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洪水衝過的村莊,橫屍遍野。
滿眼望去的人都在逃,逃不掉的便倒。
但逃的,不逃的,個個都瘦骨嶙峋。
他們臉上帶着黃泥,指關節清晰可見,被蠟黃色的薄皮包裹着,沾着黑泥、白泥。
他們大口大口的吞嚥着白色的泥土,然後,一個接着一個的倒下去!
鍾離不斷的往前跑着。
她不要死,她不想要死,她絕對不吃那白泥。
她親眼看着父母吃下白泥後,雙雙死去。
那白泥,不能吃!
吃了會死人的!
她不敢看那些人的吃相,因爲她怕看了自己也會吃下去。
她不斷往前跑着,雙目已餓的快失了焦。
滿眼無邊際的黃泥黃水,她覺得怕,但心裡更有一個念頭告訴她。她怕也沒有用,只有一直跑,一直跑,沿着一個方向,總會有出路!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面前的風景變了。
栽滿綠樹的林蔭大道旁側,一個看起來漂亮的農莊門口,數十隻白鵝正扭着肥胖的身體,吃着石槽裡的青菜葉。
見多了黃土白泥,鍾離眼中幾乎只看得見那石槽裡的菜葉。
她撲倒在石槽前,粘滿黃泥的手,捧起那些綠菜葉,用盡最後的力氣,把那菜葉塞在嘴裡。
好痛!她從沒有吃過這麼硬的東西。
菜梗和石槽裡的細沙,劃過喉嚨的那種痛,讓嘴裡有些血的味道。
直疼得鍾離眼淚流下來。
眼淚,洗刷掉鍾離臉上的黃泥,露出泥下略微發黃卻細嫩的黃白色皮膚,旁側那幾只被爭食的大白鵝,氣的嗷嗷叫着用嘴扭着鍾離的脊背。鍾離疼得渾身發顫,但是依然不管。
這些皮肉的疼,都抵不上肚子餓的疼。
她太餓了,記不清楚多久沒有吃飯了。
她從沒過過這樣的日子!
不管了,她渾身顫抖的往下強噎着菜葉……
“滾開,髒東西!這裡也是你來的地方。”
農莊裡,走出來一位滿臉凶煞的男人,旁側,還有一條看起來十分兇惡的大黑犬。
那男人揚起皮鞭,狠狠地抽打在鍾離背上。
“汪!汪!汪汪汪……”
旁側,那隻大黑犬跟着叫囂着。
鍾離髒兮不堪的衣服,瞬間被抽打裂了開。那綻開皮肉,火辣辣的疼,讓鍾離忍不住想求饒,她揚起臉,剛想說什麼,卻見到那第二鞭子又揚起來!她嚇得渾身一個機靈,緊閉了眼睛希望能夠躲過去,卻不想,鞭子沒下來,耳邊卻響起溫潤如玉的聲音,“讓她留下伺候吧。”
“少爺?”
那男人錯愕的回頭看着那穿着緋紅色袍子的少年,鍾離亦是擡起頭看過去,卻見那少年已轉了身……
“算你撿了條命,跟我進來!”
男人凶神惡煞的說完,也不管她怎麼樣,轉身走了回去,而那條大黑犬竟也跟着走回去了。
進了農莊,鍾離才發現,這農莊大得很。
不能叫農莊……
應該說是大莊園纔是。
鍾離不過是小戶人家千金,家裡有個小農莊,但隨着一場洪水衝來,她什麼都沒了,家沒有了,父母也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
她的這條命,也算是死裡逃生。
莊園裡漂亮極了,花園,小樓,再之後,竟有田地。種着各式各樣的瓜果蔬菜,鍾離已經很久沒有看過這麼些漂亮的瓜果蔬菜,那五顏六色的,美麗極了。
“安婆婆,這丫頭就交給你了。”
那男人說着帶着大黑犬離去了,鍾離像是個蹴鞠似得,隨便就被踢到了這裡。
不過,能活命就好。
她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何況,就算這裡是下人的地方,也是個不錯的地方。
鍾離看着大家都在摘着蔬菜,一派祥和的景象,那漂亮的西紅柿,讓她情不自禁的嚥了咽口水。
“先去洗洗吧,伙房在那邊,丫鬟的衣服就在櫃子裡,拿套新的換上。”
這婆婆叫安月蘭,她似乎早已見怪不怪,顧家二少爺,是心地善良的主兒,阿貓阿狗都收着也就算了,人又收了一個。還好這顧家家大業大,不然,還真耗不起三天兩頭撿來人。
前幾天纔剛剛趕走了一批偷東西的惡賊。
今兒又不長記性了。
只希望這小丫頭,不要是小賊纔是了。
伙房的衣服裡放着錢,她若是交出來,便留下,不交出來……便尋個由頭,私下偷偷趕走了便是。
鍾離已經很久沒有見過清水了,舒服泡在的澡盆子裡,她是十分愜意的。
可她沒吃飯,這一泡,就昏了過去……
醒來時候,鍾離已經穿好了嶄新潔白的褻衣,鼻尖充斥着食物的香味,她猛然張大眼睛,她餓,她想吃東西!
可是,當她看着牀邊坐着的緋衣少年時,突然說不出話來。
少年手執着書卷,眉目如畫,尤是那眼角的硃砂痣,讓她的心跳都停了似得。
好美的少年。
“你醒了。”
突然,那一雙漂亮的眸子緩緩從書卷轉向她,聲音也極爲動聽。
然後,那緋衣少年似乎想起什麼似得,有些臉紅。
站起來背過身去,道:“餓壞了也要慢些吃。早點吃完,早點休息,近期不用幹活了,有人問起,就說是我吩咐的。”
他說完後,走了兩步,又回頭,給鍾離一個淡淡笑容,“我叫顧笙瀾,你和他們一樣叫我少爺或二少爺都行。”
那笑容美極了。
剎那間,鍾離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出來了。
她記下了,這個名字,顧笙瀾。
下意識的重複了一句“顧笙瀾”,然後自己笑了出來,“真好聽”。
顧笙瀾在門口想起自己還沒問她叫什麼呢,卻聽見她喊了自己的名字。
這個丫頭,昏在伙房裡,要不是他路過,聽見那撲通一聲巨響,那些下人都在菜園子裡擇菜,估計發現時候她都凍僵了。
自己的名字好聽?
顧笙瀾淺淺笑了笑,他一直覺得自己名字拗口來着。
搖搖頭,他繼續走了出去。
下頭那些下人別以爲他不知道,個個陽奉陰違,表面上都接納了他救下來的人和阿貓阿狗,背地裡就趕出去了……如今天下兵荒馬亂,妖物四出,不知道這天下,明兒個又會變成什麼樣?能救一個,就是一個,走到後院裡,顧笙瀾看見顧清瀾在練劍。
顧清瀾是他的胞胎哥哥,比他早來到這個世界,半盞茶的功夫,兄弟二人關係極好。
此刻,顧清瀾一身白衣,隨着瀟灑的揮劍動作,衣角上下紛飛。
那一招一式都氣勢如虹。
顧笙瀾在劍光四溢中,脣角微微勾起,拿了旁側放着的試劍上前——
“大哥一人練劍,不覺無趣嗎。”
一襲緋色衣衫,加入刀光劍影中。
劍對劍時,相似的臉龐,除了那顆妖嬈的硃砂,基本上無多大詫異。
四目相對,顧清瀾痛快一笑,“聽說,你又撿個丫頭回來……”
顧笙瀾頗爲無奈——
“聽說,之前救得那些又被安婆趕走了。”
顧清瀾眼底劃過一抹猶豫,自己這弟弟是太善良了。
“他們手腳不乾淨,留下是禍害。”
顧清瀾手上微微用力。助叨狀劃。
顧笙瀾淡笑道:“哥,這世上沒有壞人,不過是好的地方沒被發現罷了。”
“哈哈,也許吧!”
顧清瀾大笑兩聲後,不再繼續說。
他又揮出一劍,與顧笙瀾的劍磕在一處,火花迸濺出來,又是不分伯仲。
“你進步了。”顧清瀾讚許一笑,顧笙瀾道:“是哥謙讓。”
此刻房裡,鍾離對着那些吃的東西,覺得自己該恢復從前的千金小姐的模樣,該斯條慢理的吃。但自己哪兒還是千金呢,現在父母都沒了,莊子也被洪水沖走了……
那灑滿了糖的餅兒也不知道是什麼做的,奶味十足,甜甜的,很酥軟。
旁側放着的紫芋和荷葉熬出來的粥美味極了。
以至於她後來一直很喜歡這兩樣搭配起來吃……
巧了,她剛吃完時,門就被很不友善的大力推開。
她看着安月蘭走進來。
安月蘭面色不善的看着她這屋子,最後目光落在她身上,道:“你這丫頭福氣不淺,但那裡可不是你睡的地方。還不滾出來,去幹活去!”
安月蘭在這裡是老人兒了,但還沒住過上廂房呢……她有些惱怒。
鍾離嚇了一跳,繼而迅速反應過來。
自己是這裡伺候的丫頭啊!
可剛纔顧笙瀾說她近期不用幹活的。
“二少爺說,我不用……”
鍾離的話沒說完被打斷,安月蘭道:“二少爺現在可不在這裡!你還想讓我‘請’你出去?”
鍾離看着安月蘭,顯然,強龍不壓地頭蛇。
何況,自己寄人籬下。
算了……
就在鍾離要認命時,外頭傳來冰涼涼的聲音,“安婆,這顧家誰是主子?”
鍾離半隻腳已經沾了地,這脊背上的痛還火辣辣的,扯着人心肺都疼。
是那一鞭子打出來的……
“回大少爺的話,這丫頭來路不明,實在不宜在這上廂房住,萬一又手腳不乾淨……”
安月蘭表情一變,低着頭沉聲說着。顧清瀾不屑一笑道:“哧,手腳不乾淨?顧家還缺那一點?下去吧!”
鍾離聽着那聲音,頓生好感。
是誰替自己說話?
正想着,顧清瀾已經走進來,鍾離嚇了一跳,這不是……顧笙瀾嗎!
可是聲音怎麼截然不同的。
衣服……也不一樣。
白色的很適合他,很出塵。
顧清瀾看着面前的丫頭——
這便是弟弟救的丫頭?
聽說還專門找了個上廂房養着傷,剛好他房間在旁側。
他弟弟那個榆木腦袋,也總算是開竅了,這丫頭,長得不錯。
鍾離也發現了,剛纔安月蘭喊的是大少爺。
而且,面前男人沒有硃砂痣。
顧清瀾轉身走出去,邊走邊道:“我看這丫頭,不像是那些逃竄流民,倒像哪家千金……安婆,你這雙眼睛,什麼時候也不好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