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發飆,是很讓人意外的。
“我覺得咱們這位師兄,一直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雖然有才華,但功名心不那麼重,也不貪圖享受,總而言之,是個很冷漠的人,別看你是他師弟,信不信,他一樣會背叛你的!”符三喝着銀耳紅棗粥,大口吃着包子,紅潤的嘴脣,浸潤一層油脂,像是撫摸日久的老紅木,十分好看。
她的胃口越來越好,隨之而來,小腹也變得越來越隆起,似乎每天小生命都在生長膨脹,勢頭非常驚人。
葉華越發確定,小妮子可能是懷了雙胞胎。
在這個醫療尚不發達的時代,生孩子就是闖鬼門關,頭一次生育,就是雙胞胎,風險更是難以估計。
因此葉華這些日子,不經意間,總是皺眉頭。
小妮子說完,擡頭徵求意見,葉華頓了一下,才笑道:“你看到的是平時的師兄,越是什麼都不在乎,當真正觸碰到柔軟的那一塊的時候,爆發就會越激烈。師兄早年的經歷,讓他對人是很悲觀的,當一個人,毫不猶豫,爲他付出生命的時候,師兄肯定會抓狂的!”
符三表示理解,“哥,照你這麼說,江南是一定要來一場血雨腥風了?”
“可能吧!”
葉華脫口而出,又怕嚇到小妮子,急忙找補道:“或許也不會,要看那些文人的想法。很多事情我們在開封都做過,那些人也該知道大周的手段,他們聰明的話,應該會知道進退的。只要他們能老實,我就可以網開一面,除了一些帶頭的,發配安南,其他的我都能引導他們,逐步放棄土地,轉而投身工商,總之,我是信心十足!”
符三悶着頭聽着,她嘴上沒說什麼,可是心裡卻頗不以爲然。
真拿人家當小孩子哄啊!
對於江南的局勢,符三是洞若觀火,大唐滅亡之後,中原經歷樑、唐、晉、漢、週五代,期間還有契丹入寇,殺得是昏天黑地,亂七八糟,文人的勢力已經衰退到了極點。
原來控制地方的士紳也轉變成了劣紳,擁有許多打手,橫行霸道,無所顧忌。老百姓痛恨這些人入骨,當大周推行均田的時候,老百姓是站在朝廷這邊的,所以才能秋風掃落葉。
江南的情況和中原迥異。
南唐至少維持了幾十年的和平繁榮,論起經濟實力,一度超越中原。加之禮遇士人,使得江南成了文士的世外桃源,一方樂土。
所以江南還保留了很多的良紳,他們依靠宗族的勢力,在地方有強大的號召力。
更爲有趣的是,李弘冀沒有處理土地問題,就貿然鼓勵工商發展,商賈雲集的城市,從農村抽取原料,農產品,抽取資本,勞動力,農民面臨着商品化浪潮的席捲,他們生產出來的那點糧食生絲,根本沒有議價的空間。
所以呢,很多農民都尋求士紳庇護,聚攏在地主的周圍,靠着抱團取暖,獲得跟商人議價的權力。
說起來有點複雜,簡單舉個例子,謀個村子,在朝廷要求下,改種桑苗,生產出了生絲,如果每個老百姓單獨去跟商人議價,他們賣不上價錢,另一方面,改種桑苗,需要購買糧食,他們又要買高價糧食,生活非但沒有更好,反而變得糟糕了。
這時候老百姓會怎麼辦?
他們唯有靠着宗族,靠着士紳的力量,去跟商人討價還價,集體出貨,集體採購糧食。
總而言之,一句話,江南的士紳,遠比想象的更強大!
士紳其實不在乎改朝換代,李弘冀做得很爛,如果大周能給士紳一點照顧,他們不在乎南唐的死活,可若是大周想在江南推行中原的那一套,那就唯有撕破臉皮,不死不休!
這是一場非常兇險的鬥爭,符三真的很替丈夫擔心。
不過她很聰明,既然丈夫不願意承認,她也沒必要挑破,唯有暗暗準備。不管有什麼手段,總之糧草物資都是少不了的。
符三偷偷給手下的商行下令,給遠在開封的老爹寫信,全力以赴,打贏這一戰!
……
“過了,太過了!”
徐鉉,陳喬,外加上韓熙載,三個人坐在魏仁浦的值房,徐鉉直接開炮了。
“魏相公,誰給李肆的權力?一百多名士子,他居然下令打人,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橫流,有人的胳膊都給折斷了,骨頭露在外面,慘不忍睹!簡直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啊!”
魏仁浦默不作聲,心裡好笑。
這算什麼,不就是一百多個士人嗎?
在開封的時候,一百多官吏,還都是進士出身,一樣打了!也沒見怎麼樣,江南的文人,真是不好伺候!
陳喬輕咳了一聲,“徐學士,這事情要兼聽則明。士子衝擊衙署,本就不合規矩,開學時處置他們,也在情理之中。只不過手段太過了,唯恐會激起更大的憤怒,一旦士人鬧起來,就不好收拾了。”
魏仁浦含笑,“陳相公,你怎麼看,要如何收拾呢?”
陳喬酌量道:“魏相公,以我之見,該從源頭下手,這一次的事情源於查抄孔府,我是這麼看的,朝廷奉行均田,抑制世家,這些我都贊成,都是該做的。只是能不能有個例外,畢竟孔家和其他世家,還是有所不同的,是吧?”
還沒等魏仁浦說話,韓熙載就哼了一聲,“法令嚴謹,貴在無一漏洞!假如孔家可以例外,那麼宗室皇親就更可以例外!宗室能例外,朝廷官吏怎麼不能例外?如此下去,所有人都成了例外,還要朝廷的法令幹什麼?只是欺負小民百姓嗎?”
“過了,過了!”徐鉉又道:“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更何況只是孔家一個特例,無關緊要!”
“無關緊要,你一個翰林學士,跑這裡發什麼牢騷?”
一句話,懟得徐鉉立刻啞火,彷彿被卡住脖子的肥鴨,憋得老臉通紅,脖子都快比腦袋還粗了。
李肆邁着大步,一身殺氣,從外面昂首闊步,走了進來!
他沒有看這幾個人,直接對魏仁浦躬身道:“下官奉命查抄孔家,前來複命!”
魏仁浦忙笑了笑,“辛苦了,李學士請坐,來人,上茶!”
“不必!”
李肆道:“下官在清查孔府的產業,還有經常往來的人員,而且下官懷疑這個孔仁達,並非真正的孔聖後人。早在先帝的時候,王相公,魏相公,還有冠軍侯,就已經查過了,孔末屠殺了所有孔家後人,聖人已經絕後,這是先帝定案的事情!江南的衍聖公,不過是李弘冀所封,我大周可從來沒有承認過!”
李肆掃了一眼徐鉉和陳喬,衝着他們冷笑連連。
“魏相公,治國之道,先帝,陛下不厭其煩,已經說過多少次了。若還是被一些人蠱惑,無異於問道於盲,重蹈覆轍!”
李肆一拱手,“話不好聽,告辭了!”
他轉身就走,可他的八個字,卻像是八把飛刀,直戳徐鉉和陳喬。
什麼叫問道於盲?
你們輔佐李弘冀,把南唐江山都弄完蛋了,再聽你們的,莫非要把大周也坑了不成?聽你們的,只會重蹈覆轍,再次亡國,斷然沒有好下場!
徐鉉和陳喬,那個尷尬就不用說了。
徐鉉怒目橫眉,眼睛噴火,他猛地把烏紗帽摘下來,託在手裡,悲憤道:“魏相公,我雖是降臣,卻也敢說,李弘冀若是能聽我的,南唐不至於這麼快覆亡!既然大周還是把我們當成外人,我只有掛冠求去!”
陳喬也立刻摘下了烏紗,表示跟徐鉉同進退。
魏仁浦看了看他們,深深嘆口氣,起身將烏紗帽重新戴在兩個人的頭上。
“唉,李肆是馮太師的學生,是冠軍侯的師兄,身上又有李唐血脈,老夫也不好說他什麼。不過你們是大周的臣子,陛下信任你們,老夫倚重你們,都是鬍子一把的人了,不要耍小孩子脾氣。”
魏仁浦見兩個人還有些彆扭,他繼續勸道:“你們二位都是大才,難道還有看出來,孔家是被人推出來祭旗的!”
徐鉉和陳喬互相對視一眼,突然額頭冒汗了。
“魏相公的意思是?”
魏仁浦微微搖頭,“還是有人不甘心啊!”
轟!
晴天霹靂!
這下子可把徐鉉和陳喬嚇壞了,他們連忙躬身,“魏相公,我等絕沒有復辟作亂之心啊,蒼天可鑑!若是我等背叛大周,情願意不得好死!”
兩個人賭咒發誓,痛哭流涕,絕沒有背叛大周的想法。
魏仁浦道:“在治國方略上面,或許有相左之處,但是千萬不能被歹人利用,成了別人手裡的槍啊!”
徐鉉和陳喬用力點頭,韓熙載道:“徐學士,你是直臣,陳相公是幹吏,論起做事,你們都十分了得,可你們想過沒有,爲什麼鬥不過宋齊丘和馮延己等人?就因爲你們是君子,人家是小人!”
徐鉉羞愧地低下頭,“我若是君子,也是最糊塗的君子了!”
他這句話,逗得大傢伙都笑了起來。
正在此時,突然有人來送信,說是金陵城中,各大書院,還有許多遊學的士子,紛紛動了起來,他們奔走呼號,要上萬言血書,勸諫朝廷,親賢遠佞,重用士人!
老魏眼前一亮,“花樣翻新,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