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華看到柴榮的時候,皇帝的臉色已經非常難看,慘白之中,還帶着一絲青黑色,似乎又一團霧籠罩在臉上,或許就是所謂的死氣!
皇帝陛下擅自服藥,害得太醫搶救了兩個多時辰,才把柴榮從鬼門關拉回來。只是經此一次,幾位太醫都默默在心裡給皇帝判了死刑。
假如只是嚴重的消渴之症,或許還有一年半載的壽命,可濫用藥物,已經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或許下一次昏倒,就再也醒不過來,或許三天五天,十天八天,總而言之,不會超過一個月了。
葉華來了之後,柴榮總算清醒過來,他讓太監用枕頭倚着背,好容易坐了起來,然後衝着葉華露出一個無比淒涼的笑容,“唉,朕這副鬼樣子,很難看吧?”
見皇帝有氣無力,葉華眼圈也酸了,此刻在他的眼裡,面前之人不是九五至尊,更多卻是自己的一位老朋友。
葉華眼中含淚,沉聲道:“聖人既已經將大局交給臣等收拾,又何必如此輕賤龍體,那等害人之藥,豈是能吃的!”
葉華語帶責備,柴榮並不以爲意,相反還笑了。
“葉華啊,你說得對,是我自己找的。可我真的沒法安心啊!”柴榮重重嘆口氣,自從得了消渴之症,柴榮的體力就迅速衰退,以至於難以支撐。
宦官進獻的藥物,固然有害,可服用之後,能減輕痛苦,還能打起精神……一來二去,柴榮就有了癮,竟然無法擺脫。
等蕩平逆賊之後,柴榮的確想好了,他要把事情暫時交給葉華,自己專心調養,恢復體力,至少要撐一段時間,好給太子鋪路,讓朝局平穩過度。
人固有一死,柴榮並沒有奢望長生不老,他只是不想半途而廢。
從某種意義上,柴榮算是個完美主義者!
可是隨着叛賊面目的逐漸揭開,柴榮發現他再也沒法安心休息,這一次的叛亂,遠比想象的複雜多了!
柴榮第一次有種不自信,他沒法把握全局了。
失去自信,遠比失去健康來的更可怕……在短暫的掙扎,還有藥癮發作之下,柴榮迅速被沖垮,果斷選擇服藥。
他想讓自己清醒一些,哪怕只有短短的時間也成,好能夠仔細思量清楚,做出判斷,很可惜,他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只是一丸藥,就徹底垮下來了。
“葉華,我想聽聽你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華沒有遲疑,“陛下,此次叛亂,表面上是趙普在操控,實則趙普也只是個提線木偶而已……臣不是給他辯護,此人狼子野心,就算千刀萬剮,也死不足惜,臣是想心平氣和地看待這件事情。”
……
其實在葉華觀察,真正的叛亂起始於那一次賴賬……西域遠征歸來,巨大的財政缺口,迫使葉華不得不把債務打包上市,允許債券買賣。
這一招在當時看來,絕對是神操作,直接賴掉了千萬債務,順便還靠着發債狠狠撈了一筆。
但這一招的後果也非常明顯……那些身價鉅富的商人徹底跟朝廷翻臉了。
債務是是什麼?
是那點錢嗎?
顯然不是,債務就是枷鎖,就是奴役!
哪怕是朝廷,借了商人的錢,就要被商人擺佈,不然的話,人家逼債,你就垮了……葉華卻另闢蹊徑,弄了個債市,把朝廷解脫出來,同時將鎖鏈套在了商人脖子上。
新興的豪商巨賈們,實力快速增強,野心也與日俱增。
過去他們仰仗着朝廷支持,跟士紳大族對抗,現在士紳沒了,他們就覺得朝廷是個枷鎖,是阻礙他們賺錢的攔路虎。
尤其是雄心勃勃的柴榮,還有手段百出的葉華,更是阻撓他們爲所欲爲的大仇人!
商人們開始彙集在李重進的周圍,他們靠着金錢往來,彼此結成了同盟,李重進這傢伙一直被排斥在朝堂之外,心中不滿,他跟商人互相合作,各取所需。
接下來趙普發現了這一支巨大的力量,他們又進一步攪合在了一起……官和商,就是這次叛亂的最核心力量。
他們就像是章魚似的,伸出八個爪子,四面八方拉攏人員,擴軍備戰,爲了這一次的叛亂做準備。
如何評價這次叛亂呢?
葉華覺得百年之後的教材或許會這麼寫:這是新興資產階級與官僚集團,向腐朽的皇權發起的第一次強有力衝擊,他們雖然失敗了,但是卻促成了資產階級的覺醒,從此開始了曲折而光輝的偉大斗爭……
柴榮很敏銳,他發現了這一次叛亂的不同之處。
過去他經歷過鄭仁誨的叛亂,也經歷過侯景的叛亂,那兩次不過是實權的大臣,想要像前輩那樣,黃袍加身,取代皇帝而已。
那是人和人之間的爭鬥。
可這一次卻不同,在背後運作的是錢!是資本!
李重進和商人之間是利益往來,報紙輿論是資本收買的,軍中的將領,朝中的官員,也都是被資本拖下水的……
和人鬥,柴榮不會害怕,可是和看不見,摸不着的資本力量去鬥,柴榮卻覺得力有未逮,道理很簡單,他能殺死人,卻沒法消滅錢!
不管怎麼折騰,這個天下都是少數人極其富有,他們不斷運用手上的財力,轉變成對官場的龐大影響力,進而爲自己的財富保駕護航,添磚加瓦。
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
柴榮突然搖頭笑了笑,“葉華啊,我現在總算徹底想通了,爲什麼歷朝歷代,都極力壓制商人,奉行重農抑商的國策,商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手裡的錢!朕的一道旨意下給大臣,他們未必服從,可只要錢給夠了,他們就會乖乖賣命。所謂錢通神路,誠不欺我!”
葉華連忙低下了頭,“陛下睿智,臣有罪……這些年臣一直推動工商發展,促成了那些人手握財富,爲所欲爲,臣有負聖恩,請陛下降罪!”
柴榮搖了搖頭,“葉卿,朕又沒有糊塗……若非鼓勵工商發展,大周何來的鐵騎強兵,又何來的億兆銀兩,說不定朕到死都沒法一統江山……更沒法橫掃四夷。只不過一飲一啄,得其利,也要蒙其害。這一點朕還是能想明白的。”
柴榮揚起臉,他的雙目幾乎失明,努力收縮瞳孔,也只能看到一個朦朦朧朧的影子。
“葉華,我想問你,該如何應付資本力量?”
葉華深深吸口氣,“這個……”他遲疑半晌,沒有說下去,柴榮不耐煩了,“葉華,我當你是能一起富國強兵,開創盛業的唯一朋友。我要死了,你還不肯說實話嗎?”
被一雙空虛的眼睛盯着,葉華居然有了一絲的心虛。
“陛下,非是臣不願意說,只是……臣提議讓武人執掌陸軍部和海軍部,並且成立參謀總部,就是想借用武人的力量,去平衡文官和豪商。至於該如何對付商人,臣覺得堵不如疏……還是要給他權力!”
啪!
柴榮猛地一錘龍牀,氣得咳嗽起來。
“葉華!你知不知道,那些人是亂臣賊子,他們沒安好心!”
“知,知道!”葉華苦笑道:“可陛下也清楚,沒有辦法消滅,如果任由他們興風作浪,在暗中搗鬼,誰知道會出什麼事情!臣覺得既然如此,不如索性讓他們浮出檯面,也好控制些!”
葉華說完此話之後,微微低下了頭,隨之而來的是長久的沉默。就在葉華以爲柴榮又昏過去的時候,皇帝陛下終於緩緩開口了。
“你打算怎麼做?”
“臣……覺得可以參考合作社的模式,推選一些有實力,信譽好的商人,作爲代表,參與朝政,建言獻策,再給予他們一些地位……這樣一來,商人就不會鋌而走險,臣覺得,吵架比打架要好!”
又是死一樣的沉寂,這一次比上回短了許多,柴榮突然笑了,“我命在旦夕之間,太子年幼,你要多費心了!”
葉華悚然,“臣敢不盡心竭力!”
說完,葉華撩起袍子,行大禮,然後退出寢宮。
葉華剛走,太子郭宗訓就從帷幔後面快步走了出來,他先取來一碗蔘湯,給父皇服下,然後扯了枕頭,讓柴榮躺下。
好半晌,柴榮才輕笑道:“皇兒,你這個師父如何?”
郭宗訓沒有遲疑,“父皇,師父是赤子真心,他把心裡所想都告訴了父皇,光憑這一點,他就是大忠臣!”
“忠臣?”柴榮輕笑道:“父皇問你,這世上可有逼着皇帝交權的忠臣?他引入武人,又引入商人,他想做什麼,你真的不懂嗎?”
郭宗訓咧了咧嘴,堅持道:“孩兒懂,可孩兒以爲天下越來越複雜,千頭萬緒,亂麻一般……以父皇之明,尚,尚且不能駕馭天下。兒臣才疏學淺,若是一味攬權,將天下背在一己肩頭,兒臣怕擔不起來!”
“其實,其實師父大可以現在不說的,他說了,就是對父皇最大的忠!”
郭宗訓雙膝一軟,跪在了牀邊……柴榮連連哀嘆,假如自己身體還好,他肯定要鬥一鬥,葉華他倒是不會殺了,而是把這小子流放海外,等他把商人殺得丟盔棄甲,血流成河,再把葉華找回來,問問他,到底誰是對的!
可問題是他已經沒有精神了,兒子又一心聽他師父的……唉,自己這個爹當得很失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