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援手捧書簡,席地跪坐在書房。漢末殘冬的天還是黯,還是冷。昨夜裡應該又下了雪,現在不下了,可是還是沒有放晴。天空很低,鉛灰色的雲凝然不動。不知北山那邊又是如何情景,可惜自己被管住了,今日是去不成了。
不過到底他還是興奮了起來,昨日的經歷也讓他想起來就激動。“離別的人盼重逢,重逢又怕日匆匆。”他不知不覺間就哼了起來,這才發現這是好多年前流行的歌曲《久別的人》中的兩句歌詞。
按理說人換了環境就跟環境走,自己現在已經是古人了,所以也應該貯滿古典情懷,吟哦古詩之類的吧。可是自己竟然就這麼思想頑固,而且也不倫不類的,跟呂布、杜鵑不過是昨日認識又昨日分手,哪裡談得上是久別的人呢?
他搖晃了一下腦袋,笑自己太過多情。這時他心裡也咯噔了一下,記起來有一次上網,讀到古人的一段話:“情最難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終不失性。”按這麼說,那就是,最多情的人反而最無情了。那自己算什麼呢?
爲何多情的人總被無情的傷?他好像又想起了什麼。穿越之前曾經有的痛苦,好像又復甦了過來。
那一切好迷茫好迷茫,就如天上穿不透的雲。
不管怎麼說還是要回到現實,現實就是漢末的九原縣。現在自己真的成了北方漢子了。當年自己曾有一度對北方向往的不得了,可是眼下到了北方,卻又想着南方的好。
想南方,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留戀南方,自然也就想福州。福州福州,有福之州,當今有多少英雄豪傑,民工外商,就薈萃於這有福之州。
自己曾經以爲福州太過平淡,福州人太過世俗,因而鄙薄它。現在想起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也許世俗了,才更有人情味,才更實在。於是福州這才養育了雖然胸懷不夠寬廣,但卻聰明、能幹、踏實的福州男人,就像他——當初的章轅——這樣的男人!
想想想就傷感了起來,終究才離開那樣的世界一個多月。不免常常一不小心,這思路就往那邊跑。但是隔世之感已經愈加強烈和愈是鮮明瞭。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剛吟到這裡,又覺得不確切,自己可不是李煜一般的情懷。而且自己這穿越,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又怎麼能說是“容易”呢?就在這時,那廚子張興卻來到了面前。也許這會兒他手頭上的活都做完了,閒了,這就來找張公子說說話。卻發現今天公子有點奇怪,好像愣愣着想着什麼。
“這傻小子!”張興想,便走到他面前,晃來又晃去的。
這才總算把張援晃醒了。“哦,是張叔!”他通常都這麼叫這位廚子。看張叔瞄一眼書簡,神情古怪的樣子,他的眼睛這才又回到了書簡。也記起了自己這樣看書是爲着什麼。
這是他穿越之後第一次被罰讀書。罰這樣古典修養不薄的他來讀書,這罰,簡直就是賞了。他於是讀呀讀呀就讀進去了。說實在的,他曾經就是個讀書的料子,不會懼怕讀書。但是原來那個張公子卻大不同呢,整天就因爲那些酸溜溜的《四書》、《五經》而犯頭痛。
今天他讀的是《孟子》中的《告子》一篇。其實當初那頑童張公子,每次被罰的時候,差不多都是被罰讀《孟子》。因爲他爹差不多是個孟子迷,也就是說張巖就是孟子的粉絲。
本來這樣看來這位縣令老爺應該是不會太糊塗,可惜的是老爺終究是老爺,《孟子》只是一種奢侈的裝飾品,至於精髓,那可是想學也學不到的。在這點上,倒是跟現代世界的某些公僕,頗有相似之處。自然,張巖老爺不是壞人,這是可以肯定的。
這廚子張興倒是有心,是特意過來幫助他的。張興雖說沒讀多少書,一個下人嘛,沒讀多少書這很正常,但是張興頭腦卻挺靈光,會猜題呢!
原來老爺有時會過來考考自己的寶貝兒子,看他是不是把書讀懂了。這時張興往往就會先替少主人套套老爺的口風,看重點要考哪一段。還別說,有時也還真的救了幾回少爺,這也算是張興忠心救主了。
可這位忠心的廚子,又哪裡知道現在的張援已經不再是從前的張援了呀!
“少主人!”那張興說。
“張叔?”
張援感覺到忠心的張叔有話說,但又不知道他將要說什麼。這要是放在同樣被罰讀書的往日,他一定會主動地追問,又得到什麼消息了
。今天張援卻不問。不過他不追問,張叔同樣地也會主動地把猜題或者探秘的成果呈獻上來。
於是很快地,張援就知道了下面的內容。那張興附在他耳邊說,提醒他要多注意這文章上篇的第九、十段,因爲老爺剛纔有問張興,你知道爲何老爺會一直留你在府上麼?因爲你做什麼事都很認真!還有說到今天午餐就煮魚而不食肉時,就說凡事總要有所取有所棄。
說實在的,經張興這麼一點破,張援不禁哈哈大笑:“我知道了,哈哈,我知道了!謝謝張叔!”他說。他不僅知道了老爹的心機,也明白了以往張公子和張興常常共同作弊的秘密。
他這一笑卻讓張興着了慌,別笑,少主人你別笑,要是讓老爺聽到,他又要懷疑什麼了。張興說。於是張援又明白了一些事情,老爹張巖犯的是多疑的毛病。難怪昨晚自己被罰跪了兩個時辰,還幸好有張興幫忙讓膝蓋有了褥布保護,要不還不被整得疼死!便做了個鬼臉,“嗯,明白!”他說。
不管是真是假,張援還真的認真地做了一天功課。不覺間日影西斜,時近黃昏,果然就看到他爹的身影。原來縣令忙完了衙署的事,從前衙回到後邸,就特意繞到書房這邊。“秉義,今日是不是都在看書哪?”他袖手揹着身踱過來,問道。
張援嗯了一聲,算作回答。
張巖走了進來,看見兒子正看到“弈秋”那一段,就指着那下面一段文字問道:“這都說的是什麼意思?”
“爹,這孟子先生是說,弈秋是國手,最擅長下棋。讓他教兩人下棋,一人專心致志,只聽他講解;另一人雖也在聽,卻一心以爲有天鵝要飛來,想拿弓箭射它。後面這人雖然同那個人一起學,卻不如人家學得好。是因爲智力不如人家嗎?當然不是這樣。”
張巖看着兒子,他眯着眼,彷彿在聽仙樂似地,許久才說話:“那我兒,你覺得自己的不如人家,是哪個方面呢?”
“爹,我知道,我被人家稱爲頑童,就是因爲太頑皮,太不專心致志了!所以請來的先生也被我氣走了!爹,我知道錯了!”
張巖也許是第一次發現兒子,還真是一塊材料。看來自己採用這種懲罰讀書的方法,還是可行的。
不過他還是有點不相信,就又往下看,指着下面幾句文字問道,都說說,這是什麼意思?
張援之看到了這段文字這麼寫道: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於生者,故不爲苟得也;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闢也。
“這是說,魚是我所喜愛的,熊掌也是我所喜愛的;兩樣不可能同時得到,就捨棄魚而要熊掌。生存是我所喜愛的,義也是我所喜愛的;兩樣不能同時兼顧,就放棄生存而要義。生存是我所喜愛的,但所喜愛的有超過生存的,所以不做苟且偷生的事;死亡是我所憎惡的,但我所憎惡的有超過死亡的,所以有些禍患我不躲避。”
張巖聽得點頭,又問:“這主要是說怎樣的一個做人道理呢?”
“爹!孟子先生教導的是,要捨生取義的道理!”
“好!好好!我兒今日讀書甚多收穫!明日要是天晴,就給你半日騎馬賞雪,那時雪還沒全部融化,還是不乏美景!不過千萬記住,以後不要再編謊了。做人一定要誠實哪!”張巖說着,手不斷地在撫弄着那三綹鬚髯。
張援幾次話到嘴邊,但還是嚥了下去。“罷了,不爭了!看來他還不算昏官!所以來日再說吧!現在至少明日上午可以得解放了,可以去會會呂布兄弟!要不,他還以爲我張援就此不理他了呢!”這麼一想,又分明地高興起來。
這天晚上,喝了幾杯酒——縣令難得高興,就沒禁他,讓他多喝了幾杯,想想喝酒也不是壞事嘛——就上牀睡覺。想起白天的事,心裡就只想笑,暗道張興叔也真鬼頭。
可是這酒終究沒喝過量,於是未能成醉,酣睡不成,那種亢奮反而刺激了神經,於是思緒聯綿,浮想聯翩,穿越前後之諸事,那些憂傷與快樂,層層疊疊,如風過平湖,不可停息地盪漾心中。而這些回憶裡面雖然也不少悲情絕望的內容,但更多的卻是留戀。
他對過去確是有留戀的,儘管自己是那樣地平凡,不過是憑着父親曾經手把手地教着學到的中醫經驗,還有就是自己讀了四年醫大的學識,再就是在醫院裡五年的經驗,就開了診
所讓自己唱主角。他本來是一家大醫院裡的醫生,勤奮好學使他的技術很快就叫得響,可是妒忌或某些因素,他遭到同事的排擠,也跟領導有過摩擦,於是終於憤而辭職。
最讓他留戀的就是他在福州的一個原是溫暖的家。他有美麗的妻和可愛的兒子。可是由於自己的一次不檢點,經不起一個豔婦的誘惑,於是一步錯,步步錯。
那女人叫雲娟,進診所說自己懷疑胸部有硬塊,不知是不是乳腺炎,讓他查一查。這本來不是他內科醫生的事,可是他爲其所惑。這女人也真是尤物一個,她向他坦然打開了一個雪白和粉紅的視野,哪有什麼硬塊,觸手處只有渾圓、柔滑,哪有什麼毛病!
倒是檢查好了之後,卻當真有毛病了,而且很快地兩人都傳染上了。不久就打得火熱。他也捨得花錢,學時髦,來個金屋藏嬌。
但是豔麗的女人,心也貪,心也狠,才三個月光景,那雲娟就變着手段老要錢要物的,她的物慾更加升級了。於是關係驟然緊張,他心裡自苦,既受不了這女人,又無法面對妻子和兒子,很快就超負荷了,精神頹然。
然後他就喝酒,酗酒,醉酒。這天晚上又是喝得爛醉回家,當他晃着腿穿過馬路時,那狂奔的車,就像一頭吊睛白額猛虎撲過來,他,差點就被撲倒了。
是一位中年男人救了他。臨行時嘆了口氣,說:“醉酒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啊!”
這句話讓他朦朦朧朧有了些清醒。回家躺沙發上——醉酒時他不與妻子若蘭同牀共枕,以免增加她的不快——捫心自問,自己這樣對得起誰?這麼想着,決心到明日,就把這事全端出來,該懺悔就懺悔,徹底解決問題。
又哪裡知道,這事是這樣解決問題!
章轅沒想到,這一睡竟然如此古怪,等醒來時候,竟然不在自家房間的沙發上,卻在一間黑屋子的竹榻上。然後呢,他就面對着兩雙陌生女人的眼睛了。
這會不會是南柯一夢呢?
也許是穿越時候的印象太深,眼下喝酒半醉的張援,一往回頭想,就重現了那情景。那時他躺在低矮硬梆梆的牀榻上,在昏暗的光線中,他看到了九原縣張公子的母親孫夫人和妻子玉娥的兩雙眼睛。
這是他穿越之後重新生活的最先的一幕,那時特別讓他心虛,因爲他感覺這兩雙根本就不曾相識的眼睛,卻分明寫滿了愛和關心,這是他所渴望的。但是她們卻不是他所渴望的!此時他急於想看到的是另外兩雙眼睛——妻子若蘭和兒子小東的眼睛呀,爲何卻不見他們呢?
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回到了古代的漢末亂世,自己與原來的妻子和兒子,已經被隔斷在遙遠的不同的時空裡。
他們就這樣被永久地隔開了嗎?而這僅僅是因爲醉酒在沙發上睡了一夜!
當時房間光線黯淡——只有一些燭火照着——他還記得自己很不高興地說了聲:“怎麼搞的,又停電了?”他的聲音一下子讓她們高興了起來,她們也一定沒聽懂自己的話,而是一個說着:我兒!一個說着:郎君!兩人那是女聲二重唱,然後就是笑,笑之後就是哭。
而自己也被她們弄得啼笑皆非。只因爲那時的他,還是2010年已經三十五歲的福州人章轅的意識,而不是公元180年二十三歲的九原縣人張援的意識。只有後來照了府上的銅鏡,他這才發現自己是穿越到古代來了。
半醉的張援嘆了口氣。他原先是不曾認同宿命論的,可這一回他認命了。也許自己就是該受這個劫該遭這個難,想逃也逃不了。
當時一發現突生如此變故,自己的身體,竟然就是九原縣令的兒子的身體,自己竟然跟一個已臥牀十多日,病勢沉重的,曾經十足頑皮的少爺,從此結下不解之緣,自己將在這個行將病危的頑童身上重新開始人生,那時也不知有多麼困惑,多麼茫然。自己能否挺得過來,而將來在這漢末亂世之中,命運又如何,都無從知道。
他倒是寧願相信,這便是南柯一夢了!因爲是夢的話,它終有終結的時候!
他終於也慢慢平靜了下來,也許是最終,他到底還是認了命了。而後,新的與舊的生命才慢慢地得到了兩相融合。而想不到的是自從生命融合之後,原來身體的沉重病情卻奇蹟般地一下子好轉了起來。
外頭已經響過三更了。這種穿越前後的回憶有些麻煩,由此帶來的許多雜沓的思緒,久久糾結不解,纏繞而不去。然後張援就在這種雜沓的回憶之中昏昏沉沉地睡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