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兩岸向裡結了冰,但只凍了一半,河中間沒凍,水還在流着。
娜塔莎站在河對岸的冰面上,把手圈起來喊:“龐——”龐天德手裡拿着一根繩子,繩頭上拴個小布袋,布袋裡裝塊小石頭。他跑到冰面的邊緣,把繩子甩了幾圈,猛一撒手,布袋飛過岸,落到對岸娜塔莎的腳邊。
娜塔莎上前把布袋解下來,掏出裡面的一張紙看:
親愛的女人,我的炊煙,我的火柴。我讓老郭的媳婦給你蒸了酸菜餡包子,可又不敢扔過去,怕摔爛了,等我想好辦法再說吧。你一個人,比我艱難,要不你就回到鎮上去住吧,鎮上的條件好一些。等春暖花開了,我們再見面……
娜塔莎從懷裡掏出自己的信,放入布袋,紮好口,把繩子甩起來,扔的時候,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布袋扔得不夠遠。布袋帶着繩子飛過來,落到冰面的邊緣,掉入水中。龐天德撲上去抓,也落到水裡。他掙扎着,順流而下。對岸的娜塔莎瞪大了眼睛驚呼,急忙跟着往下游跑着追。天色暗下來,看不到龐天德了。
老郭帶着媳婦,打着大手電,順着河邊喊着:“老龐——老龐——”他們在一處葦叢旁找到了趴在水邊的龐天德。龐天德上身趴在冰面上,雙腳浸在水裡。他的腳凍壞了,醫生處理後說,這一冬天,他是不能走路了。
老郭媳婦說:“這可是大事,發電報叫他媳婦來吧。”龐天德說:“也是,不能再麻煩你們了。大哥你給我辦個急事,你把這個紙條,用我那個繩子甩到對岸去,要不娜塔莎急死了。”紙條上寫着:我身體很好,要出差給工廠買設備,暫不聯繫。你回鎮上去住吧。保重。
老郭先發了電報,再到河邊,躲在樹後,等一隊邊防兵走過,他跑出來,站在冰面上打了個口哨。對岸,娜塔莎跑出來,手圈住喊:“郭——他怎麼樣?”老郭指指布袋,把繩子甩開扔了過去。娜塔莎撿起來,掏出紙條看,點着頭,衝老郭揮着手。
接到“老龐病,速來”的電報,紀子捂住嘴,眼淚一下子涌上來。白愛紅說:“哭什麼,有病怕啥,又不是別的。孩子交給我,你放心走。”紀子眼上掛着淚說:“白姐,那就,拜託了,謝謝你了。”白愛紅皺眉:“又鞠躬,哭也忘不了。”
紀子跌跌撞撞地來到老郭家,龐天德正躺在牀上,他兩隻腳都包着紗布,露在被子外面。紀子撲到牀邊,抱起龐天德的腳,一下子哭出聲來。龐天德說:“別哭別哭,沒事。”紀子把龐天德的腳抱在懷裡,哭了一陣,突然起身,衝出屋子。龐天德喊幾聲沒喊住,紀子就跑出了院子。
紀子臉上掛着淚跑到河邊,她看了看對岸,又找到扣在岸邊的小船,小船已經凍住了。她進土屋找到一把鐵鎬,使勁刨着船邊的冰,然後費力地把小船翻過來,推上冰面,再拼命在冰面上一點一點拉着,拉到了沒上凍的水邊。她喘着氣,看着對面的木屋,咬牙把小船推入水中,她自己也跳上去,拿起槳划着。船到了對面的河邊,她上岸衝到木屋前,大喊着:“娜塔莎!請你出來!”
紀子看到木屋門上的大鎖,她進入歇斯底里的狀態,衝門上踢了一腳,又在牆角找到了長柄斧子,一下子砸碎玻璃,又一斧子砸開門鎖。她衝進屋裡,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桌上擺的小相框裡娜塔莎和龐天德的合影。紀子拿過相框摔碎,取出照片,看到桌上有火柴,她把照片點着扔在桌上,跑到外面劈木屋。她奮力劈着,嘴裡喊着:“紀子,你是全世界第一大傻瓜!人家不愛你,你還傻什麼啊?還說什麼給人家當妹妹、給人家當保姆、伺候人家一輩子這樣的傻話!你活該!你自作多情!你忘不了他!都是你自己找的!他有什麼好啊!他這個大壞蛋!”
這時候,燒着的照片把裡面的窗簾點着了,火勢一點點大起來,躥上了屋頂。紀子驚慌了,她扔下斧子,站遠了看着。老郭騎車子飛快地到河邊,把車子扔了,跌跌撞撞地跑到冰面上喊:“老天爺!房子點着了!這咋一個比一個膽子大呀!快回來,邊防兵來啦——”
紀子跌跌撞撞地上了小船劃回來。老郭幫着她把小船拉到原處翻扣上,又拉着紀子一下子趴到小船的後面。一隊巡邏的戰士過去後,老郭說:“這下你把事惹大了,國際問題啊!”紀子說:“他們沒看到是我燒的,沒證據。請不要擔心。”老郭問:“老龐知道了咋辦?”紀子說:“他的腳不能下地,你不說,他也不知道。拜託了!”老郭苦笑:“這事咋又弄我頭上了!好,我不說。你別鞠躬。”
紀子戴着口罩,彎腰給龐天德換藥。龐天德從紀子的包裡往外掏東西:“還拿來幾本書?太好了。這熊貓收音機還是白愛紅送的,正好老郭這個破半導體啥也收不着。”紀子說:“換藥呢,請別動。”
龐天德看着低頭忙碌的紀子,歉疚地說:“紀子,又要辛苦你了。”紀子站起身摘下口罩說:“天德君,請別再說這樣的話了。要不是你的腳壞了,我還沒有這個機會呢!我現在很幸福。”
紀子一邊給龐天德喂粥一邊說:“這是用肉湯煮的粥,加了點肉餡和菜葉,讓你多長肉。”龐天德笑:“再長就成大胖子了。”紀子說:“那我不管,只要腳上的肉長好了就行。”
龐天德掀開被要下地撒尿,紀子忙過來把他的腿搬回去說:“幹什麼?我給你拿尿壺。”龐天德說:“我自己來,你過去吧。”紀子笑了:“天德君,今天怎麼了?我是給你當過媳婦的人啊!”“你在這兒,我尿不出來。”“那還是不急,再憋一會兒。請睡覺吧,想尿的時候喊我。”紀子走到行軍牀邊,脫了外衣躺下。龐天德也靠在枕上,望着天花板想心事。
太陽有了暖味,老郭家房檐上的冰溜子往下滴着水,快化沒了。院裡的果樹冒出了小綠芽,微風輕拂着樹枝。龐天德貓了一個冬天,現在可以拄着拐到院裡曬太陽。他對紀子說:“天暖了,我腳也好了,你回去吧。家裡還一個孩子呢!”紀子說:“孩子有愛紅姐照顧。天德君,請跟我回海東吧,你的腿還要好好恢復,這裡條件不行。再說,你還沒給爸爸上過香。”
龐天德說:“我現在不能回去,爸爸那裡,你替我多磕兩個頭吧。”紀子說:“你放心,我雖然後悔離婚,但我也不煩你了。你回去吧,愛紅姐有文化,有身份,人又好,你們倆,正好是一對。”龐天德問:“白愛紅?她還沒結婚?”紀子說:“沒有,她等着你呢!”
龐天德喊道:“亂彈琴!這話早都說過了,不可能的嘛!等什麼?”紀子平靜地看着他說:“天德君,人家愛你,又沒要求你什麼,請別喊了。再說,你是一個男人,有這麼多女人愛你,應該覺得幸福纔是。我說得對嗎?”
趁沒別人的時候,紀子問老郭:“郭大哥,他們經常隔着河見面嗎?”老郭猶豫着:“紀子,你這真是讓我爲難……”紀子鞠躬:“讓您爲難,真是不好意思。可是,給我講講吧,多謝啦。”老郭說:“別鞠躬了,我說。原來邊防上不緊的時候,是常見面,後來緊了,就不行了,只能站在小房頂上,用小旗比畫着說話。冬天了,就拿繩子甩個紙條啥的,要不然也不會把腳凍壞了。”
紀子說:“我多少年沒見到娜塔莎,不知她現在什麼樣了,真想見她一面啊……”老郭說:“你們還是不見的好。”紀子說:“也不知那木頭房子,她還能不能住?那天,要是兵再晚來點兒就好了,全燒沒了,她就住不了啦!真是的。”
老郭推着自行車要去買糧,紀子也要跟着去,她不等老郭答應就跳到老郭的車子後座上。剛出院門,紀子說:“郭大哥,我想上河邊看看。”老郭說:“上河邊幹什麼?水還涼呢,打不了魚。”紀子跳下車說:“那我自己去。”
老郭說:“哎呀,現在都亂套了,你別再添亂了行不?要讓兵把你抓去,我咋跟老龐交代?”紀子不聽,只管往河邊走。老郭無奈,只好追上去。
來到河邊,紀子看到對岸幾個工人正把一塊大苫布罩在房頂上,還有工人在修牆壁,往牆上燒壞的地方釘木板,打補丁。娜塔莎也跟着幹。
紀子對老郭說:“看,那是不是娜塔莎?”老郭說:“真是娜塔莎。老天爺,她咋又回來了呀?”紀子說:“這個人!她怎麼這麼死心眼啊?房子都燒了還不走!她要幹什麼啊?”
老郭說:“你也看着她了,行了,咱快走吧。”紀子說:“郭大哥,天德君用的那個小旗呢?”老郭說:“在小屋裡,你懂旗語嗎?”紀子向屋裡跑着說:“我懂,天德君教過我。”她從屋裡拿出小旗,上房頂開始比畫。
娜塔
莎站在木屋頂上,看着對岸,驚叫了一聲:“上帝啊,是紀子!”她念紀子的旗語:“我把人帶走了,你也走吧,別再等了。”娜塔莎急了,顧不得打旗語,大聲喊着:“紀子!你不能這樣!人是我的!”
躲過了一隊巡邏兵,老郭騎車帶着紀子往回走,半路上碰到摔倒在路邊的龐天德。紀子跳下車,撲過去喊:“怎麼了天德君,摔疼了嗎?你來幹什麼?”龐天德氣得以手捶地:“你把人家房子都燒了,還去幹什麼?”紀子看着老郭。老郭擺手:“不是我說的。”
龐天德說:“鄰居都知道了,還用他說?真看不出你還有這麼大膽子,做出這種事!你今天馬上給我回去!走!”紀子哭了:“天德君,請原諒,房子是我燒的,這是我的錯,對不起,我當時太沖動了。可是,你要是再不回去,恐怕連命都搭在這裡了,請跟我走吧,求求你!”
龐天德說:“紀子,謝謝你照顧我一個冬天,但你得走,我不想再見你。”紀子喊:“天德君,我看到她了!我跟她說,我把你帶走了,讓她別再等了!”
龐天德擡手欲打紀子,又不忍下手:“你?你!老郭,帶我去河邊。”老郭左右爲難:“你們這叫什麼事啊?”龐天德拄着拐站起來說:“我自己去。”他走了幾步摔倒了,就往河邊爬。
紀子追上去抱龐天德,龐天德甩開她還爬。紀子跪着,流淚長嘆:“郭大哥,這個人是瘋了!不管怎麼樣,你幫我照看着吧,有什麼大事,請給我打電報。拜託了!”紀子往回家的路上走了。老郭左右看看,嘆了一聲去追龐天德。
娜塔莎還在房頂上,一把把擦眼淚。對岸的河邊,出現了龐天德和老郭的身影,娜塔莎的目光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她又悲又喜:“龐?龐——”
龐天德想往土屋上爬,爬不上去,老郭扶着他到一個土堆上說:“別爬了,站這兒,這上面還高點。”龐天德站上去,老郭在他的背後伸出雙手,頂着他的肩膀。龐天德舉起雙手,向對岸的娜塔莎搖着。
娜塔莎跳下木屋,跑到河邊,腳站在水裡,向龐天德揮手喊着:“龐——你的腳怎麼了?”龐天德一邊用手語搖着,一邊大喊:“回到岸上去,水裡涼——”
一隊蘇軍邊防兵在河邊一字排開,揮手讓娜塔莎後退。中尉指揮士兵從娜塔莎的木屋裡往外搬東西。娜塔莎激烈地與中尉交涉:“這是爲什麼?我在河邊住,誰也不妨礙,爲什麼不能住?”中尉說:“娜塔莎同志,對不起,這是上邊的命令。兩國可能要交戰了,邊界的居民都要退到三十公里之外。對岸也是一樣,請您看看——”
對岸土屋旁,中國的邊防戰士用一把大鎖鎖住了老郭的土屋,又貼了兩張封條。戰士推着老郭和龐天德往岸上走。龐天德說:“打仗?我不相信!我和他們一起戰鬥過,我們聯合作戰共同取得了反法西斯戰爭的勝利……”一位排長說:“老龐,別再說了,我就當什麼也沒聽見,再說我可保不了你。快走!你看你的腳,傷還沒好呢,又往河邊跑。老郭,你用車子帶着他。”
龐天德被戰士強行架到自行車後架上,他眼望着對岸,掙扎着揮手。對岸,娜塔莎眼含淚水大喊:“噢——不!龐——你們別推他,他腳有傷……”
一眨眼就到了夏至。龐天德騎着車子從外面進來,把從木材加工廠領的工資給老郭媳婦說:“大嫂,這點兒你先拿着,有好久沒給房錢了。老郭也打不了魚了,咱們仨總得吃飯。”老郭媳婦嘴裡客氣手卻接着說:“哎呀,忙啥呀。”老郭說:“老龐,你留着,紀子走時給留了不少錢。”
龐天德說:“那纔多點錢啊,早用沒了。大哥,河邊咋樣?還把着?”老郭說:“把着,嚴着呢。”龐天德說:“都兩三年了,還不鬆動?這麼大兩個國家,以後就不想再和好了?”老郭擺手:“別亂說!這事咱老百姓管不了……”
兩人正說着,兩個警察和兩個戴紅袖章的居委會幹部來查戶口。警察說:“龐天德戶口不是這裡的,我們查了,他的戶口在遼寧的海東。按照這次普查的要求,他得回去。”龐天德說:“我不能走,我在木材廠有工作,我有木材廠的證明。”警察說:“這沒用。要不你把戶口遷這兒來,得有正當理由;要不你回去。給你一個月時間,我們還要來查。”龐天德只好回海東。
龐天德提着行李,風塵僕僕地進家時,紀子正修剪葡萄架,她猛然看到龐天德,如在夢中,手中的剪刀落地渾然不覺。良久,她才眼含熱淚慢慢向前,接過龐天德的行李說:“你回來了……”龐天德木然地笑着說:“嗯,回來了。”
兩人坐在院子的小桌邊,正不知該說什麼,朵兒推着自行車,揹着書包進來喊:“媽我回來啦!”眼尖的朵兒疑惑地望着龐天德問,“媽,他是誰啊?”紀子眼睛溼了:“朵兒,這是爸爸。天德君,這是朵兒,你的女兒。”龐天德瞪大眼睛看着朵兒。一家三口就這麼見了面。
白廠長調回汽車廠當廠長,經白愛紅聯繫,龐天德回汽車廠當了技術顧問。
日出日落,葉黃葉綠,院中的葡萄架上,又掛上了一串串的綠珍珠。清晨,紀子把早飯擺到小桌上,走到龐天德的窗前輕敲窗子:“天德君,請起牀吧,吃飯了。”龐天德穿着一身睡衣,從屋裡出來。朵兒學着紀子的樣子,微微鞠躬:“天德君,吃飯了。”說完忍不住咯咯笑起來。龐天德也笑:“這丫頭!”紀子不笑:“朵兒不許沒禮貌!”
吃着飯,朵兒問:“爸,你回來一年了,爲什麼還不和媽媽復婚啊?這樣一人住一個屋,多不方便。”紀子愣一下,有點不好意思:“朵兒,快吃了上學去,再不要說這樣的話了,真是讓人不好意思。這是大人的事。”龐天德說:“朵兒,復不復婚,你都是我的女兒。我們大人,無所謂了。”
朵兒追問:“那個娜塔莎也無所謂了嗎?”龐天德愣着。紀子站起來,拉着朵兒往自行車前走:“飯盒已經裝好了,快上學去。”朵兒說:“媽,我是在爲你做試驗。他的數據已經出來了,眼睛和神情都有數據。他的心還在那邊,你沒戲。爸,我說得對吧?”三人互相瞅着,氣氛尷尬。龐天德解嘲:“紀子,朵兒才上中學,現在的孩子,跟咱們那一代,可真是不一樣了。”
晚上,龐天德坐在桌邊看書,紀子拿着幾件洗好的衣服進來說:“天德君,早上孩子說的話,請別當真。她還小,不懂事的。”龐天德說:“不能那麼說,其實她說得挺準,我確實還沒有做好復婚的準備。我總覺得……”
紀子說:“天德君想說什麼就說吧,別憋着,心裡怎麼想的都說出來,都是這個年齡的人了,沒什麼。”龐天德說:“我總覺得,上次跟你結了一次婚,已經對不起你。這次,我得好好想想,別再一次對不起你。”
紀子嘆了一聲:“其實,用不着想,從你回來第一天我就看出來了。你不敢復婚,怕再傷害我,這樣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龐天德說:“我是想把事情想清楚再作決定。”“不用解釋了,其實你這一輩子都很清楚。你們兩個的感情,是很令人感動的,現在別說你,連我都有點想她了。”
禮拜天,紀子在院子中間給白愛紅理好發,又拿來個鏡子給白愛紅照着:“怎麼樣?還滿意嗎?”白愛紅笑着說:“天哪,紀子,你要是在街上開個理髮店,肯定賺錢。”“白姐,我這個人,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你看,做飯好吃,做衣服好看,現在又會剪髮。”二人坐小桌邊喝茶。
白愛紅說:“龐天德是沒這個福分啊!”紀子說:“不是,他是不喜歡我這個類型。”白愛紅接上:“也不喜歡我這個類型。”
紀子問:“白姐你說,這女人,到底有多少個類型呢?”白愛紅說:“我看過一本書上面說,一個女人就是一個世界。”“天哪,那得多少個世界啊!”“其實男人也一樣。所以就得選擇,就有痛苦。要是沒選擇,就沒痛苦了,世界也就沒意思了。”
紀子沉默一會兒說:“白姐,現在形勢變了,從鄧小平以後,又有不少領導人訪問日本。你的關係多,請幫我打聽一下,像我這種情況,回日本的政策怎麼樣?”白愛紅問:“要放棄?不想再堅持了?”紀子搖頭:“他這塊石頭永遠烤不熱,我太累了。再說,我也想我的父母了。”白愛紅也搖頭:“唉,真是不公平!”
紀子說:“我聽朵兒說過一句話,她是從哪本書上看來的,說世上所有的事,只有一件是說不清的,是沒有道理的,那就是愛情。”白愛紅嘆一聲:“唉,連中學生都比我們看得明白!”
河邊的木屋還是被燒
過的樣子。當年那個漁夫已經很老了,他堅持要買娜塔莎的木屋。已是中年的娜塔莎就是捨不得賣,木屋是他倆愛情的見證和寄託啊!經不住老漁夫一再懇求,不斷加價,再加上娜塔莎不會再住這木屋,她終於含着淚把木屋賣了。
娜塔莎狠心賣掉木屋,又辭掉農用機械廠的工作,義無反顧地離開了扎烏斯克鎮。娜塔莎要改變自己的生活,她有一個大膽的決定,那就是搞邊境貿易,倒騰中國小商品。這樣,她就可以大膽地名正言順地跨過邊境,去找她的龐天德!
於是,綏芬河火車站上,經常可以看到娜塔莎的身影。已經發胖的娜塔莎揹着大行囊,在人羣裡擠着,她的金髮蓬亂,衣着隨意,說話大着嗓門,她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娜塔莎。
白廠長組織隊伍去德國考察,他讓龐天德也去。廠裡效益不好,產品沒市場,快一半的車間不開工,可是,考察團還跑到德國去買設備。去了一大堆人,沒幾個真有用的,都是跟着去玩。工業局一個副局長,把他老婆也帶去了。沒見他們跟德國人怎麼談判,做生意,玩了一圈就回來了。說買了設備,都不知啥時候定的合同。結果呢,剛買回來那套德國貨,還沒動就廢了。原來,那是人家那邊淘汰的廢品,不過刷了油漆,打扮一番,考察團買回來了。出了問題,白廠長是帶隊的,因此受了處分。
龐天德聽白愛紅說了這事,就拎着水果去看望白廠長,他還遞上一個精緻的盒子說:“家裡有一盒大紅袍,是當年我爸爸喝的,我藏起來沒捨得喝,給你拿來了,去去火。”白廠長笑了:“火什麼呀,無所謂嘛。休息一段,調個地方,也該退休了。”
龐天德說:“去了那麼多領導,還有副局長,也有總工程師,總不能怨你一個人吧?”白廠長說:“這你不懂,事情出了,總得有個合適的人出來承擔責任,事情才能過去,這是規矩。就像你當年,不是也承擔過責任嘛。”龐天德說:“那是真怨我,你這個,不公平。”
白廠長笑着指點:“我就喜歡你這股勁,直,有個性。可是現在不行啊,年輕人!得學會動點腦子。”龐天德問:“那廠長現在是……”白愛紅說:“停職了,但是待遇還在。”龐天德搖頭:“領導也不好當。”
白廠長說:“小龐,你來看我,我很高興。你有情義,不像有的人,還沒怎麼着呢,就避着我了。你行,好啊!哎,聽說你那個日本妹妹要回國了?”龐天德說:“是啊,現在等簽證呢,這麼多年,早就該讓人家回去了。”
白廠長說:“好。那你的個人問題,也該考慮了。年輕的時候,容易衝動,做些過火的事,現在大了,考慮問題就得實際一點兒,是不是?”龐天德有點尷尬。白愛紅說:“老白同志,幹什麼呢?這是人傢俬事,別問了。”白廠長寬厚地笑道:“問問怕什麼!私事不是也跟你有關嘛。”白愛紅有點急:“爸你越說越不對了,他愛的是娜塔莎,現在也是。”
白廠長面有慍色:“還是那個蘇聯專家?小龐,你這就有點太不可理喻了吧?”龐天德站起來告辭:“廠長,你歇着,我跟愛紅出去走走。”
龐天德和白愛紅推着車子走。白愛紅說:“天德,我爸的話,你不介意吧?”龐天德說:“不介意,能理解。這話我跟紀子說過,我這人是有點不可理喻。”白愛紅說:“不可理喻的人才有特點,要是常人,就沒勁了。”
龐天德說:“我發現你也有點不可理喻。”白愛紅笑:“才發現啊?其實紀子也有點不可理喻,娜塔莎也有點不可理喻。”龐天德接上:“真是湊一塊了!”兩人開心地笑。
白愛紅問:“還想找娜塔莎嗎?打算怎麼找啊?”龐天德說:“等把紀子她們娘倆送走了再說吧。”白愛紅說:“我爸說得對,你雖然不可理喻,但卻是個有情義的人。”龐天德搖頭:“唉,慚愧!”
紀子、白愛紅、朵兒在小桌邊喝茶閒聊。白愛紅問:“紀子,前邊那條街都扒了,要拆遷,這裡有消息嗎?”紀子說:“這房子被劃歸文物保護,留起來了。”白愛紅說:“好!這房子要是扒掉就太可惜了。”紀子說:“姐喜歡這房子是不是?”“當然,這房子誰不喜歡!”“姐,以後我走了,你就住進來吧。”“那哪行?這是你們老龐家的房子。”“我也不是老龐家人了,只有朵兒是。我把她帶日本去,她也住不上了。”
朵兒說:“白姨,跟我爸結婚不就得了,名正言順。”白愛紅笑:“這丫頭,啥都敢說。可是你爸不要我,他還想着娜塔莎呢!”朵兒說:“中蘇冷戰,正冷着呢!就算有熱乎那天,娜塔莎早成老太太了。”紀子和白愛紅吃驚地看着朵兒。
白愛紅說:“現在的孩子,嘴可真厲害,你可不許亂說啊!”朵兒說:“怕什麼?這是報紙上說的。等我爸回來,我就勸他,先跟白姨結婚,等真找到娜塔莎再說,人生的大好時光,不能就這麼白過去。”白愛紅說:“天哪,越說越離譜了!你們老師都教你們什麼了?”紀子說:“我倒覺得朵兒說得有道理,姐姐請抓緊時間,都這麼些年沒音信,他不可能找到娜塔莎了。”
龐天德的屋裡,紀子在燙衣服,龐天德在翻書櫃。兩人說着閒話都停下手來,變成了正式談話。龐天德說:“現在可以走了,你什麼意思呢?”紀子說:“天德君,我想回去,我想家了。”“是啊,是該回去了,回吧。”“請原諒天德君,沒有徵求你的意見,都是白姐幫我問的,申請已經遞上去了。按政策,我可以回去,還可以帶家屬。爸爸在東京那邊也來信了。”
龐天德問:“他們兩位老人都好吧?”紀子說:“都好。爸爸還說謝謝你們一直收留我。”“哪裡,他不責怪我,我就知足了。”“天德君,你不用自責。我知道你不可能跟我去日本,只是,朵兒的事,我想,聽你的意見。你要是想留,就讓她留下;要是不想留下,我就把她帶走。”
龐天德感慨道:“哎呀,多少年過去,終於可以回去了,世事真是難料啊!”紀子說:“天德君,問你朵兒的事呢!”龐天德說:“是啊,朵兒,說實話我真捨不得,可是我不能這麼自私。讓她跟着你,一是有個伴,二是以後對她發展有好處。”“要不,咱們聽她自己的意願吧。”“對,孩子大了,得尊重她自己的意思。紀子,我也知道,這麼多年來,在常人眼裡,我有點不可理喻。但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生活,是我自己的事。謝謝你對我的理解。”
紀子說:“我們倆的結合,是個誤會,也是個無奈。我知道你的心思始終沒變,說實話我有點怨恨你,但你對娜塔莎那麼執著,這又讓我敬佩。白姐也是這麼說的。趁着還都沒有太老,咱們,各自再選擇一次吧。”龐天德說:“我的事,就不說了,我一直想看到你有個美滿的家。如果朵兒跟你去了,你要是感到不方便,可以把朵兒送回來。”
紀子搖頭:“我也無所謂了,我說的是你。我不知道你還能不能找到娜塔莎,但我請你認真考慮一下白姐,這麼多年,你對她也瞭解,把你交給她我放心。”“愛紅是個好人,可是……”“天德君不用今天作決定,還有時間。”
晚飯時,龐天德和紀子坐在桌旁,晚飯怕涼了在桌子上用碗扣着。紀子說:“你餓了咱就先吃吧?”龐天德說:“不吃,等朵兒回來。”紀子說:“我走了以後,你是不是還要去找她?聽說現在跟蘇聯的邊境貿易也鬆動了。”龐天德說:“在你走之前這些日子裡,我不想再提這件事,讓你開心地走。好嗎?”
紀子說:“我就是朵兒的事拿不定主意。我們這一走,你在這邊一個親人也沒有了,你要是萬一,找不到娜塔莎,連個伴也沒有。”龐天德說:“沒關係,朵兒還是跟着你好,對孩子前途有好處。”
紀子說:“天德君,對不起,我還是得提這事,你要是萬一,萬一找不到娜塔莎,那你就跟愛紅過吧,也別管愛不愛的,歲數大了,好歹有個伴。要不我不放心。”龐天德搖頭:“我不能,我已經把你傷害了,我不能再去傷害她。”
紀子說:“你以爲你還沒傷害啊?人家四十多了,還沒嫁人,還說不能傷害她那樣的話。”龐天德有點急:“那也不能怪我啊!我跟她說多少遍了,讓她嫁人,她就是不聽!”
紀子傷感地說:“是啊,不能怪你,都是我們女人自找的。還有那個娜塔莎,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龐天德說:“再說,就算找不到她了,我也不能跟別人,我得守住我們這份感情。”紀子慨嘆:“唉!你呀,真是死心眼兒,拿你沒辦法。”龐天德笑:“你現在可是越來越不像日本人啦,中國話說得真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