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宋雙上校絕對沒有想到,林靄雯約自己見面的地方竟然是龐勁東的家,但是他的表情卻始終很平靜,絲毫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直到龐勁東給紅色高棉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宋雙上校才微微露出不快,糾正說;“紅色高棉是人類歷史上的一個偉大創舉,也是最宏偉的理想。它試圖消除任何階級差別和壓迫,讓人民普遍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因此它絕對不是帝國主義分子所抨擊的‘邪惡政權’,傑瑞作爲一個長在紅旗下的年輕人,爲什麼會接受腐朽沒落的帝國主義思想?”
龐勁東問:“你認爲帝國主義腐朽沒落,爲什麼人家越搞越發達,民主柬埔寨卻垮臺了呢?”
“那是因爲大清洗進行的不夠徹底,沒有從精神和肉體上徹底消滅那些敵對分子,沒有完成對人民的淨化。”
“柬埔寨全國人口的三分之一都死在你們手裡,你們還想怎麼淨化?讓人民全都當了餓殍,然後自己搞你們所謂的主義?”
“你怎麼知道,是紅色高棉造成三分之一的柬埔寨人的死?你親眼見過?還是曾經計算過?”
宋雙上校承認有過大清洗,卻不承認有大屠殺。儘管這兩者事實上並沒有本質區別,但是宋雙上校卻對具體數字提出了疑問。這個問題恰恰很關鍵,因爲到目前爲止,所有關於紅柬大屠殺的消息,幾乎都是西方人披露的。而且在西方陣營內部,也有很多人質疑大屠殺的真實性。
龐勁東回答說:“很多事情並不一定親眼所見才能證明真實性,你自己沒有見過月球是什麼樣子,不代表人類沒有能力登上月球。至少我知道那一個個萬人坑,碼放一層層的骸骨,都不是編造出來的。”
“柬埔寨遭遇過困難時期,所以有很多人餓死,這的確是事實。但是你不能全部歸咎於所謂的大屠殺。”
“可是饑荒不是因爲你們的錯誤造成的嗎?”
“你們國家歷史上也有過困難時期!”
話說到這裡,這個問題就不能繼續討論下去,龐勁東只得轉而說到:“萬人坑裡不全都是餓死的百姓,還有被殘忍殺害的無辜者!坑邊的許多樹上至今還深深的鑲嵌着一些牙齒,別說你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那是在你們把兒童掄起,讓頭部撞擊到樹上摔死的時候留下的。”
“人類歷史上的每一次偉大變革,都伴隨着巨大的犧牲!尤其是柬埔寨的客觀環境,造成了存在大量的地富反壞右分子,其中有前殖民者的買辦,有越南等敵對勢力的走狗,有帝國主義國家的奸細,還有變節者和右傾分子……”
“按照你的這種說法,柬埔寨就沒有好人了!我真爲你作爲一個柬埔寨人而感到悲哀!”
宋雙上校一字一頓的說:“消滅所有壞分子,對柬埔寨完成一次改頭換面的革新,是歷史和人民賦予紅色高棉的神聖使命。”
“人民?你竟然敢代表人民說話!”龐勁東哈哈大笑起來,不屑的說:“但是,人民願意被你代表嗎?”
宋雙上校看着龐勁東,臉上的陰霾突然一掃而散,哈哈大笑的說:“傑瑞並不是柬埔寨人,怎麼知道柬埔寨人民的想法呢?”
“我不知道柬埔寨人民的想法,但卻知道柬埔寨人民把你們推翻了!”
“等到民主柬埔寨重新屹立在印度支那,你就會知道柬埔寨人民的真實想法了。”
龐勁東冷笑一聲,問:“你認爲你能夠做到嗎?”
“《論語》中有一句話:‘知其不可爲而爲之’。”
“《孟子》中有一句話:‘挾泰山以超北海,非不爲也,是不能也’。”
龐勁東與宋雙上校爭論的這些話題,有許多是林靄雯聽不懂的,也是她沒有興趣弄懂的。見兩個人越說越激烈,她急忙出來打圓場,對龐勁東說:“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怎麼認識宋雙上校的!”
“紅色高棉垮臺以後,各主要戰犯不是死了,就是被送上了法庭,唯獨宋雙上校脫逃。我們曾經受僱於追捕宋雙上校……”
宋雙上校淡然一笑,打斷了龐勁東的話,同時來一個下馬威:“在你的僱傭兵生涯中,有過爲數不多的幾次失敗,我很榮幸能夠給你造成其中最大的一次。”
龐勁東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回想起了當初的一幕幕。過了一會,龐勁東一字一頓的說:“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不會失手的!”
“我相信!事實上,你當時已經差一點就抓住我了!”宋雙上校笑了笑,釋懷的說:“但是你已經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因爲你能夠回到自己的國家,一個人這樣隱居起來,說明你想告別當初的生活。我不相信你會爲了我,而放棄自己的初衷。”
龐勁東無奈的笑了笑,承認了宋雙上校對自己的心理揣摩得很準確:“你說得對。”
“而且你是僱傭兵,誰給你錢,你就爲誰打仗。換句話說,沒有好處的事情,你是不會做的。我的敵人給你錢,你會來追捕我;同樣,如果我給你錢,你也會幫助我實現偉大的理想。既然你已經擺脫了這種身份,那麼我們之間也不再有任何關係了。”
“你說的沒錯!”龐勁東站起身來,做了一個向外請的手勢,說:“既然如此,我不希望在我的家裡看到你,以後也不希望你出現在我的視野裡。”
“今天的事情,打擾了。”宋雙上校站起身,告訴林靄雯:“鑑於現在的這種情況,看來我們之間的合作無法達成了。但是我仍然可以向你推薦一個很好的合作伙伴,只要他能夠答應……”宋雙上校說罷,指了指龐勁東,然後蹣跚而去。
林靄雯顯得很失望的樣子,但卻沒有說什麼,只是目送宋雙上校離開。
看着宋雙上校的背影,龐勁東的內心突然涌起一種感覺:“他老了……”
不瞭解宋雙上校的人往往會認爲,這個劊子手應該是滿臉橫肉、一副兇相。實則不然,真實的宋雙上校是一箇中等個頭、身形清瘦的中年男人,說起話來總是不溫不火,在任何情況下,舉止都淡然而鎮定,給人的感覺很是斯文。任何一個人看到他,都不會想到他就是那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屠夫。
但是,在這樣一幅外表掩蓋之下的宋雙上校,精明狡黠,詭計多端。他擁有廣泛且靈通的情報網,對所關心的任何事,都能第一時間瞭解到。他似乎總是被幸運之神庇佑着,既從不喬裝改扮,也不到處躲躲藏藏,但是卻從沒有人能夠抓到他。即便是在被通緝最嚴厲的時候,他也照樣大搖大擺的出入許多地方,這種驚人的魄力讓龐勁東都爲之折服。
正是這樣一個對手,當初讓第七傭兵團的圍捕計劃徹底落空。
宋雙上校離開後,林靄雯遣散了自己的手下,對龐勁東十分尷尬的解釋:“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原來是敵人……”
龐勁東搖搖頭,糾正說:“準確的說,我和他並不是敵人,只不過是兩國交兵,各爲其主罷了。事實上,拋開觀點上的差異,我在某種程度上還很欣賞他。”
“因爲他卓越的能力和驚人的膽識?”
“不僅僅如此,更因爲他對理想鍥而不捨的追求,儘管他的理想在我們看來是錯誤的,但是他自己卻無怨無悔,放棄安逸的生活,將自己陷入種種危險之中。這種精神在現今物慾橫流的社會,是殊爲難能可貴的。”頓了頓,龐勁東繼續說:“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也經常反思,他的這種追求對於他個人而言,到底有什麼樣的意義。莊子說:‘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爲。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
林靄雯打斷了龐勁東的話,磕磕巴巴的問:“你說達什麼生……達什麼命……都是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說,真正通達生命真相的人,不去追求生命中不必要的東西。通達命運真相的人,不去追求命運中無可奈何的事情。”龐勁東無奈的看了一眼林靄雯,繼續說:“這兩種覺悟,顯然都不是宋雙上校具有的。所以我感到困惑,我是應該遵從先賢的教誨,還是像他那樣去追求自己所期望卻又難以實現的東西。”
“既然你認爲那是不必要的、或是無可奈何的東西,幹嗎還要去追求它呢?”
龐勁東一字一頓的回答:“因爲人總是有夢想的。”
“你的夢想是什麼?”
龐勁東嘆了一口氣,說:“別打岔了,你是不是應該向我解釋一下,宋雙上校爲什麼會出現在我家裡?”
聽到這個問題,林靄雯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過了片刻工夫,她緩緩的說:“呂菁告訴你的事情是對的,星龍幫與紅色高棉有很密切的聯繫……”
“我不需要你告訴我這件事情,我是在問你,宋雙上校爲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家裡?”
“你也聽到了,我和他有個合作,但是因爲你提前回家,所以這個合作泡湯了!”
龐勁東斬釘截鐵的說:“如果你的回答只能這樣簡單,那麼現在就從我的家裡搬出!”
“別……”林靄雯似乎很害怕這道逐客令,急忙解釋說:“你知道我住在你的家裡,是爲了尋求保護。如果你讓我搬走,我現在沒有地方可去。”
一向強橫的林靄雯,此時竟然表現的楚楚可憐,這讓龐勁東不免動了些惻隱之心:“你可以留下,但是我需要知道你到底在做些什麼!”
“有人要殺掉我……”林靄雯嘆了一口氣,過了良久才把事情全部說了出來:“我手下的都只是一些小混混,根本沒拿不上臺面。我在前幾天的時候,恰巧得知宋雙上校這段時間在國內,因爲他們的人都很專業,所以請他派人保護我。”
“你應該感謝我打亂了你們的這次合作,紅色高棉的那幫傢伙殺起人來都是好手,但是如果說他們能夠保護別人,這就好比小布什被天花板上掉下的鐵鍋砸到腦袋以後變成了和平主義者,或者俄羅斯解體成爲前蘇聯一樣!”
林靄雯被龐勁東逗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龐勁東問:“什麼人要殺你?又是酒吧街的人吧!”自從林靄雯揚言獨霸酒吧街,龐勁東就開始暗中關注着這些幫派的動態,故而瞭解到星龍幫最近主動出擊,採取了一系列動作,將酒吧街的許多幫派,或是清理出去,或是徹底打垮。
林靄雯搖搖頭:“如果是他們,倒還好辦了!”
龐勁東頗感興趣的問:“哦?那會是誰?”
“是……海外星龍幫!”林靄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說了出來。
“哦!”龐勁東點點頭,毫不在意的說:“又是幫派內訌!”
林靄雯嘆了一口氣,說:“算是吧!”
“能知道是什麼原因嗎?”
“他們認爲,是我害死了林光韜的女兒!”
“你……你不是星龍幫的老大?不是林光韜的女兒?”龐勁東被林靄雯的這句話弄得大惑不解,剛剛還鎮定如斯的表情,瞬間充滿了疑問。看着眼前的這個女孩深沉的樣子,龐勁東猛然意識到,她對自己隱瞞了許多事情。
林靄雯並沒有回答這些問題,而是拿出一張支票塞到龐勁東的手裡,然後說:“我知道你很有能力,現在僱傭你做我的保鏢,希望你能答應!”
龐勁東看了看支票上的數字,說:“區區一百萬就想讓我重新出山?”
林靄雯又拿出一張支票,交給龐勁東:“現在呢?”
“二百萬很多嗎?”
林靄雯拿出第三張支票,問:“現在可以了吧?”
龐勁東笑了笑,問:“你既然事先開好了支票,就說明已經有了一個上限,能不能直接把這個數字告訴我?”
林靄雯想了想,回答:“五百萬!”
“五百萬倒還可以!不過……”龐勁東把支票還給林靄雯,滿不在乎地說:“這不是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