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在宿舍裡手裡拿着毛巾,一邊擦淚一邊看紀子的來信。紀子在信中告訴娜塔莎:“本來是不想告訴你這個消息的,但是我們想,天德君和你,畢竟是戰友,你也一直惦念他,他走了,我們應該告訴你,以免耽誤你的終身大事。你在心中懷念他就可以了,他的人,已經在天堂了……”
娜塔莎哭出了聲,她把頭伏在裝着龐天德相片的鏡框上,手擂着桌子上的信紙喊:“不!不!這都是紀子瞎編的!你不會死,你不能死!你還沒實現你的諾言,你還沒娶你的娜塔莎,你怎麼能死呢?你在戰場上死了那麼多回都活過來了,爲什麼挺不過這個霍亂呢?龐,龐!你等着我,我跟你一起去天堂吧——”
娜塔莎真的來到中國,來到了海東市。不過,她來得實在不巧,龐天德跟廠裡的車去海西了,她沒能見着。更不巧的是,紀子在大街上遠遠地就看見了她,並回家告訴了龐善祖:“乾爹,我在街上看到娜塔莎了,她肯定是來咱家的。那麼,我也不瞞您了,我跟您說實話,您得原諒我。”龐善祖問:“到底咋回事?”
紀子急急地說:“我給她回了封信,在信裡說,天德君,已經得霍亂死了。乾爹,對不起,我不是咒天德君,我是想,讓娜塔莎徹底死心,不再惦念天德君,纔在信裡說了那樣的話。把信發出去,我也後悔了。真的請您原諒。”龐善祖點頭:“情有可原。再說,他也真是死過去了,你沒說謊。”
紀子說:“沒想到她倒找來了。我估計她或許是不信,或許是信了,要來幫着料理後事,最後見天德君一面。不管怎樣,乾爹,我是闖禍了,給您添麻煩了!咱們怎麼辦?”紀子鞠躬,“乾爹,我跟她明說了吧?我不想再騙她了。”
龐善祖說:“不行,正好天德不在家,乾脆不讓她進來,把她打發走得了。我就躲在屋裡不出來,我怕見那個活獸。”紀子說:“真是不好意思,我還得接着說謊。乾爹,我是不好的女人嗎?”“你不是。主意是我出的,你按我說的做就行。”紀子說:“那,我把我的被子和東西,搬到天德君那屋裡去吧?萬一她要是衝進來了,就讓她看看。”“行,就這麼着。”
娜塔莎真的來家裡了,進了龐天德的房間,知道了龐天德沒有死,也親眼看到了龐天德和紀子“住在一起”的證據。娜塔莎知道紀子和龐善祖的話都不可信,她誰也不理,走了!
紀子愧疚地跑到火車站送娜塔莎,她不理。紀子用手拍打着車窗說:“娜塔莎,求求你,你別不理我,我是來給你送行的。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騙你,天德君他真的死了一回了,所以我在信裡才能說那樣的話,請你原諒我……”列車員吹響了哨子。紀子繼續喊叫:“娜塔莎,你聽我說,我們都愛天德君,可是隻有我才能對他好,因爲你沒有這個條件,你要是在他身邊,我絕不和你爭。所以,你就把你的那份感情,寄託到我的身上吧,我會加倍對他好。就把他交給我吧,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朋友,是親人,我們都是天德君的親人。”車動了,紀子眼含淚水不停地說,“娜塔莎,您真的這樣不跟我說一句話就走了嗎?我會內疚一輩子的!”車慢慢前行,紀子跟着車邊跑邊喊:“娜塔莎——我們不是敵人——我們是親人——”車開起來了,紀子跑了幾步站住,望着遠去的列車,喘着氣,熱淚涌出了眼眶。
娜塔莎回到蘇聯,立即找到基米洛夫,親手把寫給龐天德的信交給他,求他再到中國海東時面交龐天德。基米洛夫對這對異國戀人的事十分感動,他一回到海東,就開着吉普車來到汽車廠和龐天德見面。基米洛夫說:“龐,你好。我馬上要開會,咱們長話短說。第一,前幾天娜塔莎來過了,你的父親和那個日本女孩,欺騙了她。”龐天德蒙了,反應不過來:“什麼?你說娜塔莎來過了?我怎麼不知道?”
基米洛夫說:“第二,我完成了你的囑託,幫你找到了娜塔莎,她也給你寫了信。可是,請問你爲什麼沒給娜塔莎回信?”龐天德說:“我沒收到她的信!我還以爲你沒有找到她,這是怎麼回事啊?”
基米洛夫說:“我這次帶了娜塔莎的信來,她要我親手交給你,這是信。我完成了你的囑託,你也要對娜塔莎負責任!再見。”基米洛夫敬了個禮,上車走了。龐天德看看手裡的信,望着吉普車消失後,連忙打開娜塔莎的來信。
龐,我真希望你給我寫幾句話,哪怕是幾個字,而不是由紀子來告訴我你們要結婚這個消息,那樣我就會把這封信看做是你來的,我會收藏起來。而這封信,通篇都是紀子的話,沒有一點兒你的氣息,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它,是燒掉?還是保留?我的心像北冰洋的水一樣涼,我的身上像西伯利亞的空氣一樣冷。龐,你到底是沒有堅持住,失約了,看來愛情的誓言終是敵不過現實。我知道你有許多難處,我理解你,可是,我對你是失望的,收到紀子的又一封信,我的失望又變成了悲傷,不,是悲痛,不,是比死還可怕的絕望!我原諒你了,我爲我曾經怨恨你而自責。你那麼可憐,被霍亂奪去了生命,我怎麼還能對你失望呢?我對你只有深深的思念。我要想盡辦法到中國去,到你的墓地前,到你的,你們中國話講叫什麼?就是燒香的地方,我要爲你燒香,我要讓天堂裡的你,聞到我的氣味,我頭髮的氣味,我身體的氣味。
龐,我真的到中國去了,到你的家裡去了。哈,真相大白,你沒有死!可是,你背叛了我,你和紀子住到了一起。我還能相信你的爸爸和紀子的話嗎?我真的不知道他們對我說的哪句話是真的。我相信,基米洛夫同志一定會把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我等待着……
紀子擦完玻璃從窗臺上下來,她扎着圍裙,頭上包着小花布,像個標準的小主婦。龐天德騎着自行車闖進院裡,扔了車子,上前一把拉住紀子的手腕就向她的房間走。紀子叫喊:“哎喲幹什麼啊,天德君,好痛啊!”龐天德不管不顧地把她拉進房間,一下子甩到牀邊。
紀子小心地問:“天德君,你這是,怎麼啦?”龐天德壓着火,站在窗邊看着外面,突然轉身,“啪”的一聲拍了下桌子,用手指着紀子。紀子嚇得一哆嗦,縮着膀子看着他。龐天德不說話,開始亂找一氣,把能摔碎的東西摔得滿地都是,他每摔一件,紀子就閉眼哆嗦一下。
龐天德回過身,指着紀子問:“信呢?放哪兒了?啊?拿出來!”紀子小心地用手指了指牀下。龐天德低頭拿出日式舊木頭拖鞋,鞋上塞着一雙布襪子,他從襪子裡面拿出一封信,看了一眼說:“你把娜塔莎的來信藏到拖鞋裡面?啊?你真可以你!”
紀子跪在地上說:“天德君,請原諒我吧!我做錯了事。”龐天德蹲在地上,看着紀子說:“膽子越來越大了,啊?還瞞着我給她寫信?說,你在信裡都跟她胡說什麼了?嗯?”
紀子低着頭:“我說我們已經快結婚了,說秋天就舉行婚禮。還說……”龐天德站起來,氣得以手加額:“快說!”紀子說:“我說,讓她以後別再來信了,因爲我們要搬家了。後來那封,就說你已經得霍亂病死了,說咱們龐家,跟她沒關係了。天德君,你要打我就打吧,我不哭。只是,請你別生氣。請原諒。”
龐天德喊起來:“我把你打死有什麼用?娜塔莎那麼愛我,我也這麼愛她,這你都看到了。她等着我的消息,她說這是她生命裡唯一的大事,她不相信我會變心。可是,你的一個回信,全給毀了!”
紀子也哭着喊起來:“天德君,可是你們是不可能的!你們只有痛苦,痛苦一輩子!我不願意看到你痛苦!你們這樣活着,不是傻子嗎?比傻子還傻!”龐天德吼着:“我願意傻!我願意當這樣的傻子!別人想當還當不上呢!”
紀子說:“可我不想讓你當傻子,我要讓你當正常人!別再說願意當傻子這樣的話了。”龐天德說:“那你明知道我不能娶你,你不也是個傻子嗎?”“我跟你不一樣,我在你身邊,這就足夠了。”
龐天德看看跪着的紀子,想打又不忍,他手指點着她:“老爺子還說娜塔莎是活獸,我看你纔是活獸,小活獸!”紀子說:“天德君,請別罵人!”“罵你是輕的,你要真是我妹,早大耳光把你扇海里去了!”龐天德說着拿了信摔門而去。紀子跪在地上愣着。
龐天德急忙在自己屋裡給娜塔莎寫回信。
親愛的娜塔莎:
我心中的女神,我的最愛,我可愛的教官,我的老夥計,我的小奶牛,我的夜鶯,我今天懷着萬分惶恐的心情,給你寫信,請求你的寬恕。所有的經過我都知道了。我不想做更多的解釋,這一切都是紀子計劃的,都是她的惡作劇。我只告訴你兩個事實:第一,我沒死;第二,我沒跟紀子結婚,也沒和她在一起。我還是原來的我,還是你的老夥計,還
是你的戰馬,還是你的長靴,還是森林裡一棵筆直的樹,還是你軍裝上的一粒鈕釦,還是愛你的龐。我說過,這誰也改變不了!我真沒想到你會來中國,真不敢相信你會爲了死去的我而跑來,我真正明白了你的心。我的娜塔莎,我也跟你一樣,選擇了工廠。我喜歡機器,我熱愛這個工作。可是沒有你,我還是覺得生活沒有意義,機器聲不是那麼動聽,出來的成品也不是那麼好看,就連食堂裡的大饅頭和豆腐湯也不那麼好吃。娜塔莎,你如果能原諒我,給我回信的話,就按信封上的地址,寄到工廠吧,不要再往家裡寄了,免得出錯……
夜晚,繁星滿天。龐天德在房頂上坐着,紀子在廚房裡收拾好碗碟,也悄悄上房,坐在龐天德身邊,給他披了件衣服說:“我知道我做得不對,給她回過信,我心裡也不安,我都準備在你走之前告訴你的。知道嗎天德君?我在救你。乾爹說他不抱希望了,可我不能失望,我得救你。所以,請你原諒。”龐天德不語。
紀子繼續說:“知道你討厭我,可我又回不去日本,我沒地方去,我還得照顧乾爹,除非我死了。那個話怎麼說的?眼睛不看見,心裡面不煩。”龐天德說:“不會說別瞎說!”
紀子說:“求求你真的一下把我扇到海里去吧,那樣的話,我就自己漂回日本,不煩你了。”她看龐天德沒有反應,就起身站在屋脊上,“天德君,你說,從這個房子上掉下去,能不能摔死?”龐天德吼一聲:“坐下!”
紀子張着手,搖搖晃晃走向房頂的邊上:“這麼高,不死也是個半死吧……”她向下望了一眼,暈了一下,叫了一聲,搖晃起來,腳下一歪,人倒了,順着瓦片往下滑。龐天德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他自己的腳鉤住了房脊,兩個人的身體在房頂上連着。
龐天德說:“你作什麼作?我都不說你了,還作!”紀子帶着哭聲說:“天德君,你放手吧,我下去,你眼不看見,心裡就不煩了。”“閉嘴!你給我抓住,不許鬆手!”龐天德抓住紀子的另一隻手,一邊艱難地把她往上拉一邊說:“要想死也別死在這裡,好像我們多欺負你似的……”
夜漸漸深了,龐善祖和龐天德的窗口都黑着,紀子屋裡和廚房裡的燈亮着。龐善祖披衣出來,推開紀子的門看看,又推開廚房的門看看,然後敲着龐天德的房門喊:“天德!紀子不見了。”龐天德跑到廚房一看,桌上擺着兩個空酒瓶子,着急地說:“她喝了不少酒,看樣子是非作出點事兒來不可!”龐善祖更急了:“快找找吧,別真出點什麼事!”龐天德推起自行車急忙出了院門。
海風不太大,但仍能聽得見陣陣濤聲。月光半明半暗,剛好看得見離岸不遠的海水,看得見紀子只露在水面的肩膀和頭。她還在慢慢往水裡走,還對自己說:“媽媽,爸爸,我回來了。我想你們了,我就回來了。那個天德君,他不要我,我用盡辦法,把心都掏出來了,可他還是不要我。我沒有任何希望了,我找你們來了,我要回家。你們不要關門,把門打開,把燈亮着,要等着我啊——”她的頭漸漸隱入海水中。
龐天德騎車在海灘上狂奔,嘴裡大喊着:“紀子——紀子——”車輪壓到了一個東西,他折回來,跳下車看,是紀子的一雙鞋。他拿手電筒往海面上照着,喊着,同時脫了衣服和鞋,跳入海中。龐天德從海水裡救出紀子,在地上點起一小堆篝火,扶着紀子,讓她肚子頂在車座上,彎腰往外控水。
紀子囈語着:“請別動我,讓我漂啊漂,回日本……”龐天德敲着她的背:“吐,快吐!”紀子還在半醉着,龐天德給她披上自己的乾衣服,扶她坐到篝火邊。
紀子說話還不太清楚:“天德君,對不起,把你吵醒了。你怎麼知道,我要回日本?”龐天德在火邊烤着兩個人的溼衣服說:“回什麼日本,你差點淹死了!告訴你,下不爲例,再有這事……”“再有,那怎麼辦?”“再有,把你送軍管會去!”紀子愣了一下,酒醒了,嗚嗚哭起來。龐天德哄小孩似的說:“喂,不是真的,哭什麼哭?你聽話就好了。”
紀子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會兒,平靜了,她擦了把臉說:“天德君,我不哭了,哭好了。咱們說說話吧。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環境,多好啊!”龐天德說:“就是嘛,說吧。”“我就是想家了,想我的爸爸,想我的媽媽,想我家的小院,院子裡有兩棵櫻花樹,每年到這個時候,就是櫻花盛開的時候,我們坐在榻榻米上,拉開門就能看到。爸爸喝酒,我和媽媽喝茶,聽着廣播裡的櫻花歌,真美呀——”“都是戰爭鬧的,讓你有家難回。”“可是,我不遺憾,雖然想家,但一點兒都不遺憾,也不悲傷。知道爲什麼嗎?因爲有你!”
龐天德說:“紀子,咱們換個話題吧。”紀子說:“天德君,那年,從我病好了,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你那時起,我就覺得跟你很親近,就覺得離不開你了,就想依賴你。媽媽也說,你是個靠得住的男人。其實,我是……我說愛上你,你會原諒我嗎?這就是中國話講的緣分吧?”
龐天德說:“紀子,既然你不換話題,我也跟你說說心裡話。你也知道,早在和你認識之前,我就已經和娜塔莎相愛了。我們在出生入死的過程中相愛,這個感情,是不能改變的,你懂嗎?”紀子說:“那,我對你的這個感情,也是出生入死的,也是不能改變的,對嗎?”“這不一樣,因爲我的感情已經在別人那裡了,你就不能再對我有感情了,懂嗎?”“不懂。”
龐天德說:“怎麼跟你說呢?你看啊,我和娜塔莎,我們有過很多次的約定和承諾,在戰場上,在生死攸關的時候,在她離開中國的前夕,都有過。我們這一生,一定要想盡辦法在一起,至於能不能在一起,也要看機會和命運,這是不能改變的。你也看到她的來信了,她一直都在等我,堅守着愛情,瓦茲洛夫那麼熱烈地追求她,她都不爲所動。你想,我要是在這個時候拋棄她,忘掉她,我還是個好男人嗎?這樣的男人還值得你愛嗎?”紀子說:“天德君,我聽懂了,我很感動。既然這樣,你就讓我回到日本去吧,還救我幹什麼呢?”
龐天德說:“死是不可以的!生命最可貴,你要好好活着,以後,你要是回日本了,就找個日本男人成家,那是你父母的事了。你要是回不去日本,我就給你找個好男人,過日子,生孩子。我們龐家,就是你的孃家。”紀子抱緊了臂膀說:“唉,說得我好冷啊。”龐天德遞過一件烤好的衣服說:“把這個也披上。”紀子搖搖頭:“不是身上冷,是心冷。”
龐天德爲了紀子的事又來到了軍管會,還是上次接待他的那個軍官對他說:“我們也沒閒着,也在找。可是找不到證人,只好慢慢來。”龐天德追問:“要是一直找不到呢?其實,現在已經看明白,基本是找不到了,沒人能證明她跟那案子有沒有關係。”
軍官說:“要是找不到,我們就不能放她走。”龐天德問:“那她怎麼辦?”“你們不是收養了她嗎?等吧。”“可是,查不清,民政局也不給辦正式手續呀!”
軍官說:“她在你家生活了這麼多年,這是事實,你們只好一直管下去。民政局那邊,以後我們會和他們協商。請回吧,我很忙。”
龐天德回家把去軍管會的情況講了,龐善祖說:“又碰釘子了?紀子,別怪乾爹說話直,你怕是難回日本了。”紀子說:“那我就不回了,沒關係的。”
龐天德說:“紀子,哥哥要給你物色男人了。你要是回不了日本,就得在這兒成家。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嘛。”
紀子認真地對龐天德說:“就算天德君是哥哥,哪有哥哥沒結婚,妹子先結婚的呢?”龐天德瞪眼:“你這丫頭——”
星期天,龐天德還挺忙乎,剛吃過早飯就伏在桌前看圖紙,寫寫畫畫。紀子在他的屋裡跪着擦地板,她直起身擦一把汗,脫去上衣扔在椅背上,裡面只穿了個小背心,露出雪白的肩膀和胳膊,胸前鼓鼓的十分顯眼。
龐天德回頭看了一下,不由得心裡一動,趕緊又轉回去。他想想還是不對勁,就又回頭,拿起椅背上的外衣說:“喂,把衣服穿上!”紀子豔麗的臉上綻開甜美的微笑:“不穿了,天很熱的,我已經出汗了。”
龐天德把衣服扔在她身上說:“那也不行!這是我的房間。”紀子笑問:“爲什麼?”“男女有別,全世界都一樣。”紀子站起身,由於衣服小,**的曲線清晰可見,她毫不介意地說:“噢,是說這個呀。天德君,我們是一家人啊,在日本,一家人什麼都不避的,洗澡都可以在一起的,何況我還穿着衣服哪!”
龐天德目光躲着她的身體說:“可這是中國,同志!你看看你這個樣子——行了,以後我的房間我自己收拾,不用你來。”紀子穿上衣服說:“天德君,請你原諒,你要是
覺得不好,我穿上就行了!請不要趕我走。我給你收拾房間,很快樂,請別剝奪我這個權利。”龐天德無奈,只好走出屋子。
院子裡,龐善祖坐在躺椅上,閉着眼聽京戲。龐天德坐到小桌邊說:“爸,這麼着不行,我看着彆扭。我得給紀子找個工作,她不能這麼年輕就成了家庭婦女。”龐善祖說:“咱的錢夠花了,不找也行啊,上班多累!”
龐天德說:“現在講婦女解放,她這麼着,不成咱家保姆了嗎?”紀子聽到這話,走過來說:“天德君,忙家務就是我的工作啊,日本女人都不出去工作的。”龐天德說:“你既然留在中國了,就得按中國的方式生活,懂嗎?中國的女人都要出去工作的。”龐善祖閉着眼說:“看看再說吧。她漢語說得不好,外面又沒朋友,出去上班,別人會欺負她。”
龐天德在工廠表現特別突出,廠裡要給他上報省標兵,而且還讓他當大班的班長,整個底盤車間也只有三個大班長。當晚,紀子特意爲他做了一桌菜,還鞠躬道:“天德君,恭喜你當了領導——”
龐天德笑道:“什麼領導啊?難爲你還會說這個詞兒,一個小工頭而已。來,你不想敬我酒嗎?”紀子說:“這,可以嗎?在日本,女人是不可以和男人一起喝酒的。”龐天德說:“又提你們日本,這是中國,婦女解放了。”紀子端起一杯酒,臉笑成一朵花:“那,我就敬酒了。天德君,祝您,步步高昇!”龐天德也很高興:“咦?這詞兒你也學會了?來,謝謝紀子。”
紀子轉過身子把酒喝下。龐天德說:“別那麼喝,像我這樣,大大方方地喝。”龐善祖慨嘆:“哎呀,這要是留在部隊……”龐天德說:“爸你又來了。來,喝酒。這不是挺好嘛,人要是努力,在哪兒都一樣。”
紀子自己倒酒喝着:“天德君說得對,你好好地工作,我好好地做飯,乾爹好好地養身體,我們都好好地,前途大大地……”
龐天德笑開了懷:“這丫頭,咋日本話都上來了?你喝得太猛了,慢點兒啊!”“還有一個菜呢,你們等着啊!”紀子說着站起來,輕輕搖晃着走向廚房,嘴裡哼着日本小調。
龐善祖說:“她高興,就讓她喝點兒。唉,也是大姑娘了,咋辦哪!”龐天德說:“上次我拿來那兩張照片,你也沒相中。”“就那樣的小夥子,趕不上你一半。”“爸你咋老拿我比?這可是兩回事。”龐善祖有意避開,起身道:“行了,我不能多喝,屋裡歇着去,你倆慢慢喝吧。今晚月亮還挺好。”
夜,漸漸深了,老屋牆根裡的蛐蛐在歡快地唱着小夜曲。兩人還在喝酒,都已半醉。龐天德比紀子還清醒些,他比比畫畫地講着:“咱們這兒見不到那樣的原始森林,多大呀,進去轉三圈,準找不到回來的路。娜塔莎就把我放到那麼一個地方,讓我自己往回找。你想想……”
紀子驚叫:“天哪,天德君還說她對你好,這是什麼好啊?要是你讓狗熊吃了怎麼辦?我就見不到你了!真是的,這是什麼樣的女人啊!”
龐天德說:“那是訓練,必須那樣做……”龐善祖出來說:“時候不早了,收了吧。”紀子頭一低,趴到桌上嘟囔着:“這女人可真壞……”龐善祖說:“快,把她抱屋裡去,讓她睡下。”龐天德把全身軟乎乎熱乎乎的紀子抱起來,紀子偷偷笑了。龐天德像個大哥哥,把紀子抱進她的房間,放到牀上,給她脫鞋、擦臉、蓋被子,然後拉窗簾等等。忙乎一陣兒,他鬆了口氣去開門,門卻在外邊鎖上了。他搖搖頭,真是哭笑不得,只好把後窗打開跳出去。
龐天德收到娜塔莎的來信,高興得差點要跳起來,急忙坐在庫房的陰面看信。
親愛的瓦洛佳:
我的老夥計,我的子彈,我的伏特加,我的密碼,我的降落傘,我的戰場上的風,我終於收到你的回信了!你的信像一劑救命的藥,把我救活了。在收到你的信之前,我是死的,我生不如死,我活着已沒有任何意義。我得到你的死訊(請原諒我用了這個詞)之後,我就是死的。我去了海東,雖然得知你沒死,但是看到你和紀子在一起的證據之後,我也是死的。我徹底地絕望了!真要謝謝基米洛夫同志,他終於把我的信親手交給了你,我纔有了你的消息,我纔有了活下去的理由。我相信你說的,沒有跟紀子在一起的話,雖然我看到了證據,但那畢竟是你不在場的情況下,畢竟不是你親口告訴我的,我知道,我的龐不是個撒謊的人。紀子殘酷地阻斷了我們的聯繫,居然說你死了,又製造了假象來欺騙我。這個日本女人,真是太狠心了!龐,你生活在這樣一個女人身邊,我真是替你擔心。她爲什麼還不找男朋友?難道真的要把你從我這裡奪走嗎?龐,我知道你經受着多麼大的考驗……
不能再等了,龐天德開始實打實地給紀子介紹對象。第一個是高大魁梧的小鄭。小鄭走後,紀子笑着說:“他,脖子那麼粗,鼻子那麼大,才這麼年輕,就這麼胖,要是到了四十歲,不得成了大胖子?去日本倒是可以當相撲了。對不起,我不該對一個男人這樣說的,很不禮貌。可是他……”龐善祖瞪着兒子說:“你看你挑的這個人,我都不願意說你!”
龐天德給紀子介紹的第二個對象小宋是個瘦小的小夥子,襯衣領子扣得一絲不苟,褲子上有褲線。他開口閉口不離媽媽,好像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典型的戀母情結。龐善祖很不滿意,紀子樂得聽乾爹的。
紀子“罷工”了。吃過晚飯的碗筷她不收拾,坐到房頂上數星星。龐天德喊:“紀子下來吧,有什麼事下來說。”紀子從房頂下來,到自己屋裡拿了臉盆接水,又回到屋裡,“咣”的一聲關上門。不一會兒,紀子頭上搭着毛巾,端着臉盆,腳穿木拖鞋呱嗒呱嗒走到水槽前,“譁”地把水倒了,又接水洗毛巾。
龐天德說:“紀子有什麼想法,你可以說嘛,要是覺得小宋也不好咱可以換啊!”紀子不吭聲,接滿一盆水,呱嗒呱嗒走回去,又把門“咣”的一聲關上。
早上,紀子睡懶覺不準備早餐。龐天德出去買了油條和豆漿,紀子伸着懶腰出來,坐到桌前說:“哈,豆漿油條,怎麼沒有小包子?還有小鹹菜和腐乳,這都是乾爹離不了的。天德君,在廚房裡,快去拿。”
龐天德不高興了:“紀子,爲什麼不做早飯?有什麼事好好說嘛!”紀子說:“天德君,我是讓你們提前體會一下把我嫁出去以後的生活,我走了,你們爺兒倆不就是這樣嗎?請原諒,我不得不這麼做,你們不親身體驗是想象不到的。對不起。”龐天德瞪着眼睛看龐善祖:“她還說對不起!”龐善祖悶頭喝豆漿。
龐天德說:“紀子,這是你的終身大事,不滿意可以接着找嘛,你這是幹什麼?”紀子說:“天德君,我不是很給你面子了嗎?”龐天德說:“給我面子?是給你找人啊!你用不着給我面子。再說,這又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紀子說:“那好。”龐天德問:“好什麼?”紀子說:“不知道。”
這次給紀子介紹了個日本人吉野。吉野西裝革履,人很精神,一進院子就把禮盒遞給龐善祖,用漢語生硬地說:“薄禮的一點點,請收下。”紀子在一邊冷冷地看着。龐天德說:“紀子,到你屋裡去談吧。”紀子說:“不行,就在外面,我的屋子不讓外人進。”龐天德小聲說:“注意點禮貌!”紀子故意大聲說:“哦,要注意禮貌。好啊,來,請坐。”當然,還是話不投機,沒說幾句紀子就連推帶送地強行打發了吉野。
龐天德說:“這日本小夥子不錯啊!”紀子冷冷地說:“天德君,看來,你是鐵了心,要把我從這個家裡趕走,是嗎?什麼辦法都用上了,還找了日本人。真是,辛苦你了!”龐天德說:“怎麼能這麼說?你是大姑娘了,該找婆家了啊!”
紀子仍冷冷地說:“請原諒我說這樣的話。找日本男人,我也用不着上中國來找啊!天德君,對不起,我的事,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來吧。”
紀子真的自己找對象了,一連找了好幾個都不成。她還託隔壁的田嬸幫着找,照片看了一張又一張,沒有一箇中意的。
龐善祖說:“紀子啊,那麼多小夥子,你怎麼一個也看不上?你到底要找個什麼樣的啊?”紀子說:“乾爹,我怎麼覺得誰都不對勁呢?我真是煩死了!哦,對不起,不該跟您說這些的。”“乾爹看出來了,你呀,是處處拿天德比,看誰都不如他,是吧?”“乾爹,你怎麼知道?”
龐善祖哈哈笑着說:“我啥歲數了?什麼事看不出來?都打年輕時過過。唉,這也不怪你,是天德這小子太沒福分了,愣是看不到你的好。”紀子說:“乾爹,我找不到對象,天德君會生氣的,我不想讓他生氣。”龐善祖說:“他敢!買螃蟹還得挑挑好看的呢。甭管他,順其自然,聽憑天意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