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移駕徐州之後,大軍引而不發。
相比之下,南唐皇子李弘冀就顯得主動太多了,他調集精銳,依仗水師之力,頻頻渡過淮河,襲擾大週一方。
最遠甚至打到了宿州,大將柴克宏和趙鐸連續攻擊鎮淮軍,大周損兵折將,幾乎失守。公認戰力強大的的中原雄兵,居然被南唐步卒壓着打,毫無還手之力,讓所有人都驚掉了下巴。
面對這個戰況,幾乎所有人都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
郭威的確老了,就像朱溫、李存勖、劉知遠等人一樣,坐上了龍椅,當了皇帝,就被消磨了鬥志,變得碌碌無爲,不思進取。
幾個月之前,郭威何等霸氣,對南唐使臣揚言,要滅了南唐,可結果呢!拖延了幾個月纔出兵,等到大周殺來的時候,南唐的精銳已經集結完畢,黃花菜都涼了。
接着又裹足不前,除了拿下海州之外,根本沒有一點戰果。
南唐的重臣不少人都判斷,等入了冬,郭威就會退去,南唐必勝。
大皇子李弘冀少年英雄,用兵如神,打敗了郭威。
憑着軍功,他就是太子的不二人選,至於那位皇太弟,應該趁早滾一邊去,把位置留給更有本事的侄子!
就在南唐都城江寧,一座富麗堂皇的府邸,有一位相貌不凡的老者,在花園行走,他神情凝重,憂鬱哀愁,眉頭皺得如秋水一般。
在他的身側,女兒扶着他的胳膊,緩緩前行。
“有人勸爲父,要爲了殿下搶下太子之位,一旦成爲定策功臣,爲父也就有了一展抱負的機會!我和李谷分別多年,他已經如日中天,而爲父垂垂老矣,一事無成啊!”
原來這位老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韓熙載!
女兒皺着眉,低聲道:“父親可是答應了?”
“沒有!”
韓熙載搖頭,“大唐看似繁華鼎盛,實則危機重重,吞閩國,滅馬楚,損失了幾萬士兵,只撈到了面子,沒得到裡子,反而樹敵無數。而朝堂諸公,只能同患難,不能共富貴,剛剛佔了上風,還沒有打敗郭威,就想着內鬥易儲,爲父實在是憂心忡忡啊!”
女兒低着頭,眼睛來回轉了轉,才道:“父親,大周皇帝繼位之後,厲行節儉,任用賢臣,志在天下,和歷朝的皇帝都不相同。大周朝中,人才濟濟,賢愚得所,女兒擔心,殿下只是一時得勢,或許,或許會慘敗在大周手上!”
韓熙載聽完之後,沉吟一下,突然臉色凝重起來,厲聲警告:“丫頭,這種話也是你能說的?你給爲父記住,從今往後,不許提大周半個字,否則咱們家就要大禍臨頭了!”
女兒注意到父親神色當中的惶恐,原來她去了北方一趟,已經有人偷偷捅了出去,韓家的裡外,都有了不少奸細,從早到晚,時刻盯着。
女兒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父親名滿天下,才華橫溢,卻被當成了囚犯,鬱郁不得志。假如當初選擇留在中原,或許早就不是這個樣子了……真是一步走錯,全盤皆輸啊!
相比南唐這邊一片歡騰,郭威顯得沉穩太多了,作爲沙場老將,郭威就像是一名老道的獵人,有極好的耐性。
當初他對付李守貞叛亂,能花小一年的時間,修築城寨,疲勞叛軍,現在才一兩個月的功夫,郭威老神在在。
他帶着魏仁浦,在黃昏之下,策馬奔馳,欣賞景色。一邊看,一邊聊。
“李弘冀確如一頭猛虎,李璟如此文弱,竟然生出這麼個兒子,不簡單,不簡單啊!”
魏仁浦陪笑道:“陛下,要臣來說,李弘冀最多是一頭初生牛犢,他比起冠軍侯,可是差着太多了!”
郭威笑了,“也就是你看得起葉華,現在軍營之中,有多少人都說冠軍侯沒有李太子神勇,不敢出戰臨敵,弱了大周威風!”
“哈哈哈,他們懂得什麼,打仗不是鬥氣。”魏仁浦擡頭看了看天,笑道:“以老臣計算,這幾天冠軍侯就應該出兵了,可老臣擔心,駙馬未必服從號令,如果他們不和,恐怕……”
郭威擺手,“你放心,朕給了冠軍侯密旨,如果張永德不聽話,他可以立刻拿下——唉,朕留在世上的親人不多了,朕不想看着他們爭鬥不休,能化解,還是要化解……”此時的郭威,顯得很落寞,日頭偏西,英雄白髮。
就連魏仁浦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但願陛下能夠長命百歲,看到天下一統,夙願得償的那一天!
……
海州城外,大周軍營,張永德和葉華對面而坐,他們倆面前擺着一個巨大的火盆,上面有鐵架子,在架子上穿着一隻不大不小的野豬。
自從前幾日葉華奉命趕到海州,這還是第一次接風宴。
兩個人都沒說什麼,只是無聊地轉着把手,時不時刷上一點香料。
眼看着豬皮變得焦黃,一滴滴油脂落在火盆裡,騰地一下,躥起點火苗,然後又消失無影無蹤。
終於,等野豬烤的差不多了,葉華首先給了豬腹上的一塊肉皮,外表酥脆焦黃,內裡肥嫩多汁,是最好吃的部位。
他想塞進嘴裡,卻又放進盤子裡,送到了張永德的面前。
張永德抿着嘴,不願意接。
“你是陛下的女婿!”
張永德黑着臉道:“你想說我是靠着公主纔有今天嗎?”
“你是幸哥的姐夫!”
張永德突然變了變臉色,僵硬的五官緩和了下來,他緩緩伸手,把豬皮接過來,大口大口吃下去,連一點肉渣都沒有剩下。
然後張永德很認真道:“你救了幸哥,我感激你,以前的冒犯之處,就,就一筆勾銷!”
一筆勾銷,是你佔了便宜好不?
葉華懶得和他計較,只是嘆道:“幸哥其實並不幸運,他才幾個月,就沒了母親。身負天家血脈,卻無緣皇位。我不想替他爭什麼,都是命數。可我卻也不會允許別人,傷害他。駙馬,我想請你給個承諾!”
“講!”
“不管到什麼時候,都要保幸哥的安全,身爲姐夫,你能做到嗎?”
“我……能!”張永德咬着牙道:“公主和幸哥,是郭家最後的兩條血脈,我張永德對天發誓,誰敢傷害幸哥,誰就是我的敵人!”
說着,他抓起一支箭,用力折斷,然後扔進了火盆裡。
兩個人很有默契,大啖烤肉,肚子都鼓起老高,彷彿裡面塞了個皮球。
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再吃,豬一樣過日子,葉華比起原來又壯了一大圈,身上終於有了肉。
他欣喜拍着肚子道:“膘養夠了,可以出戰了!”
果然,手下人就送來了好消息,隨着深秋到來,淮水快速下降,兩岸的灘塗都曝露出來。
葉華把前些日子蒐集的木板木樁,全都集中起來。
張永德指揮將士和民夫,連夜搭起浮橋,五千人馬,渡過了淮河。
等踏上南岸的土地,張永德笑了,眼前就是一馬平川,毫無阻擋!
南唐的確是糊塗,他們也想不到,大週會劍走偏鋒,而且還偏得這麼厲害!從海州下手,虧葉華想得出來!
“快,快!”
張永德帶着頭,縱馬狂奔,一路上偶然遇到南唐的小股人馬,他也不在乎,直接給衝散了,人馬日夜兼程。
狂奔出兩天三夜,終於出現在了一座城市的外面!
這種城市以“鹽”而興,也以“鹽”爲名,就叫做鹽城!
早在戰國年間,這裡即“煮海爲鹽”,《史記》載“東海有海鹽之饒”。秦漢時則“煮海興利、穿渠通運”,已成爲漁鹽興旺之地。
等到了唐時,更了不得,“甲東南之富、邊餉半出於茲”的淮南鹽場,僅鹽城就有“鹽亭一百二十三所”。
唐寶應年間,境內設有海陵監、鹽城監,每歲煮鹽百餘萬石,鹽城已經是兩淮產鹽的中心。
這是一座除了食鹽,沒有別的東西的城市!
所有的人,要麼是煮鹽的鹽工,要麼是運鹽的民夫,再有就是販鹽的商人……一切的一切,都是圍繞着“鹽”在運作!
張永德目之所及,村鎮到處濃煙滾滾,全部在煮鹽,好多人還挑着上百斤的滷水,往家裡運。
大周的人馬出現,他們甚至沒有察覺,還當是自己的兵呢!
毫無戒備,唾手可得。
葉華這小子,真有些門道!
“殺!”
張永德怒吼,人馬打起精神,奮力衝擊,城門都沒有來得及關,人馬就殺入了鹽城,張永德一馬當先,衝到了衙署,負責守衛鹽城的南唐將領,昨夜還在飲酒取樂,摟着兩個嬌娘,沉睡不起,任憑手下怎麼叫喊,也不起來。
沒法子,只能倒了一桶冷水!
這傢伙驚得坐了起來,“哪個不要命的敢捉弄你爺爺?”
他正叫着,張永德已經衝了進來,手裡的刀一揮,鮮血迸濺,一顆腦袋就飛了起來,重重落在地上,發出啪的一聲。
張永德擡腳,把腦袋又踢到了外面,讓手下將士給掛到旗杆上!
衝着無頭屍體,張永德啐罵道:“你這樣的,只配當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