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們那時對彼此的身體都懷着一種小心翼翼的態度,其實,我是多麼想看到她的身體啊。在我的腦海深處,一直記得她腰間露出的那一截白肉。我想象中,她的身體肯定是像玉一樣的白。但我們都不敢過分的孟浪,生怕走得太過,沖走這不易的幸福。長時間的拉手,慢慢地,身體才靠在一起。後來我還撫摸一下她漂亮的長髮,親一下她的耳垂。當我的身體有反應的時間,我就不敢再貼着她,生怕她知道我下面的堅硬,——那是非常可羞的。雲子說她喜歡我,“開始不喜歡,”而我現在是越來越聰明,越來越機靈,她感到“從來也沒有遇到過這樣聰明的人”,她相信和我好上之後,不會過不上美好的日子。

楊建廣對我越來越敵視,他想不到雲子居然會看上我。他氣不順。他利用一切機會想整我。團裡其他的人對我的態度倒是在慢慢地轉變,連錢一文對我也不錯了。我儘量不去招惹楊建廣,因爲,不論怎麼說,楊建廣都是團裡的正式演員,一個國家幹部,而我卻只是一個臨時工。

我愛雲子。雲子也愛我。愛我的雲子會唱好多戲文。一種戲文是不上臺唱的,只唱給我一個人聽。什麼:“偷偷離家背爹孃,騎毛驢兒奔南塘,驢兒驢兒快快跑,過山過水會情郎。”

什麼:“石榴花,紅似火,娘在房中教訓我,教訓我,我不聽,給娘打得沒小命。

磚又硬,牆又高,急得情郎心發燒。

哥哥哥哥心別疼,我學耗子去打洞,一天打一尺,十天十丈長,我和情哥跑他的娘。”……

沒有人對我們的愛情看好。可是雲子卻有一種犟脾氣,也許別人越是看不順眼,她越是要和我好。而最根本的是她在內心相信,既然我是這樣的機靈能幹,將來一定是會有出路的。

古戲文裡的“才子佳人”對她影響很深。

人都說:初戀是盲目的。

我們正是這樣兩個盲目的人。

如果我們稍微成熟一些,雲子絕對不會這麼不顧一切地看上我。

就在這年春天,我們出事了。

在去一個小鎮的時候,夜晚,船停在岸邊,我和她偷偷上岸來到了大堤邊上的草叢裡。四周安靜極了。我們抱在一起,親吻着。我們內心都很激動。親吻到情濃時,內心感到一種強烈的不滿足感。我們需要互相佔有。我們對看着,雙眼裡都有了那種意思。多年後,我已經記不得自己當時說了什麼,或許什麼也沒有說,但我們心領神會,一起默默地脫起了衣服。當她的身體完全呈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緊張得要喘不過氣來。她的身體太美了。有生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年輕姑娘的裸身。

我的大腦裡意識已經模糊。緊張中,我們都有點手忙腳亂。我剛剛把她雪白的小心地放平到草地上,就聽到了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笑聲。

團裡把我開除了。

文化局的領導也知道了這件事,他們認爲,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件,是劇團的恥辱,也是全縣整個文化系統的恥辱。一個農村來的小混子(楊建廣向有關領導陳述用語)居然把劇團一個很有培養前途年輕女演員騙上了。正因爲這件事影響文化局的形象,所以他們決定不予張揚。

不張揚卻不意味着不處罰。而且,要重罰。他們研究後的結論是:我是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把我開掉,劇團就平靜了。要立即開掉!

金團長找我談話,讓我回去,我聽了半天沒有聲響,不爭氣的眼淚不停在眼裡打轉。我不知道他心裡的真實想法,但他和我談話時,並沒有呵斥我。他對我說:“你呀,還是不錯的。真的。但是你要學會面對現實。雲子現在不懂事。過後她慢慢明白過來,也許會後悔這一場的。你就不要再有什麼想法了。”

我明白了,事實上不僅是劇團裡的這一二十個人反對我們的戀愛,整個社會也都不承認我們這種自由戀愛的權利。當我離開團裡的那天,雲子的眼睛都哭紅了。我知道她傷心的不僅是我離開,此外她還覺得自己在劇團裡沒法做人了。她一個人躲在後臺哭。我想要去和她說句什麼,但她一見到我,身子一閃,馬上就躲開了。當我踏上大路的時候,回頭張望,也沒有發現她。

錢一文把我送上車,對我說:“回吧,別想了。老哥是過來人,懂。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回去以後,將來在村裡找一個姑娘。別找唱戲的。唱戲的有多少真情啊?古話說得好,‘戲子無情,婊子無義’,不要再想了。在劇團裡幹有什麼意思啊?一輩子漂泊,一輩子就當臨時工?沒有意思的。”就他這幾句平常話,把我平時內心裡藏着的對他所有的憎恨,全部消解了。我對他說:“謝謝了。放心,我不會再想了。沒有意思。”

回到了村裡,我就像生了一場大病。村裡的人不知怎麼都知道了我被劇團開除的消息。我的結局正是他們過去所樂意看到的,因爲這樣的結局證實了他們過去的預言。我是一個不幸的浪子。在這不長的兩年多的時間裡,我的家庭發生了不少變化,——在我最初出走的那些日子,父親到處去找我,一路打聽,卻怎麼也沒有找到我。回來後就生了一場大病,在醫院裡開了一次刀,總算把命保住了,但卻從此喪失了勞動能力;媽媽的腰佝了,村裡人都說是累的;大妹妹出嫁了,嫁給了外村一個姓於的小夥子。姓於的人家幫助父親還了過去治病欠下的錢。大妹妹一直不想出嫁,她說要等我回來才能走,但姓於的那戶人家等不及地催,父母拗不過情面,最終還是把大妹催出嫁了。嫁過去後的大妹並不幸福,因爲那個姓於的小夥子有毛病,——癲癇瘋。第一次發病正好是入洞房的那天,他剛鑽入被窩,突然就抽搐起來,口吐白沫,兩眼上翻。我大妹嚇得大哭起來,一泡尿把新被褥全尿溼了。

我看到大妹的時候,大妹的懷裡已經有了一個孩子。孩子剛五個月,看上去很羞。大妹老了,可是她才二十一歲啊。她佯笑着,對懷裡的孩子說:“叫舅舅——舅——舅——”。一笑的時候,眼角堆起好幾條皺紋。她的男人我也看見了,也就是我的妹婿,看起來一個瘦瘦的人,弱不禁風,可事實上他卻厲害得很,不僅有癲癇病,而且還特別喜歡賭錢,在那個村上是個有名的賭徒。賭輸了錢沒有別的好出氣,就打老婆。大妹每次回家,媽媽總要掀起她的衣服要看,開始大妹還讓看,在媽媽面前哭,可是慢慢地她就不再哭了,也不讓媽媽看了。媽媽一批評她男人的時候,她就會不高興地打斷媽媽的話,說:“媽,你別說了。”媽媽說:“這樣的男人還不讓說?天下少找。”大妹有時就不耐煩地說:“說有什麼用?當時還不是你們逼我嫁的嗎?”媽媽聽了,立即就沒了聲響。

大妹認命了。好多年後,我到大妹家去,看到最初那個五個月大的小子,已經長大了,——那身板完全可以下地幹活了。但他卻什麼也不幹,卻跑到牛棚裡用鐵叉剌牛屁股,逗得黃牛又是吼又是踢蹄子。當時的大妹正領着她的三個女兒在地裡鋤草。我對那小子說:“小傢伙,你怎麼像個二流子?你爲什麼不去幫你媽幹活?”他生氣地一扭脖子,昂頭就走了。顯然,他根本不把我這個舅舅放在眼裡。我對大妹說:“你不能這樣寵他。”在心裡,我想他將來一準是個二流子。誰想大妹看着年輕兒子的背影,臉上不僅沒有怒容,甚至還掛起了欣賞的微笑,說:“男孩子,就這樣的。隨他去吧。他就是貪玩呢。其實他心可機靈了。”我突然就想到了我的過去,就不再吱聲了。又過去一些年,我的這個年輕外甥,因爲在村裡的西瓜地裡強姦了一個女孩,被判了九年的刑罰。大妹爲這事活活地把一雙眼睛哭瞎了。

父母對我的回來有說不出來的高興。浪子回頭金不換。他們真是高興壞了。父親甚至能從牀上掙扎着起來,拉住了我的手。我當時心裡特別的內疚(不久就消失了,只是一會功夫)。我當時想把自己的罪過補回來。

然而,我真正的心卻無時無刻不想着劇團,想着雲子,想着劇團裡的一切。每天都想,每想到過去的時候,我的心裡就像刀絞的一樣難受。我忘不掉她的眼神,忘不掉她走場時那腰身的每一點細微動作,細微變化,她的韻眼,她的水袖,她的小碎步,她的唱腔,她和我小聲地說話,她嘴裡吹過來的氣息……我不相信那只是一場夢。我不相信。我腦海裡一遍遍地想着她唱過的情歌:“石榴花,紅似火,娘在房中教訓我,教訓我,我不聽,給娘打得沒小命……”

一段時間,我都有點不正常了,我天天幻想一天雲子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對我說:“牛鐵鍬,我們跑吧,跑得遠遠的,誰也找不到我們。跑到天涯海角,化作泥人,捏成一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從此咱倆不分離。”晚上做夢想,白天在明晃晃的大太陽底下我也想。

短短三個多月的時間,我感覺過了就像有三十年那麼長。父母竭力地要求我忘掉雲子,並說女戲子從來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一這樣說,我就板下臉,大聲地喝斥他們。他們就嚇得住了嘴。他們知道我心裡不快活,愛情沒了,工作又被開除了,那是雙重的打擊啊!但他們對我失去工作並不感到惋惜,因爲他們覺得我本來就應該在農村裡。爲了安慰我,接下來他們想到了一個自以爲是的所謂好主意:給我找了一個對象。開始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找到誰願意嫁我,——我是這樣一個村裡村外出名的失敗的浪蕩子!

可是,只有一個多星期,媒人就回話,說鄰村有個叫秦小梅的姑娘願意。秦小梅比我小三歲,她是認識我的(大概是我常去鄰村看電影的緣故),還聽說我會唱戲。她沒有什麼缺點,就是眼睛有點斜。父母歡喜得不得了,恨不得立馬就讓她上門。

可是,我不想。

時間在一天天拖延。

父母給我壓力,要我同意。

一天一天,我對雲子的幻想慢慢黯淡,而父母要求我訂親的壓力卻越來越大。

終於,我答應見面。

我和秦小梅見面的消息,在村裡簡直成了一大新聞。村裡人懷有一種普遍的好奇心,她是什麼樣的一個姑娘,敢這樣直爽地和牛鐵鍬建立關係?我和她是在村部的辦公室裡見的面,由雙方的父母陪着。之所以把地點選在村裡的這一政治文化經濟中心,決不是爲了暗示什麼,而實在是因爲媒人是村辦公室的守夜人。

第一眼我就對秦小梅沒有好印象。與雲子相比,她真是差老了。她土氣得要死。黃黃的頭髮,穿了一身藍底碎白花的瘦身衣服,大腳丫上套了一雙黑布鞋。站在那裡,雙腳不安地搓着。

我們長時間的冷場。那時,我在心裡已經對自己說了,“我不會和她談的。”但我的父親和她的父親卻熱絡得很,互相客氣地交換旱菸。他們對彼此種植的旱菸稱讚不已。媒人看了我們一眼,對我說:“牛鐵鍬你領着秦小梅出去走走吧。”我受不了屋裡的那種氣氛,就根本沒向她招呼,自己一聲不響地來到了屋外。擠在門外的人立即一哄而上。秦小梅跟着我出來了。

是黃昏。我逃也似地來到村外的小路上。秦小梅像個跟屁蟲一樣地攆上了我。於是,我們就有了第一次對話——

“我不會幹活。”我想,也許這樣她就會不再答應這門親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