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華立下了軍令狀,要把一國的宰相,從敵國弄出來,這事不但不容易,還十分危險,必須慎之又慎,不能出半點紕漏,否則不但顏面盡失,而且還會害了韓熙載的性命。
誰能當此大任?
“師父,當然是弟子去最合適了。”
主動請令的是趙匡義,這小子已經從幽州回來了。
師徒分開的時間只有一年,但是少年人長得快,趙匡義的個子躥起了一大截,他們趙家人都長得高大,看起來趙匡義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向着青年邁進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時間久了,哪怕是石頭也會焐熱的。
葉華見到了徒弟,居然還有些動容。
“我聽說你把那些蠻夷部落折騰得夠嗆?”
趙匡義欣然道:“師父,這幫蠻夷簡直笨透了,我給室韋人開價,十個契丹壯丁,能換一匹絲綢。他們就拼命去抓契丹人,樂顛顛把契丹人賣給咱們。我再去跟契丹的部落打招呼,說五個室韋人,換十斤茶葉,他們就樂顛顛去抓人了!”
“茶葉,絲綢算什麼?連人都沒有了,草原就是我們的了!”趙匡義得意洋洋道:“師父,我還派了人手,去聯絡遼東的女真部落。渤海國已經被滅了,現在遼東是女真部落的人居多。他們更加野蠻落後,也不用給絲綢和茶葉,給點鍋碗瓢盆,就老老實實聽咱們話了。對了,他們還喜歡酒,一罈子烈酒送過去,他們能把媳婦賣給你!”
……
趙二眉飛色舞,講述着他這一年裡的得意之作。
不說別的,光是通過各種手段,他就弄到了三萬多青壯勞力,簡直比出兵抓人來得還容易。
這些契丹人,室韋人,甚至女真人,多數被送到了河東挖煤……就在晉陽城,短短几個月的光景,已經樹立起十幾座高爐。
挖煤,鍊鐵,生產農具,兵器,武裝士兵,然後抓更多的奴隸,生產更多的鋼鐵……河東的經濟已經開始簡單而高效地運轉起來。
“師父,我覺得早晚有一天,河東和中原會發生衝突的。”趙二很認真道:“我說的不是打仗,而是更可怕的競爭!師父,河東用了太多的奴隸,生產出來的鋼鐵,糧食,必須外銷……你跟我說過的,這種經濟模式,天生是有擴張性的,而中原又因爲均田,變成了小農經濟。”
趙二抓了抓頭髮,“師父,大周怎麼會走上一條充滿矛盾的道路,這不是讓自己跟自己打嗎?”
葉華笑了,趙二跟他學的時間最長,也最理解葉華的想法,就連飽讀詩書的李肆都比不上。
徒弟能跟得上自己的思路,葉華很滿意。
“你說的沒錯,河東,幽州,走上了圍着資本運轉的道路,而中原呢,依舊以土地爲核心,這二者是矛盾的,你的眼光很銳利,但是你卻沒有注意到,二者之間,也是相互補充配合的。”葉華笑道:“河東的資本模式,帶來了高效率,帶來了向外擴張進取的動力。而中原的均田模式,則是起到了壓艙石的作用,能夠吸收消化河東帶來的衝擊,保證天下的安穩。”
趙二還是搖頭,“我覺得二者還是水火不同爐,不說別的,今年秋天,河東就能有幾百萬石糧食出售,到時候中原的糧價一定會崩潰的,拿着推着獨輪車的小老百姓,絕不是河東農場主的對手,雙方差得太懸殊了,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
“哈哈哈!”
葉華朗聲大笑,“你所言沒錯,假如僅僅把目光侷限在大周內部,雙方就沒法調和,只有一戰,可假如有了額外的市場,情況就會大不相同的!”
趙二略微沉吟,立刻道:“師父,這就是所謂轉嫁矛盾,對吧?”
“沒錯!”葉華意味深長道:“所以我們要開始經略江南了!”
……
金陵,韓府。
韓熙載從宿醉中醒來,揉了揉醉眼,外面日頭高照,離着中午都不遠了。他現在的生活和後世的人非常相似,只要不是早朝,就從來沒有子時前睡覺的。
韓姑娘給老爹熬了一碗甜湯,送到韓熙載的房中,她服侍老爹喝下,卻在一旁忍不住抱怨。
“爹,烈酒傷身,你就是不聽,一把年紀了,要是有點閃失,你讓我們怎麼辦!”
韓熙載被女兒教訓,一點反駁的話都沒有,只是悶頭將一碗甜湯喝乾,才笑呵呵道:“你的手藝是越來越好了,爲父真是有福氣,有個好女兒照顧。”
韓姑娘手腳麻利收拾碗筷,又勸誡道:“爹,你這些日子,就好好休息,養養身體,別再喝酒了。”
韓熙載微微點頭,沒有說什麼。
只是等女兒出去,長嘆了一聲,神色之中,充滿了落寞之意。
身爲一個文臣,最怕就是跟錯主子,一步走錯,滿盤落魄,可惜的是,他韓熙載連着錯了兩次,真是情何以堪!
前面提到過,李璟在日,韓熙載備受排擠,只能靠着喝酒飲宴,躲避是非。
不過當大周南下,南唐慘敗之後,他決定賭一把,支持李弘冀當太子。韓熙載賭贏了,李弘冀不但當上了太子,還順勢奪取了皇位,成了江南半壁的主宰。
按理說,韓熙載這個從龍功臣,應該能拿到想要的一切,有了施展的舞臺,可以實現胸中抱負了!
可韓熙載悲哀的發現,李弘冀根本不是他想象中的雄主,更沒有給他施展抱負的機會!空有滿腹學識,卻沒有人賞識,這纔是韓熙載的悲哀!
他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生活,飲宴歡歌,聲色犬馬,看起來遠離俗務,超然物外,實則內心苦得沒法說!
在韓熙載的案頭,放着一份他早就寫好的奏疏,卻不知道如何遞上去。
這份奏疏,是韓熙載治國理念的總說。
他對李弘冀明確指出——在當下,國庫的主要收入是田賦,朝廷惟有將田賦把握在手,才談到整理財政,繼而談到富國強兵,同大周抗衡,保守江南,進而逐鹿中原。
然而自先帝以來,當國者政以賄成,吏朘民膏以媚權門,而繼秉國者又務一切姑息之政,以成兼併之私。結果造成了可怕的情況:私家曰富,公室曰貧,國匱民窮,病實在此。
韓熙載不但看出了問題,也提出了方案:臣竊以爲賄政之弊易治也,姑息之弊難治也。何也?政之賄,惟懲貪而已,至於姑息之政,依法爲私,割上爲己,據臣所知,豪家田佔天下七成,又不以時納。黎庶以三成之田,奉文武、祿宗室、餉邊軍、供國用,民焉能不疲?國焉能不貧?!
今明天子垂拱而御,諸賢臣傾力相輔。假令仲尼爲相,由、求佐之,恐亦無以逾此矣。所以刷新政治,壯根本之圖,設安攘之策,倡節儉之風,興禮義之教,正在此時。
臣也不才,斗膽奏請整理天下田賦。其首重約己敦素、杜絕賄門、痛懲貪墨、所以救賄政之弊也;查刷宿弊,清理通欠,嚴治侵漁攬納之殲,所以砭姑息之政也。上損則下益,私門閉則公室強。故懲貪吏者所以足民也,理逋負者所以足國也。則官民兩足,上下俱益!
……
韓熙載認爲江南的兼併非常嚴重,已經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要想真正強國,就必須抑制兼併,清理歷年的積欠,充實國庫。對那些侵佔田地,拖欠稅賦的大戶,要嚴懲不貸,絕不手軟。
說起來諷刺,這是李弘冀剛剛登基稱帝,韓熙載就提出來的治國方略,當時他是信心十足,覺得皇帝陛下一定會同意的。
可韓熙載哪裡料想,他被潑了一盆冷水,李弘冀根本沒有興趣。
相比抑制兼併,他更喜歡對外用兵,欺負吳越,染指荊湖,把得來的錢財,用來募兵,造船,增強軍力。
韓熙載覺得,雖然練兵很重要,但是國之根本還在於民,如果老百姓民不聊生,縱然擁有百萬雄兵,最後也難免敗亡的命運。
他還舉出了楚霸王的例子。
項羽打了一輩子勝仗,所向無敵,就因爲敗了一次,不但丟了江山,還丟了性命。漢高祖數次戰敗,損兵折將,可每一次打敗仗都能迅速恢復過來,並且集中更多的人馬,重新逐鹿天下。
項羽敗就敗在了沒有穩固的後方,沒有堅實的基礎。
自從安史之亂以後,北方的士人百姓南遷,江南人口繁衍生息,已經超過了中原,人多地少,土地兼併又嚴重。
不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南唐就像楚霸王一樣,隨時有敗亡傾覆的危險!
他的這番見解,堪稱肺腑之言,可等來等去,李弘冀一直留中不發,足足過了半個月,皇帝突然降旨,把他從吏部侍郎調爲兵部侍郎。
雖然是平調,但是吏部和兵部的權柄完全不一樣。
李弘冀的意思太明白了,他不喜歡韓熙載的主張!
被當頭棒喝,韓熙載選擇了沉默閉嘴。
可漸漸地,他沒法沉默了!
因爲他的主張被中原的皇帝給採用了,而且更加徹底。他只說抑制兼併,打擊豪強,而柴榮推行的新法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
清丈田畝,均分土地,攤丁入畝,士紳一體納糧,火耗歸公……這每一項,都是他過去想都不敢想的。
做這些事情,要跟全天下的士紳做對,大周的天子,你哪來的魄力啊?
沒人的時候,韓熙載對着蒼天,發出如是疑問!
他很嫉妒李谷,嫉妒到發瘋!
我要是能在大周天子的手下,保證比你做得更好!
瞧瞧吧,你還畏手畏腳,不敢全力施爲,對士人總是縱容退讓……你可知道,我多希望南唐的天子,能支持我,給我這個機會啊!
韓熙載關心着中原的情況,新法的推動,任何一點消息傳來,他都如飢似渴,反覆琢磨,探究裡面的深意。
幾個月下來,韓熙載是徹底被柴榮的魄力征服了。
他現在比任何人都清楚,大周選擇了一條非常困難的道路,可是這條困難的道路,一旦走通了,就能爆發出無與倫比的力量。
很顯然,大周已經走在了成功的路上。
可相比之下呢?
李弘冀不但沒有跟進的想法,還在接受大周甩出來的垃圾,沉醉在一羣人的歌功頌德之中,真是不知死之將至!
身爲一個有抱負的政治人物,最期盼的是有人理解,有人支持……所謂士爲知己者死,千里馬常有,伯樂不常有,就是這個道理!
韓熙載面對着昔日傾注無數心血的奏疏,突然伸出雙手,將奏疏撕扯粉碎!
不夠,太不夠了!
光是抑制兼併,如何能勝得過大周?
必須有更激烈的手段才行!
韓熙載沉心靜氣,提筆寫下了新的一份奏疏,洋洋灑灑,寫着寫着,他就把大周最近施行的變法,全都給寫了進去。
千言萬語一句話,韓熙載希望李弘冀能立刻效仿大周,在南唐境內,推動清丈田畝,推動攤丁入畝。
不只是爲了擴充財源,更是解決人多地少的矛盾,讓那些遊手好閒的壯勞力,能夠回鄉耕田,不至於在城市當中遊蕩,無所事事。
寫完之後,韓熙載沉吟了許久,終於咬了咬牙,送了上去!
這是他對李弘冀最後的期盼!
這次韓熙載沒有等太久,只是三天時間,李弘冀就在他的奏疏上寫了一條血紅色的批語:汝欲朕效法昏君,殘害士人,壞江山根基,是何居心?
是何居心?
我是怕你當亡國之君啊!
韓熙載徹底死心了,南唐已經不值得留戀了,我要回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