋衍和這廟就全託付給您了!”
神君望向遠處,冷冷地回道:“你該知道本君和他前世有仇,就不怕你一走本君立即取他性命嗎?”
“您若想取他性命何必等到現在?”楊道長反問一句。
“殺個普通人有何樂趣?等他成長起來,本君再動手不遲。”神君依然神色淡漠。
“生死有命,如果他這一世註定死在你的手上,而且能就此化解你與他的冤仇,那他來世一定會活得比這一世輕鬆。”楊道長見該說的全都說完,站起身來朝神君再次一拜,“貧道感謝您當年的救命之恩,也感謝您對宋衍的照拂!若是有命回來,再供奉您到死。”
說完,他便轉身離去。
“我勸你最好別去,”神君在他身後突然說道,“我雖然不善占卜,但也能看出你死期將至。”
楊道長停下腳步,回身再次拱手,笑道:“多謝神君好言相勸!貧道告辭!”
見楊道長走了,神君忍不住低罵一聲:“好神仙勸不了該死的鬼!”
***
早上,宋衍一睜眼就看見楊道長已經收拾好包裹,正坐在一旁望着他。
“師父!”他急忙坐起,“您現在就走?”
“嗯,”楊道長鄭重點頭,“爲師說過的話,你都記着了吧?好好照顧自己。”
“師父……”宋衍一把抓住他的衣袖,言行間盡是不捨之意。
楊道長拍了拍他的手,笑着說:“你就當師父出了趟遠門,說不定哪天就回來了!”
“那您一定要回來!”宋衍望進他的眼裡,懇求道。
“好。”楊道長點點頭,答應一聲。
宋衍這才放了手。
楊道長只讓他送到了廟門口,再多一步都不讓。宋衍站在門口一直看着師父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轉過山路消失不見。
他總覺得心裡不安,站在那裡望了好久,一直到幾位居士上山看到他,纔回過神來。
自從師父走後,宋衍每天都到偏殿裡替師父祈福。他知道山神管不了這事,因爲山神被困在這裡走不了太遠,所以他只能寄希望於祖師爺了,希望祖師爺能保佑師父平安歸來。
***
十一長假眨眼就到,來廟裡上香的人也多了起來。宋衍因爲忙碌,總算是暫時把師父的事放到一邊。
這天下午,他正在主殿裡值守,就見一個男人進門後,立即朝他走來。
“道長!”那人喊了他一聲。
宋衍見他眼熟,想了一會兒纔回道:“劉善信。”
這位叫劉剛的在兩月前來過,這次來依然是炮頭,但脖子上卻沒有了金鍊子。
“道長,我丟東西了,您能幫我算一算丟哪了嗎?”劉剛討好地笑了笑。
“金鍊子丟了?”宋衍擡眼看了他一下,又繼續低頭看□□經。
“是,您怎麼知道的?”劉剛尷尬地笑了笑。
“和老婆孩子發脾氣時,沒捨得扔金珠吧?”宋衍將書翻了一頁,頭也不擡地問道。
“……是,沒捨得……”劉剛訕訕地回道。
“所以丟了。”宋衍簡單回了一句後,繼續看書。
“我昨晚去和朋友聚會,喝得有點多,打車回的家,結果到家後才發現鏈子不見了。我現在懷疑是出租車司機偷的……”
“但是你不知道車牌號。”
“是,”劉剛點點頭,“您算得可真準!那能不能幫我算算怎麼才能找到?”
“小道可沒那個本事,劉善信還是另尋高明吧!”宋衍擡頭看着他,語氣裡已經有了送客的意味。
劉剛卻賴着不走,還想磨一磨,宋衍頓時有點不耐煩,卻又不知道如何趕他,大殿裡一時安靜了下來。
突然,地磚上響起咚的一聲,驚得兩人同時看去。
只見一個蘋果從供盤裡滾落下來,掉到地上還在滾動,一直滾到了劉剛腳邊。
蘋果明顯被咬掉了一口,停下時,被咬的那一面剛好朝上。
“看吧,山神生氣了。”宋衍邊說邊起身過去上香,“你上次可是在這裡發過誓的,不遵守誓言不說,還敢再來,當真不怕受懲罰嗎?”
劉剛本就是迷信之人,聽聞此言後,立即躬身朝神像拜了拜,說:“是我不對!我這就走!這就走!”
見劉剛終於走了,宋衍邊往香爐裡插線香邊說:“下次別再亂扔供品,浪費糧食!”
“嘁!”
一聲不屑響起,表達了某人的不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