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月之前在黑風山寨,那場決定了她丈夫人選的自由之戰即將開始時,蘇小莞曾一時興起,與阿菱合夥搞了一場小小賭約,狡猾的高老大下了二十兩銀子的注買她這匹黑馬勝,當時就是他親自下筆,在蘇小莞的名下籤了自己的名字,那股子懶洋洋落筆的神態她至今記憶猶新,新婚之夜,他更曾拿着這張紙約,理直氣壯地向她要錢,將她搜刮得只剩一錢銀子。
高老大的筆跡,她永生也不會忘記。
蘇小莞臉色白了白,揉亮眼睛將這張紙反反覆覆看了幾遍,內心的驚悚越來越大,腦中一個清晰的聲音正在不斷地叫囂。
“完了完了,山寨老公前來追她這個逃妻了!”
蘇小莞顫抖着手問道:“二少爺,你見到那個人了,他長得什麼樣?”希望只是巧合,希望這個筆跡只是當時流行的字體,希望從販夫走卒到名流士子,凡是認得兩個字提得起筆桿的人,都會寫得這一手懶洋洋的字體。
鄺雲天臉微微一紅,有些赧然,他自負輕功超羣內力卓絕,但是慚愧的是,直到飛刀釘上浴室的牆壁,他才驚覺有外人靠近,而當他起身去追時,卻連那人的衣角也沒有看見。
正義山莊裡什麼時候潛伏進了這樣的高手,他竟是全然不知。
但至少那人不是惡意,至少他知道蘇小莞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至少因了他的這一舉措,纔不至讓鄺雲天鑄成遺憾,無論他出於什麼目的,鄺雲天對他只有感激。
鄺雲天搖了搖頭,如實說道:“我沒有看清。”
蘇小莞啊了一聲,神情顯得有些失望,也不知到底是失望鄺雲天沒看清那人,還是不能肯定那人是不是高老大。
鄺雲天揉了揉她柔軟的發,忽然問道:“你有沒有什麼特別親近的人?嗯,我是指山莊以外的人。”
蘇小莞疑惑地望着他,鄺雲天的手滑到她肩膀之上,停了停,似在斟酌着措詞,過了一會兒纔開口道:“我並不是懷疑你,但很明顯這個飛刀示警的人是想救你的,你的身份來歷,正義山莊之前都打探得很清楚,無論如何,你都不可能接觸到這樣一個身手高強,出入正義山莊如無物的武林高手。”
蘇小莞在潛進正義山莊之前,洪清波曾爲她安排了一個幾可亂真的家世來歷,即使正義山莊事後調查,也絕查不出什麼端倪破綻,但眼下問題就出在這裡,不可能認識武林高手的蘇小莞,是如何能令得武林高手爲她通風報信飛刀示警的呢?
蘇小莞頭上的冷汗刷地就這麼下來了,這叫她怎麼說是好,如果說出實情,估計這個臥底的身份就到頭了,但如果因此而完不成洪清波交待的事,估計她這條命也就跟着到頭了。
支支唔唔了半晌,蘇小莞腦子裡是一鍋亂粥,完全理不出頭緒,鄺雲天見她滿臉的爲難之色,倒也體貼地沒有追問下去,只拍了拍她的肩膀,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反正這個人也沒有惡意,你如果實在不想說,就算了吧。”
蘇小莞不意他竟如此大度地不予追究,心中大是訝異,擡起頭來看他,正看到他清澈眼底流轉的清淺哀思,他分明是注視着蘇小莞,但視線彷彿從蘇小莞的身上穿越,落到了不知名的遠方,但他此刻心中所想的定是一段甜蜜而又憂傷的往事,因爲他嘴角雖然帶着笑,眼中卻蘊了化不開的鬱傷。
蘇小莞只覺得心底忽然呯的一聲,彷彿有什麼正在融化坍塌,這個溫煦如風的男子啊,只輕輕幾句話,無意流露出的憂傷眼神,都能輕易觸碰到她最柔軟的地方,激起她潛意識裡的母性情懷,他是一個謎一樣的人,偏偏卻又有着最乾淨純粹的心。
她實在不忍心看他爲了這件事而鬱結於心。
“放心吧。”蘇小莞展眉笑了,“二少爺,也許人家並不是爲了我,而是爲了你而來的。”
“啊?”這回換到鄺雲天疑惑不解,蘇小莞狡猾地一笑,道:“二少爺,人家知道我是你的貼身丫鬟,怕我出事令你擔憂,所以才巴巴地趕了來爲你報信,那知你卻不識好意,把人家當成了宵小之徒。”
鄺去微笑着看她,鼓勵她繼續大膽地說下去,於是蘇小莞腦門子一熱,也當真繼續大膽了下去。
“二少爺,這山莊裡山莊外有多少人爲你癡迷你不知道麼?我前天才聽雲伯手下的阿祥說,每回正義山莊往門外倒垃圾,都有一羣美女趕着上來搶,個個都想從垃圾堆裡扒出你的隻字片紙,帶回家好好瞻仰,見不到你的人,便是見見你的字也是好的,還有那門前的樹,前天又摔下一個重傷的,爲了避免此等流血事件發生,雲伯打算砍了門前這幾棵樹,以免又有無畏少女水膽攀爬,這府外我就不多說了,單是這山莊內,風竹院外,有多少適齡丫鬟藉故來往反覆路過,爲只爲見一見少爺你的身影,聊解相思之苦,你對她們笑一笑,說幾句話,都會惹得無數芳心顫粟不已,激動得夜不成寐,就打我受傷這回來說,當時知道的人多得是,保不定就有那位癡情的主,偷偷爲你通風報信也未可知。”
蘇小莞昏天胡地地瞎扯,鄺雲天卻是靜靜地聽着,臉上始終攜着那抹隱隱的笑意,脣紅齒白,眼睛明亮,直看得蘇小莞漸漸扯不下去,一顆心跳得在打鼓,嘴裡暗自嘀咕。
不帶你這樣以**人的主子,明知她對帥男沒什麼抵抗力,偏偏有的沒的對她放電,這不是存心讓她心猿意馬麼?哎呀不行,她在心底默唸,俺是名花有主的人了,雖然也一直很想離婚來着,但至少眼下還是高遙名義上的老婆,要想出牆還得等段時間。
說到出牆,她自然而然又想起了姚遠老兄,不禁又嘆氣,那天藉着**的勁,她暈暈乎乎對姚遠上下其手,只差沒把人家從頭到腳吃幹抹淨了,再加上後來的同牀共枕,這個牆可是出得夠徹底的。
懊惱之餘,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的嘴角正愉快地上揚,彷彿想起了什麼極其開心的事情。
鄺雲天好笑地看着面前這張小臉,眉飛色舞誇誇其談,說到興奮之處還附加贈送精彩的肢體語言,但說到後來卻又不知爲什麼羞澀了,俏麗的小臉浮上一層暈紅,眼波卻柔柔得象水。
他不知蘇小莞是想起了與姚遠之間曖昧的幾次糾葛,於是繼續笑着,用自己也不能察覺的輕鬆語氣,很自然地調侃道:“小莞,那你喜不喜歡與我在一起呢?不在我身邊時,你會不會也特別地想要見我?”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將一直在糾結這牆到底是爬了還是沒有的問題上的蘇小莞炸醒,她呵呵笑了兩聲,道:“當然,我到現在才知道,我是一刻也離不開你。”
“爲什麼呢?”鄺雲天追問,竭力抑止聲音中的激動情緒。
“你想想,我如今是衆矢之的,要是沒有你的保護,天知道還會不會有人再來對付我。”蘇小莞回答得心有餘悸,那頓幾乎奪去了她性命的棍子,是她永遠也不願回想的噩夢。
鄺雲天輕輕哦了一聲,聲音透出疲累,也透露出幾不可微的失落之色。
蘇小莞心底長吁了一口氣,好險。她一番插科打渾的胡扯,總算是成功地讓鄺雲天開顏一笑,同時也不再向她追問飛刀示警那人是誰這個問題。
但她心底幾乎能肯定,這個人如果不是高遙,那麼一定就是姚遠。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她唯一認識並與之有瓜葛的男人,就只有高遙和姚遠了。
她甚至打定主意,等姚遠下次再偷偷摸來的時候,她一定要抓住他寫兩個字,看看到底是不是他關鍵時刻顯身手,於大灰狼的手底下成功地救出了她這隻純潔無辜的小白兔。
躊躇滿志的她似乎已經忘記了一件事,她曾經吩咐過小丫同學釘牢了窗戶,目的爲了就是嚴防死守姚遠這隻耗子偷偷摸來。
“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鄺雲天打破沉默站起身,順便將蘇小莞滑落的鬢髮挽到了耳後,爲她掖了掖被子,放下紗帳,瞅着安息香快燃完了,又在鼎爐里加上一把,他這一串動作一氣呵成,蘇小莞連拒絕也來不及,就這麼看着他自然無比地做着這一切,完畢後居然還回頭對她微微笑了一笑,燭光中他的側面輪廓美得驚人,象一幅籠罩着輕紗的美人畫,朦朧而不真實。
確實不真實,這樣的美,始終只適合遠觀。
姚遠再沒有出現了,無論是從門口還是窗口,始終看不到他輕鬆一入的身影,日子慢慢地過了一天又一天,蘇小莞的日子過得和米蟲一樣舒坦,一顆心卻又如同怨婦一樣悽惻。
居然真的不再來看她,雖然每次他來都沒給他過什麼好臉色,但他當真不來,她又覺得日子彷彿少了點什麼樂趣,做任何事都提不起精神來。
傷口逐步地癒合,恢復得很好,但結痂了之後卻很癢,整夜整夜地癢,癢得教人睡不着,王小丫同學是屬豬的,一睡下去就不知道醒,呼嚕打得震天晌,蘇小莞嚴重懷疑即使半夜把她擡去賣了,只怕她也是懵懂不知。
在這種情況下,她也不好打擾小丫的好眠,況且即使叫醒了她,也不能解決她的鑽心之癢,於是這夜又再度發癢的時候,蘇小莞便一個人爬起牀,趿着拖鞋披着外套到庭院裡賞花賞月,炎炎的夏夜,在庭院內納涼是很舒愜的一件事,因此她賞着賞着,不知不覺就枕着滿院月光花香睡了過去,睡夢中似乎有一個人將她擁在懷中,溫熱的臉頰輕輕貼上她的臉,低聲道:“你還記得我麼?”
問的次數多了,在夢裡她偶爾也會反問:“你是誰?”
那人嘆了口氣,說道:“我是高遙。”
這個夢真可怕,居然會夢到這麼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個人,她從夢中赫然驚醒,周圍卻是清清冷冷,只有她自己形單影隻,而當她起身時,身上卻有一件衣服悄然滑落。
原來真是有人曾經來過。
她困惑地揉揉眼,沿着花徑走了幾步,一輪明月掛在半空,寒星寥落,花木扶疏,於極清幽極寂靜之處,忽然傳出一縷細細的簫聲,輾轉纏綿,彷彿風過嗚咽。
蘇小莞順着簫聲走過去,百餘步外的亭子中,鄺雲天正在吹簫,他吹得極專注,身影寂寥容顏清瘦,彷彿是靜靜佇立的青竹,孤傲卓絕。
儘管知道是他好心爲自己披上了衣服,如今她卻不敢打擾二少爺的雅興,只靜靜地在一旁聆聽。
簫聲似有無窮心事流露,可惜蘇小莞一不解音律二不解風情,只覺得依依呀呀地吹得很動聽,正好催她再次入眠。
這次夢裡卻沒有高遙了,只有一片漫無邊際的荷塘,鄺雲天白衣飄飄站在水之中央,輕舟長篙劃破水面,遙遙向她而來。
他含笑道:“小莞,你在等我嗎?”
畫面一轉,白衣天使消失不見,姚遠騎着小黃馬從岸邊急馳而來,經過她身邊時利落地一伸手,穩穩地將她抱上了馬背,勁風颳過耳畔,周圍樹木人影急速後退,耳邊全是他曖昧的呼吸。
“小莞,跟我走。”
“不,這是我的小黃馬,你把它還給我。”
“它是我的。”
“不是,它是高遙的。”
“傻瓜,是他的,也是我的,因爲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啊!”
“你是高遙,高遙就是你?”
姚遠邪惡地笑着,雙眼眯成了一條線。
“是啊,所以你無論跑到天邊,我都會抓住你。”
“我不信。”蘇小莞扭過身面對着他,眼裡是千千萬萬個不可置信,伸手就在他臉上胡亂摸着扯着,想從他臉上扯下一個人皮面具下來。
面具掉落的瞬間,她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