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戰事頻仍,局勢變化很快,人事調動也像走馬燈一樣。龐天德和暴力團搏鬥受了傷,他在家養傷期間,市委書記傅景民和趙廣仁調走了,調哪也不知道,據說是保密的。龐天德當了幾天工會聯絡員,也不屬於黨政軍哪個部門,所以,人員調動也就不會通知他。等他傷好了去找組織,哪裡還能找到!組織上知道他身份的,只有傅景民和趙廣仁這兩人,現在這兩人都調走了,他成了“黑人”。
現在,海東已經解放,聽說建國的日子都定了,龐天德不能總當“黑人”。他急得不行,每天騎着自行車出去找組織,但是都沒有什麼結果。
就在這時,老伊田從日本給龐善祖來了信,說聽一個從中國回日本的熟人講,紀子的母親嫁給了鄉下一個姓崔的農民,具體地址不詳。老伊田懇請龐善祖和龐天德幫忙找一下,要是沒找到紀子的母親,那紀子回不回去,看她自己的意願。如果找到她母親,就把她們孃兒倆送回日本。晚飯後,龐善祖把她爸爸的來信交給紀子,紀子看過信,臉上掛着淚水,不時地用手擦着。
龐善祖說:“從明天起,天德你就幫着紀子找她母親。不管咋說,咱得給老伊田有個交代。紀子,你也別難過了,能找到你母親,這是高興的事。”紀子流着淚說:“可是,我捨不得你們。”龐善祖說:“我也捨不得你,我還想着你給我當兒媳婦哪!可是你們一家人團圓是大事,我不能光爲我自個。”
紀子偷眼看龐天德。龐天德說:“爸你瞎說啥呢!那就這麼定了,這信上不是有點線索嗎,我明天就出去打聽。”
清早,龐天德推着自行車站在院子裡,紀子把飯盒放到龐天德身上的揹包裡,又放了瓶水說:“找不到就請您早點回來,明天接着找,那您辛苦了。”龐天德問:“紀子,要找到母親了,你不高興?”
紀子說:“哪有啊!我是想,爸爸聽到的消息,也不一定準,我不想你太累。”龐天德說:“老爺子今天要給你父親回信,我跟他說了,把我的意思也寫上,要給你父親承諾,不論多難,一定要找到你母親,送你們母女回國團聚。”
龐天德騎着破自行車每天早出晚歸,東奔西跑,忙乎了一個多禮拜,終於找到了紀子的媽媽。第二天一大早,龐天德就用自行車馱着紀子去見她媽媽。
在鄉間小道上顛簸一路,龐天德滿頭大汗地騎着自行車剛走近院門,紀子就跳下來跑進院子,嘴裡喊着:“媽媽,媽媽——”老崔站在屋門前,木然地看着紀子。紀子的母親病了,在炕上躺着。她欠起身子,嘴裡唸叨着:“紀子——”紀子跑進來,母女二人抱着痛哭。
龐天德在院子裡遞給老崔一支菸,給他點上說:“老崔,這麼多年,也多虧你了,要不然,她一個日本女人,早就完了。”老崔說:“也沒啥,反正我也得娶女人,都一樣。”龐天德說:“紀子她媽病得挺重,我得帶她到城裡的醫院住一陣,然後再商量別的事。至於她回不回日本,一個要看新政府的政策,一個要看她本人的意思。”老崔悶着頭抽菸不說話。
龐天德拿出一沓鈔票放到他手上說:“這個你先用着,看病的錢不用你出。你給我找輛大車吧,車錢我另給。治病的事,耽誤不得。”老崔臉色好了些,把菸頭踩了說:“中,先看病。”於是,他趕緊把大車找來。
龐天德把紀子母親抱出來,放到車上,紀子忙着蓋被子,墊枕頭。老崔站在一邊看。紀子母親說:“紀子,這是老崔,是、是你的繼父。”紀子不說話,只是彎腰鞠躬。老崔不知所措。龐天德對車老闆說:“走吧,趕路,天黑前趕到城裡。”
大車直接把紀子的母親拉到教會醫院。龐天德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對紀子說:“你就留下照顧母親吧,明天我把你需要的東西帶來。”紀子說:“可是,你和乾爸誰來照顧?我也不放心家裡啊!”“我們自己照顧自己,現在是你媽媽的病要緊。”龐天德說着就要離開。
紀子喊:“天德君請等等。”她跑到護士那裡,拿了紙和筆,寫了幾行字遞給龐天德。龐天德看了看說:“這都是你女孩子用的東西,我不方便找啊。”紀子笑着說:“都在我的屋裡,很好找的。天德君是我的哥哥,別說那樣的話,沒什麼不方便的。”
龐天德回家就到紀子的屋裡,按照小紙條上的字,找着東西。找到小櫃裡的內衣和文胸時,他小心地用兩個手指夾起來,一個一個地放到袋裡。然後他到父親房裡,把安排紀子孃兒倆到教會醫院的事對父親講了。
龐善祖慨嘆道:“天意啊!該你得不着這個媳婦!”龐天德說:“爸你又來了,她就是不找着媽,不回日本,我也不能娶她。”龐善祖賭氣道:“明兒個媒婆子來,給說了董會長家的二姑娘,相親。”“不相。”龐天德說着,從牆邊的木梯子上了房,面向北邊坐在屋脊上啃手裡的饅頭。
真是越忙事越多,龐天德的媽犯病了,病情還很兇險。龐天德主張立即送醫院,但是龐善祖不信西醫,堅持看中醫,讓兒子請韓先生來把脈抓藥。韓先生給龐母把脈開方之後,向龐善祖告別。二人來到大門口,韓先生猶豫着說:“夫人的病,恐怕非我力所能及。龐爺心裡還是要有個準備。”龐善祖說:“謝謝。再好的醫生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我心裡有數,聽天由命吧……”
龐天德忙活着給母親煎中藥,由於不熟練,手忙腳亂的,藥罐子落地打爛了,滾燙的藥湯濺到腳面上,皮膚立即紅腫起來。他踮着腳進廚房,拿了一瓶醬油,一下倒在傷腳上,然後騎上自行車去買藥罐子,順便把紀子的東西給她送去。
紀子看到龐天德的腳燙得不輕,驚呼着:“天哪!我只有幾天不在家,天德君的腳就傷了,真是對不起!燙得這麼重,感染了怎麼辦?趕快讓醫生看看吧!”龐天德說:“我沒事,不用看,我還得急着去買藥罐。”
紀子堅持一定讓醫生看,醫生讓護士把燙傷處理好以後對龐天德說:“你必須在醫院觀察兩天,不能動,感染了會很麻煩!”
龐天德腳上包着厚厚的紗布,拄着一根拐,站在病房門前。紀子推着自行車說:“不用擔心媽媽,她有護士照顧。天德君請好好養傷,我去家裡看看。”
龐天德站在門前聽街上的大喇叭播音,播音員在說着今天是十月一日,開國大典什麼的,斷斷續續,聽不清楚。他心裡急得不行,趁護士不注意,悄悄溜出醫院大門。大街上紅旗招展,每隔不遠就有一個廣播點。歡慶的人們個個喜氣洋洋,羣情振奮。
紀子見龐天德一頭撞進來,急忙問:“天德君,你怎麼回來了?你的腳——”龐天德說:“不行,我心裡慌,跟貓咬似的。媽怎麼樣?”說着,一屁股坐在院子裡的條凳上喘氣。
紀子忙着用新買來的藥罐煎藥,她把剛煎好的藥湯送進屋去,不一會兒,就在屋裡喊:“天德君!乾孃快不行了——快去叫大夫!”在院裡聽廣播的龐善祖趕到屋裡,給龐母把過脈,悲傷地搖搖頭說:“沒用了。讓她去吧……”
和紀子一同跪在靈位前上香的龐天德說:“紀子你可以不拜,這畢竟不是你親母。你的媽媽還在世,會不吉利的。”紀子不理他,繼續跪拜。龐天德接着說:“現在,你的媽媽已經找到了,她的病也快好了,按照你爸爸的意思,該爲你們安排回國了。我聽說要分批把留在中國的日本人送回國,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紀子不接話茬,岔開道:“天德君,乾孃臨終的時候,說了什麼話?你還記得嗎?”龐天德裝糊塗:“說什麼了?”“天德君,我長得醜嗎?”“不醜。”“那,我長得好看嗎?”“好看。”“那麼,天德君是討厭我嗎?”“不是,我不是那回事。”
紀子追問:“家裡需要一個女人,我做得不好嗎?”龐天德說:“你做得很好。主要是你得回日本去,畢竟是兩個國家的人。這也是你父親的意思。”“請不要總是說我是日本人那樣的話,我媽媽不是嫁了中國人嗎?要是爸爸沒有她的消息,她也許就在那兒一直待下去了。”龐天德有點急:“紀子,你聽我跟你說啊——”
紀子說:“天德君,請原諒紀子下面說的話,你的娜塔莎,她回不來了,她不可能來中國嫁給你。你也不可能去蘇聯,娶一個她回來。再說,你需要的,是一個妻子,不是一個只會打槍和唱歌的女人。她不會做中國飯,不會縫衣服,不會收拾房間,不會在夜裡起來給你蓋被子,不會做泡菜,不會給爸爸的菸袋裝菸絲,不知道你的襪子和手絹放在哪兒。你想要這樣的女人做你的妻
子嗎?”龐天德愣了一會兒說:“是的,你說的這些她都不會。可是她就是她,她是娜塔莎,是我的娜塔莎!”紀子委屈地看着龐天德,眼睛有點溼,轉身跑了。
新中國成立了,海東市到處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龐善祖緊跟形勢,把自家的大院子捐出一半給政府。政府的幾個幹部來到龐家,一個說:“龐老先生,您此舉可謂大公無私啊!這是我們接受捐贈的清單,您收好。我們準備把您捐出的這一半房子做軍需站,從中間用牆隔上,從後面開個門,不會影響您的生活。”龐善祖說:“哪裡,應該的。新政府成立,我也得有個表示。”另一個幹部說:“您在戰爭時期,就爲我們,也爲蘇軍做過大量工作,是愛國的典範!”龐善祖滿臉堆笑道:“過獎了!我要感謝政府對我的理解和支持啊!”
龐善祖送幾個幹部出門後,紀子問龐天德:“天德君,這是爲什麼?乾爸自己的財產,爲什麼要送給政府呢?還要說感謝政府那樣的話。應該是政府感謝他纔是啊!”龐天德說:“因爲新中國和你們日本不同,大家要一樣,不能特殊。再說我們家要那麼多房子幹什麼?”
紀子深情地看着龐天德說:“還有我呢?”龐天德笑道:“你是要回日本的,你不算。對了,你媽媽的病好了,你今天到醫院幫她收拾東西,然後就準備吧。我已經給你們報上名了。”
紀子愣了:“天德君那麼着急讓我走啊?”龐天德解釋道:“不是我急,是你的父親急,他急着和你們團聚呢。行了,我要出去辦事了。”紀子說:“天德君請別走,請再聽我說一句。雖然我在日本的爸爸說了希望我回去的話,可是,他不知道我在這裡遇到的情況,也沒有問我自己的意思。要是問了,可能情況會有所改變。所以,你不一定要那麼認真。”
龐天德皺眉問:“你什麼意思?”紀子盯着龐天德說:“要是我和爸爸說,我就要留在中國,不回日本呢?”這時,龐善祖恰好送客回到院裡,他聽到紀子的話就問:“和爸爸說?和哪個爸爸說啊?”紀子忙回答:“和日本的爸爸說啊!我要對他說,我不想回日本。”
龐善祖說:“這倒是個難辦的事,我不能不守承諾。你還是個孩子,得聽大人的話。”龐天德急忙接上說:“紀子,你聽到了?要聽大人的話!”紀子反駁道:“按這樣的話說,天德君也是孩子,可是你好多年前就不聽爸爸的話了,你一個人跑到外邊,革命。”
龐天德笑了:“你這孩子!不管怎麼說,我們答應了你的日本爸爸,就得守信。”紀子說:“是我自己決定的,跟你們沒關係。”
龐天德急了,粗喉嚨大嗓門地說:“不行!紀子,你父母養你這麼大,又經過戰亂,都活過來了,多不容易!你怎麼不爲你父母想想!”紀子感到委屈,她小聲分辯:“天德君要是不願意,可以好好說的,爲什麼這樣兇啊?”龐善祖幫腔:“是啊,兇啥兇!”龐天德不說話,推上自行車叮叮咣咣地出了門。
龐善祖對紀子說:“孩子,這都是天意啊!該你倆有緣沒分……”紀子問:“乾爹,天德君他爲什麼不喜歡我?”龐善祖嘆了口氣說:“他不是不喜歡你,都是那個娜塔莎鬧的!”
紀子收拾龐天德的房間,從一本書裡掉出娜塔莎的照片。她猶豫了一下,把照片藏在自己的衣袋裡。
一家人吃過晚飯,紀子忙着收拾碗碟,龐天德催促道:“紀子你不用收拾了,天黑了,趕快走,我送你回醫院。”龐善祖說:“忙什麼?紀子說她媽媽有護士照顧,黑了就再住一個晚上。紀子陪我說說話,往後她走了,想說也說不上了。”
紀子送餐具去廚房,龐天德說:“爸,你不能這樣。到時候,你捨不得她走,她也捨不得走,那還怎麼走?答應了人家,咱可不能變卦。”龐善祖說:“也不差這一兩天。”
龐天德說:“這種事就得快刀斬亂麻,長痛不如短痛。”龐善祖嘆氣道:“唉,可惜這丫頭了。其實我一開始也沒太看好她,畢竟是個外國人,有時候也有點小脾氣,使點小性子,心眼也不少。但後來看,這孩子不錯,比你那個娜塔莎強多了。雖說不是中國人,我也認了。天德,只要你一句話,我就跟老伊田說,咱把她留下。”龐天德又皺眉又搖頭:“爸你又瞎說了,她跟娜塔莎是兩回事。我愛的是娜塔莎,我也跟她有過承諾,我不可能娶別人。”龐善祖急了,用菸袋刨了龐天德一下:“混賬東西!你腦子是花崗岩哪?”
龐天德到院子裡推自行車,對正在掃地的紀子說:“走吧,不用掃了。”可是低頭一看,自行車胎癟了。他瞪了一眼紀子,紀子一臉無辜的樣子。龐天德找來氣筒打氣,氣門芯卻沒了。他粗暴地抓住紀子的手,紀子疼得叫起來,張開手掌,手裡是一枚氣門芯。龐天德安上氣門芯,賭着氣給自行車打氣,紀子在一旁委屈得要落淚。車胎卻“啪”的一聲爆了。龐天德泄氣地坐在地上,紀子偷偷笑了。
去不成醫院了,龐天德回到自己房間裡,發現書中娜塔莎的照片沒了。他找了一陣,起身穿過院子,來到紀子的房門前,從窗子向裡望着。房裡亮着燈,紀子哼着日本小調,在縫衣服。龐天德在門邊猶豫了一會兒,還是硬着頭皮進去,把夾照片的書打開,伸到紀子的面前,紀子搖頭裝無辜。龐天德朝她瞪起眼睛,紀子低頭不語,過了一會兒,紀子老實地把娜塔莎的照片還給了龐天德。龐天德小心地把照片夾進書裡,又用手指點着紀子嚇她。紀子咧着嘴要哭,龐天德看看窗外,捂住她的嘴小聲說:“別哭!”
風和日麗,紀子攙扶着母親,在醫院的院子裡慢慢走着。母親說:“紀子,媽媽知道你喜歡龐天德,我從你的眼睛裡面看出來了。我也看他好,懂事理,負責任,又會關心人,是個靠得住的男人。他要是真的想留你,你可以留下,你爸爸那裡,我去跟他說,他會同意的。碰到個好男人不容易,跟不跟我們團聚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幸福。”紀子說:“可是,重要的是他不想留我。”
母親問:“他從來沒有表示過喜歡你嗎?沒說過那樣的話嗎?”紀子想了想搖頭道:“他對我很好,像哥哥一樣,但沒說過那樣的話。”“我的女兒這麼漂亮,這麼溫順,這麼懂事,爲什麼啊?”“他愛上了一個蘇聯女人。”
母親說:“天哪,這是怎麼回事?那個高鼻子在中國嗎?不在?那你怕什麼?現在是你在他身邊,你可以讓他喜歡你啊!”紀子搖頭說:“媽媽,你不瞭解天德君這個人。他跟那個娜塔莎認識好幾年了,感情很好。他說他跟娜塔莎有過很鄭重的承諾,不能改的。”
母親問:“天下真有這樣的男人?”紀子說:“他給爸爸寫了信,也做了承諾,說了一定要找到你,然後把我們母女送回日本這樣的話。他很看重他自己的承諾,所以他一定要做到。”“哎呀,這樣的小夥子,要是能帶到日本去,跟你成家,那多好啊!”“媽媽,你說什麼,那是不可能的。”“紀子,你約他過來,媽媽跟他談談。”“媽媽,不要的啊!”“要談,一定要談!”
紀子把龐天德約到醫院來和母親談話。“天德君,感謝你費心找到了我,吃了很多辛苦。感謝你們收養了紀子,我代表紀子的父親謝謝你們!”紀子母親說着站起來鞠躬。龐天德站起還禮道:“夫人,您已經感謝過了,不必多禮。”“我想問天德君一個問題。天德君不喜歡我的女兒紀子嗎?哦,可能我問得直接了一些。可是我不想繞彎子,我是說,紀子她是很喜歡天德君的,這,天德君也是知道的吧?”“我知道。可是夫人,我已經愛上一個蘇聯的女孩子很久了,我忘不了她,我們互相有過誓言。”
紀子母親問:“兩個人相愛,是要結婚的。你們怎麼結婚呢?”龐天德說:“總會有辦法的吧。”“那就是還沒有辦法。這個,是不太現實的想法吧?”“一切還都沒有定論。我們還都年輕,機會總是有的,看發展吧。另外,夫人,紀子是個很好的女孩子,我一直把她當妹妹看。”
紀子母親說:“我知道中國有一句話,叫做日久生情。你和紀子,在一個家裡住了這麼久,又都是這樣的年齡,怎麼會沒有感情呢?請你,再考慮考慮吧。紀子,她是很痛苦的。”龐天德說:“這方面實難從命,請夫人原諒。過兩天,我帶政府的人過來給你們母女登記,瞭解你們的情況,準備安排你們回日本的行程。”“哦?這就要走了?”“是的,政府已經下文件了,對遺留在中國的日本人分期分批送回日本,你們一家人就要團聚了。”
紀子母親說:“天德君,你轉移了話題
。我還是希望……”龐天德再次鞠躬:“夫人,請原諒,對不起。”紀子站在窗外聽着,眼裡溼溼的。
爲了和娜塔莎取得聯繫,龐天德來到蘇軍部隊司令部,把給娜塔莎的信交給一位叫基米洛夫的蘇聯軍官。基米洛夫說:“龐,你的事我很感動。你放心,我這次回去,一定幫你找到娜塔莎,把你的信交給她。但願她還沒結婚。我聽說瓦茲洛夫大尉一直在追求她,不知道那個傢伙得手了沒有,哈哈。”
龐天德說:“基米洛夫同志,娜塔莎不會和任何人結婚的,這點我堅信。”說着,他還拿出一對酒杯,“這酒杯是中國古董,我父親收藏的,送給你。這是中國人的禮節,求人辦事,是要答謝的。”基米洛夫說:“謝謝,我很喜歡。我說不準什麼時候再來中國,要看組織決定,但我會讓她跟你聯繫。你等着消息吧。”
基米洛夫並未食言,他果然把龐天德寫的信交到了娜塔莎的手上。娜塔莎高興極了,當時就寫了回信。但是回信卻落到了紀子的手上。這天,紀子挎着小菜籃走回家,看到郵遞員把一封信放入門口的信箱裡,她從信箱裡拿出信來看了看,啊!原來是從蘇聯寄給龐天德的信。紀子左右看了看,趕緊把信放入衣袋裡,心狂跳着進了院門。紀子衣袋裡裝着娜塔莎的來信,像懷裡揣着個兔子,心裡一天都不得安寧。直到晚飯後,她來到自己的房間,把門插上,又把窗簾拉上,纔開始看娜塔莎的來信。
龐:
接到你的信,我快暈過去了。要不是基米洛夫在旁邊,我會把你的信吻上一千遍的!我現在在大學裡插班學習,就要畢業了,我就要成爲一個工程師了,想不到吧?龐,你現在怎麼樣?那個伊田紀子,還在你們家嗎?你準備和她結婚嗎?瓦茲洛夫說你們最終要結婚的,可我不相信。因爲你說過,這輩子只和我結婚,不會和別人結婚的。你還記得這個話嗎?瓦茲洛夫還在纏着我,可我堅決不理他。請你放心……
紀子正在看信,龐天德敲門問:“紀子,你睡了嗎?”紀子慌忙把信藏起來說:“啊,沒有,天德君不是睡下了嗎?”龐天德說:“明天早上早點吃飯,我要帶你去教會醫院,政府的人要給你們登記。”
第二天,在教會醫院的辦公室裡,紀子母親和紀子垂手站着,回答兩個工作人員的問話。龐天德也站在一旁。工作人員問了一通話之後,通知她們明天到軍管會接受審查。
龐天德說:“你們不是問過了嗎,還審查什麼?”工作人員說:“你以爲會那麼隨便就放她們回日本嗎?萬一是特務怎麼辦?萬一有血債怎麼辦?萬一……”
龐天德急了:“可是她們都是女的!”“你怎麼這麼幼稚?女的就沒事嗎?女特務還少嗎?伊田紀子既然是你龐家收養的,明天你就帶她們去,出了事你負責!”工作人員說罷揚長而去。
軍管會大門外,一隊日本人形色各異,站成一排等着接受審查,紀子也在其中。龐天德從門裡出來,來到紀子身邊。
紀子問:“天德君,媽媽怎麼樣了?”龐天德說:“還沒問到她,我擔心你,出來看看。”“我好害怕。他們要問什麼?我要怎麼說呢?天德君,請你跟我進去吧,我一個人不敢的。”“那不行,審查是一對一的。不用緊張,你們是日本人家屬,又不是戰犯,身份問清楚就送你們回去,這是正常程序。”
紀子深情地盯着龐天德問:“天德君,我要是走了,你高興嗎?”龐天德說:“紀子,怎麼問這樣的話?你們一家人團圓,是高興的事,我當然也爲你高興!”
紀子眼中透出一絲哀怨:“天德君說高興什麼的,是假話吧?我知道你討厭我……”龐天德認真地說:“我怎麼會討厭你?不討厭。”“我問了幾個日本人,她們也有不想走的,只要在中國有人收留就行。”“可是我們已經答應了你的爸爸,是他要求你回去。”
紀子進一步說:“又說日本爸爸要求回去這樣的話,等我回到日本,說通了爸爸,我還回中國來找你,那時候天德君就沒什麼說的了吧?”龐天德笑而不答。
在一個房間裡,老崔接受兩個工作人員的詢問。
工作人員問:“你是從一個人販子手裡把她買來的?”老崔說:“是,花了三塊大洋。”“認識那人販子嗎?”“不認識。”“人販子說,是從醫院太平間的死人堆裡發現她的?”“是,她是被當成死人扔出來的。我也算一舉兩得,救人一命,買個老婆。”
工作人員繼續問:“到你家後,她表現怎麼樣?有沒有跟日本人聯繫過,或者有什麼可疑的跡象?”老崔說:“沒有,她老實着呢,能幹,從不出門。哪樣都好,就是不能再生孩子了。”“別扯別的。跟你說,按照政策,要是她本人願意回日本,你得放人。”“啊?那我不是瞎個媳婦了?三塊大洋呢!”
在另一個房間裡,紀子母親接受兩個工作人員的詢問。
工作人員問:“你丈夫是軍人嗎?”紀子母親忙說:“不是,他是做生意的。”“被送進醫院之前,你在哪裡?”“我和我丈夫一起,本來是要一起上船回國的,可是遇到了部隊,開戰了,把我們打散了。後來就隨着人流一起跑,再後來,就得了傷寒。”
工作人員接着問:“你女兒呢?”紀子母親說:“她當時在陸軍醫院幫忙,因爲護士不夠用。本來說好了來海東找我們一起上船的,可是後來就沒消息了,聽說醫院被消滅了。我還以爲她死了……”“要是審查通過了,你願意回日本嗎?”“我願意。”
在又一個房間裡,紀子接受四個工作人員的詢問。
工作人員問:“別的不用說了,我們都知道。主要說說你在陸軍醫院裡都做什麼?”紀子有點驚慌:“陸軍醫院?沒做什麼,我就是護士,護理傷員。當時,部隊說醫院裡護士的人手不夠,正好我跟着父親來中國做生意,父親就說,讓我去幫忙,因爲我在日本國內接受過護理培訓。說好了去三個月,然後到海東,坐船回日本。我到現在,連打針還打不好呢,我一見血就暈。”
工作人員問:“爲什麼沒跟你父親會合?”紀子忙說:“醫院被轟炸,大家都跑散了,有的人被抓了。我受了傷,跟着幾個人跑,跑到一個叫不上名字的地方,就暈過去了,後來才知那就是海東,是我乾爹家。我乾爹救了我。”
工作人員逼視着紀子問:“你在醫院的三個月裡,有一個抗聯的將領,被日軍抓了,在你們醫院裡治傷,可是後來不明不白地死了,你知道這事嗎?”紀子更慌了:“啊?抗聯?不知道。”
工作人員追問:“你就在醫院當護士,這麼大的事,你會不知道?”紀子嚇得要哭出來,搖着頭:“我真的不知道,我都沒聽說過。”“不知道你哭什麼?”紀子一下子捂住嘴:“求求你,相信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你除了護理過日本人,還護理過中國軍隊的傷員嗎?”紀子連連搖頭:“沒有,真的沒有。”
審查結束了,一個軍官和龐天德在軍管會門內大廳裡說話。
軍官說:“龐善祖是你父親?好,跟你說,伊田紀子的母親問題不大,她自己的意願是回日本,我們再覈實一下,就可以安排她的日程。至於伊田紀子,她的問題還沒弄清楚,現在不能讓她走,我們還要嚴格地核查,要真是跟南將軍的死有關,那就嚴重了。這期間,你們龐家要對她的去向和安全負責,出了問題要找你們。”龐天德皺眉道:“她一個女孩子,能有什麼問題呀!”
軍官說:“龐天德,早聽說你是個紈絝子弟,還真名不虛傳,覺悟這麼低!告訴你,這是給你父親一個面子,要不然,就把她抓起來關在軍管會,什麼時候查清楚了再放人。要是一經查實,那就不是放不放的問題了,懂嗎?現在全海東,日本特務比你的頭髮還多,知道嗎?回去吧。”龐天德緊握拳頭說:“那你就抓呀,關啊!咱們共產黨也是講道理的吧?你們講不講點政策?”
軍官看着龐天德問:“你想幹什麼?”龐天德看看門口背槍瞪着他的哨兵,氣得直轉身:“我不想幹什麼。好,我也查,我幫你們查,看看這個小女孩是個什麼大特務?好吧?等我查清楚了,你得給人家道歉!”
軍官嚴肅地說:“龐天德!你是什麼階級立場?她們是日本人,侵略我們中國的,就算不是特務,也是敵對階級,要我給她們道歉?你什麼用意?嗯?”龐天德梗着脖子說:“我什麼立場?老子跟日本人拼刺刀的時候,你還吃奶哪!跟我來這套!告訴你——”
背槍的哨兵過來,把他推出大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