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歲那年,我愛上了雲子。
二十歲那年,我是個脣紅齒白的小夥子,瘦瘦精精的身材,有一米七八,一頭烏黑油亮而稍稍有些彎曲的頭髮,看上去顯得很洋氣。白白淨淨的臉,挺直的鼻染,一雙會嘀溜溜轉黑白分明的眼睛,很精神。真的,我那樣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城裡長大的小夥子。村裡人都說我生得不像我的父母,所謂“雞窩裡飛出了金鳳凰”,或者說是“一窩灰老鼠中竄出個俊鼬子”。
也許正是因爲我的這種年輕而又漂亮神氣的與地道農民們不協調的長相,使得我在父母寵愛的情況下,內心變得越發有點不切實際,好高騖遠。我以爲自己是不同凡響的,不能與一般人等同。既然長相與人不同,自然要求得到的享受也與別人完全不同。當時我是真心這樣想。我以爲自己今後的前途無量。前途從哪來?我並不清楚。也許會從天上掉下來,誰知道呢?
愛上雲子的時候,正是秋天。初秋。那個秋天,天氣特別好。那一陣子,我隔三差五就往縣城裡跑。我所居住的鄉村離縣城不遠,只有十多里路,騎車也就是一頓飯的功夫就到了。在我那時的眼裡,小縣城是這個世界上少數最繁華熱鬧的地方之一,它就像一塊巨大的磁鐵,吸引我這把鐵鍬。
鐵鍬是我的名字。我就叫鐵鍬。我生下來的時候,村裡還是刀耕火耨呢,根本沒有像點樣子的農機具,那時候最好的勞動工具就是鐵鍬。所以,父母就給我起了這樣的名字。他們希望我將來幹活就像一把新的鐵鍬一樣厲害,但是一直到二十歲了,我還沒有幹過一次完整的農活。
我不喜歡幹活,我喜歡的是看電影,逛縣城,唱戲文。在唱戲文方面我有很高的天賦。村裡偶爾會有唱戲文的班子來,一唱就是幾天。幾遍一聽,我也就能記得大概了。因而,我就成了深受村裡廣大婦女喜愛的小夥子。看到我這樣深受村裡婦女的喜愛,父母是既喜悅又不安。喜悅的是看到我有這樣好的女人緣,將來不怕誑不到老婆(村裡有不少小夥子爲娶不到對象發愁),不安的是怕我將來不務正業。在我的身上,沒有一點農民的影子,倒像是舊社會大戶人家的公子,或者是現在街上那些整天無所事事的二流子。既然我不是公子,他們最怕的就是有可能我會墮落成一個二流子。
但是,這種擔心並沒有使他們馬上把問題擺到眼前,要求亟待解決。相反,他們的心頭只是那麼一閃念而已。他們愛子心切,並沒有把我的這種好逸惡勞看得有多麼嚴重。甚至,有時候他們對我採取了非常寬容的態度,比如當我提出要買一雙像縣城裡的年輕男孩穿的那種高底白色球鞋時,他們很快就答應滿足我的要求(除了白球鞋,我還擁有別的村裡小夥子所沒有的像白襯衫、藍色的球衣、手風琴、手錶等)。因爲我是他們唯一的男孩。
我有兩個妹妹,大妹和二妹。大妹和二妹她們很早就下地幹活了。我一直唸到初中,如果我喜愛念書的話,也許可以一直讀到高中。但是我不喜歡讀書。村裡的一位曾經教過我的老師,對我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感覺,他對村裡人說,牛鐵鍬其實很聰明,完全可以把書讀好,但是這傢伙卻不把心用在正道上。是的,也許他說得非常對。誰都能感受得到我的聰明。我的聰明幾乎和我的貪玩一樣出名。我的玩法很刁鑽。比如想辦法用鐵環勾雞,用套子下鳥,等等。其實我是什麼東西刁鑽,我才怎麼去玩。最偉大的一次,我是用水發電,我用村口的那臺風車的動力,把一隻燈泡弄亮了,可惜的是它只亮了有半分鐘。
與我不同的是,我的妹妹們都喜歡讀書,她們簡直有點嗜書如命。但是,父母卻反對她們念。父親不希望他的女兒們讀書,而我母親是一個比父親更堅決的反對者,她認爲一個女孩子唸書根本沒有什麼用,充其量僅僅是糟蹋錢。她善於現身說法:自己不認識什麼字,並不妨礙她出嫁,然後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女人會生孩子纔是最重要的。在她眼裡,女人天生就是生孩子的,只要將來把老婆這一角色當好就足夠了。妹妹們爲了讀書問題哭過,非常傷心,大妹在十四歲那年,甚至差一點就死了,——她一賭氣喝下了半瓶敵敵畏,幸虧被人發現及時,送到鄉衛生院洗胃,才救了過來。但即使如此,也沒有改變父母不讓她再讀的決心。後來她們慢慢也就認命了,並由此承認我作爲一個男孩子在這個家裡至高無上的地位。
當那個秋天的下午,我騎着自行車前往縣城的時候,我的父母正領着我的兩個妹妹彎着腰在稻田裡收割,滿身的汗水。秋天的景色迷人。天空很高,爽朗無比,陽光燦爛。我出了村子,很快就來到了國道上。快靠近縣城的國道,是柏油馬路。黑黑的柏油路面在金黃色的陽光下閃着明晃晃的光亮。傍晚的馬路兩旁的稻田一片黃澄澄的金色。金黃色是一種幸福的顏色。
我去縣城,是爲了看一場戲。
前一天,村裡一個叫三子的小夥子告訴我,他剛在縣城裡看了一場古裝劇,非常好看。不用他多說,我的魂就已經被他勾跑了一半。當我那天說我也要到縣城去看戲的時候,母親的臉色的有些不好看,她認爲我已經遊手好閒整整兩個季節了,現在家裡自種的稻子成熟了,應該和妹妹們一起收割。至少,我應該去把收割好的成捆的稻子擔到曬場上。她希望我在這個季節裡能有所鍛鍊,一個農村出身的小夥子居然挑不動擔子,當然是個很大的笑話。一次,我爲家裡擔水,當從河邊挑了一擔水,歪歪扭扭走到家裡的時候,進入水缸的合起來也才只有小半桶。
父親也不同意我去。二妹見我堅決要去,就賭氣說:要去一起去。她到現在一次也沒有在縣城裡看過戲呢。和大妹妹不同,這個二妹對我的意見越來越大,經常發誓說,她下輩子一定要做一個男孩子,否則就再也不投胎做人了。
我不理她,對父母說我一定要去,並威脅說,如果這次不讓我去,我就出走,一輩子不回來。二妹說:“不回來纔好呢。誰稀罕你在家?”
二妹的語言讓我大發脾氣。妹妹們對我現在這個剝削地位非常不平,而我事實上也感到很大的不平,——我並沒有存心想到要去剝削她們。但是,我更渴望自由。我希望能從這個家庭中走出去。當二妹妹批評我的時候,父母們一言不發,這讓我感到無比的憤怒,我忍不住地說:我對這個家厭倦透了。真的,儘管在這個家裡,我什麼也不幹,可我還是對這個家裡充滿了怨氣。我說我不要整天彎着腰在地裡幹活。爲什麼我就不能像城裡的那些年輕人,進工廠,下了班然後就可以像一隻快樂的小鳥在街上飛來飛去?我心裡羨慕死他們了。他們穿着乾淨的衣服,有自己的錢花,能夠獨立生活,看電影,下館子,一起快樂地和姑娘們玩耍。我當時不明白,父母爲什麼要把我生成一個農村人。農村的孩子長大了還是農民,而城裡的年輕人成人以後卻可以被招工。縣城離我們的村裡不過只有幾十里路,可是,我們的區別卻如此之大。
“那你就去找你的城裡父母去!”父親生氣地說,“誰叫我和你媽都是農村人呢?你到城裡去認一個吧,看人家認不認你。”
我沒有城裡父母。所以,父親纔可以這樣刺激我。我被氣得脖子梗着,歪着頭,和他們對峙。
媽媽對我這種怨氣很是不能理解,過去她就多少次告訴我,“那是命!生在農村,就要幹莊稼活。人能拗得過命麼?”可是,我不相信。我心裡非常反感那些縣城裡的年輕人那種優越的自我感覺,心裡卻又忍不住羨慕得要死。我覺得自己和那些年輕人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出身不同罷了,我想改變這一切!
那天我還是走了,並且成功地從家裡拿走了五斤雞蛋。我看到媽媽把盛了幾十只雞蛋的竹籃遞給我的時候,眼裡好像有淚花閃了一下。可是,那時我心裡充滿了對晚上劇場裡古裝戲的嚮往,根本沒有想到她的感受。二妹哭了,哭得很傷心,她認爲父母的偏袒已經超過了她所能忍受的極限。她說她不能去看戲,也決不再在牛家做牛做馬。她認爲現在的父母就是把她當做牛馬來看待的。大妹勸她不要哭,可是她卻哭得更響了。媽媽對她這樣哭鬧非常生氣,說她一點也不懂事,並且操起屋裡的一把掃帚,在她腰上狠狠地打了兩下。媽媽是氣壞了。氣壞了的媽媽下手也重,兩下就把妹妹打癱了,倒在地上,半天也沒能爬起來。父親是個男人,他不想過問女人們的事,獨自拿着一把鐮刀下地去了。
當我來到縣城的時候,天色還很明亮。但是,工人們都已經下班了,街上一片車鈴聲。我把賣了雞蛋得來的錢藏在貼身內衣的口袋裡。縣城的夜晚慢慢要進入狀態了。我走在大街上,在心裡把自己想成是一個城裡人,——一個無所事事的年輕人。縣城裡是熱鬧的。對縣城裡的種種一切充滿了好奇和嚮往。我穿過縣城裡有名的朝陽橋,來到了西街。西街是最熱鬧的,是一條人行街。街面的道路是用青磚鋪成的,一點泥濘也沒有,即使是下雨天,走在上面也不溼腳。街路兩邊都是些鋪子,小商店、醬菜店、服裝店、鐘錶鋪、花圈店、紙店,五花八門,還有賣燒餅的,賣烤鴨的,賣薰豬肉的,散發着各種香味。我最多隻是在麪館裡吃過兩次麪條,從來也吃不起什麼烤鴨。我很想吃,但吃不起。然而聞着這隻能屬於縣城裡纔有的那種種香味,我的心情也是舒暢的。
在縣人民劇場的門口,我看到了海報,上寫××劇團獻演古裝劇《春陌上》。這是一個生疏的劇名,想到三子對我說過的話,心裡就充滿了一種莫名的興奮。
多年以後,我還能記得當時看到雲子時,我那複雜、朦朧的心情。
離演出時間還有兩個多鐘頭。我感覺時間很長。不知怎麼,我就轉到了劇場的後院,看到後院有些人不知在忙些什麼。有兩、三個小孩子正在轉鐵圈,滿院子的瘋跑。而一個穿着紅衣服,年齡看上去比較大的女孩子站在一邊,正在看他們玩耍。他們並沒有注意到我的觀看。當孩子們的鐵圈滾到她跟前的時候,她忽然做了一個前翻動作。那動作嚇了我一跳。我從來也沒有看到村裡哪個姑娘能夠做到這樣,真是漂亮極了。就在她前翻的剎那,我看到她紅色上衣的下襬翻了上去,露出了一截白白的肉。
她當然不知道我看到了她白白的肉。在她正立過來的時候,纔看到了我。她一看我,我的魂就全沒了。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這樣漂亮的姑娘,——村裡沒有一個姑娘可以同她相比,城裡姑娘就是城裡姑娘,她是那樣的乾淨整齊。她有一張圓圓的而且白淨的臉,一雙黑亮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根長長的直拖到圓鼓鼓屁股上的黑辮子。孩子們滾的鐵圈一直到我的腳下,我也沒有避讓。
晚上坐在劇場裡,我一直想着她出現。她的紅衣服,她的乾淨而漂亮的臉,她的非常有神的大眼睛,她那腰間露出的那截白肉。那對二十歲的我,有一種特別的朦朧的美麗,一股致命的吸引力。二十歲了,我還從來沒有拉過一次姑娘的手。然而,在這個晚上,在我把倒下的鐵圈遞給她的時候,我碰到了她的手。到底是唱戲的緣故,她的手非常乾淨,非常白淨,非常的細膩。觸碰在一起時,給了我異樣的感覺。
我的情竇空開了。
2
父母們怎麼也不能相信我就這樣跟一個劇團跑了。
村裡人也都和我的父母們一樣,認定是那個劇團引誘勾跑了我。他們在心裡都有些惋惜。事實上,他們根本想不到,那個劇團非常不歡迎我,幾次非常堅決地要趕我走。
爲什麼我會跟着一個劇團跑?如果沒有云子,我就不會跑嗎?多年後,我在心裡一直想着這個問題。
事實上,當時我對雲子的感覺與後來發展的那種感覺是不同的,後來的感覺已經不是感覺了,而是感情。內心有一種願望,也並不是很強烈,因爲我知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我當時對她的感覺是一種羨豔。有一點完全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我不認識雲子,將來在村裡也一定是會出事的。因爲,這種悠閒的無所事事好逸惡勞的性格是註定要出事的,這也是村裡人爲什麼對我的出走感到惋惜而不是驚訝的原因。像我這樣遊手好閒的一個農村年輕人,未來是沒有出路的。既然我只能當農民而又不想當農民,不能當工人而又夢想被招工,能有什麼好結局呢?
雲子在《春陌上》那個劇裡,演一個丫環,從頭到尾只有兩段唱詞。但是,她把我迷住了。事實上,第一個晚上當我坐在臺下時,並不知道她是否會出現。我也在暗裡一直希望她的出現。當她扮着一個丫環邁着舞臺碎步甩着水袖真的出現在舞臺上的時候,我當時第一眼都沒有認出來。
而我在認出她的那一瞬,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蹦出來了。我希望她能看到我,希望她的目光能掃到我這邊來。處在黑暗的舞臺下面,我的目光就像一束探照燈光,在臺上掃來掃去,渴望我們的目光能有一次短暫的對視。然而,當她對着誥命夫人唱完一段戲詞後,馬上就垂手立在了一邊,低着頭,眼睛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也許是根據劇情的需要)。有一會,我發現她思想也在開小差(回頭向後臺張望了兩次),可即使如此,目光也沒有掃到我這邊來。
一連好幾個晚上,我天天都來。坐的位置也越來越靠前,因爲我越來越提前買票,而賣票的那個婦女最後一次都用相當警惕的眼光看我了。她不會理解我的這種狂熱的。我內心裡對戲劇非常迷醉,一切是那樣神奇:時空可以倒退幾百年,活生生的古人就站在你面前,煞有介事地唱着。就是這樣奇妙!我只要一看戲,馬上就能沉浸到他們所演繹的故事情境裡去。他們是多麼的神奇,多麼地讓人尊敬啊。我非常渴望能認識演戲的人。當然,事實上這種可能很小。可是,我真的是執迷不悟。有一個晚上,我甚至因爲看了晚場,時間拖長了,沒有趕回村裡去,夜裡就睡在劇場外面的走廊上。這時的家裡,稻子已經收割完了,父母心裡有些氣,有些沮喪,他們想不到我會迷成這樣。第三天我又出來的時候,父親已經非常生氣了,對我說:“你這麼迷,以後就不要回來了。你哪裡還有家?劇場就是你的家!”然而,那時的我,根本不在乎父親的氣憤。
事情出在最後一個晚上。
那個晚上,我看完演出後,來到劇場門外,吃驚地發現自行車沒有了。那輛自行車是大半新呢,是我父親向村裡一戶趙姓人家借的。我在心裡忽然涌上一種強烈的恐懼,——這樣回去以後怎麼交待呢?我浪蕩這麼多天倒也罷了,而現在居然還把自行車丟了,父親一定會很生氣的。
我不好回去了,回去後讓父親知道我丟了自行車,我一定就不會再有好日子過了。可是,不回去我又能到哪裡去呢?我站在縣城的星空下,茫然無措。夜,已經很深了,縣城裡寬闊馬路上的街燈一盞盞相繼熄滅,漆黑的夜幕慢慢把我包圍了。在幾十裡地外的村裡,父母可能還沒有睡,——他們在爲我擔心。也許因爲年齡的關係,他們的睡眠越來越短。他們盼着我回去。夜幕下,淡淡的霧氣籠罩了田野,籠罩了村裡的大大小小的房屋,而父母們在靜聽狗的吠叫。每一聲狗叫,他們都以爲是我回去了。但他們總是落空。他們輾轉反側,徹夜難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