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道：“聽聞太平府那兒，頗爲動盪，不少百姓，缺衣少食，現在太平府，卻節餘下糧食，盡力供應諸省……這……”
朱棣聽罷，非但沒有鎖緊眉頭，反而是吁了口氣，道：“張卿公忠體國，全無私念，實是人臣典範啊。”
是的。
同樣的行爲，在不同人的眼裡是不同的。
張安世這也算是賣血給那些贓官污吏們擦屁股了。
在朱棣看來，說是可歌可泣也不爲過。
在亦失哈滿心羨慕的時候。
朱棣突然道：“朕聽聞，太子也去了河南？”
亦失哈連忙收起心思，道：“是，太子殿下在模範營中打熬身體，只是此番，模範營奉調河南、關中、湖廣，他與一隊人馬，趕赴河南。”
朱棣頷首：“去一去也好。”
劉儉錯愕地看了一眼劉建業，陡然才發現，自己的兒子，其實早已在不知覺地長大了，再不是那個腳步蹣跚，流着鼻涕，永遠跟在他這個父親後頭胡鬧的娃娃了。
可劉建業驟然聞到了肉香和魚香，先是驚愕了一下，似乎以爲自己看錯了，一雙眼睛睜大了許多，死死地盯着這兩塊東西，眼見它們沉入粥水之中，整個人……竟愣在原地，呼吸都要停止了。
他看到許多精神奕奕之人，尤其是那些需趕緊去上工的漢子，率先排隊，婦孺們則需遲一些去領。
“娃，吃。”
對於大災的情況，他其實從前是有所瞭解的，畢竟他經歷過北平守衛戰，也曾以王子的身份，往來過北平和南京城。
一個開封府是如此，受災的這麼多府縣，似乎聽聞也是如此，大量的士紳，都在吃進糧食。
只需要簡單的計算，就可得知，自己的這些人，購買的糧食已經不計其數了。
周舉人只覺得自己的腦袋發昏，似有鐵錘，狠狠地捶打着他的心口。
到了傍晚之後，才准許出營，朱高熾便東走走，西看看。
一隊模範營抵達了開封，隨來的還有大量的人員。
魚乾只有半拳大，而臘肉肥膩膩的，也不過只有拇指大小。
有戲班子，還帶來了大量的書本、報紙，還有一車車的貨物，用油布裹得嚴嚴實實的。
說是說糧要盡了，可怎麼還有？
這麼多的糧食，沒有一千萬石，也有八百萬了。
少年人嘴饞，有時總覺得吃多少都不夠。
絕不可能再有了。
寫完，收工，命人將奏報火速送往棲霞。
哪怕是穿了幾日的衣物，也有專門的人收集，進行漿洗，再晾曬。
周舉人的祖輩，自有家譜以來，就是這樣乾的，且每一次遭遇這樣的大災和囤糧之後，周家的家業，便要再狠狠地上一個臺階。
這騷動越來越明顯，以至於後隊之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於是，這少年人的臉上，一下子咧嘴……傻笑起來。
父子二人，躲在牆角，低頭窸窸窣窣，像一對賊。
牽涉到了太子，有些話不能說太多，吹捧得太過了，陛下會認爲，朕還沒死，你就想換新主了？
可若是吹捧得太輕，又不免皇帝會認爲，你這奴婢，是否對朕的兒子有異心？不成，這樣的人不能留給太子。
“這是你們的事。”劉進心中瞭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模棱兩可地道：“本官爲一地父母，只管維持百姓福祉。現如今，爾等百姓損失慘重，彌足一些損失，也是應當的。”
劉進嘆了口氣，眼中也透着不滿，卻只道：“慎言吧，今時不同往日了。”
朱高熾走馬觀花地看着，卻越看越覺得稀奇，他恍然覺得，這好像一個巨大的軍營，可細細一想，似乎又不對。
劉進嗤笑道：“改善就改善，那又如何？”
這戲班子一到了傍晚時分，就開始唱戲，唱的多是一些包拯殺駙馬，或是三國之中三顧茅廬之類的內容。
這令周舉人心中還是略有不安的一點！於是，他不得不進行一次又一次的計算，最後得出的結果，也總是讓他安心。
囤積起來。
周舉人大喜，正要多謝。
到了次日，朱高熾開始在各處粥棚處衛戍。
不過現在無所謂了……
周舉人嘆了口氣道：“唉，此次購糧，實在損失巨大，所以學生在想，以現在的糧價，只怕還無法挽回此前的損失，等到太平府糧盡，怕是這糧價還要再漲一漲。”
…………
不過……各處粥棚的粥飯，依舊還在發放。
劉進端起茶盞，呷了口茶，對這匆忙而來的文吏壓了壓手，才風輕雲淡地道：“何事啊？”
可現在，他有信心！
文吏卻是結結巴巴地道：“可今日清早，除了一碗粘稠的米粥，還有魚肉，那魚有半個拳頭大，肉也有一塊。正午的時候，是白米飯一碗，也有魚肉。對啦，還添了一個烤紅薯。連晚上的食譜也張貼了出來，依舊還是有魚有肉，那邊說了，說是沒有魚肉，長不了氣力，尤其是孩子，在長身體的時候，所以太平府那邊，緊急運送了許多車的魚肉來……”
太子朱高熾就在其中，這一隊模範營在此紮營，打的是協防開封的名義。
一旁，有人拿手肘捅了捅劉建業。
提及到了太子。
劉儉罵道：“你這驢日的，咋就不聽話！叫你吃便吃，囉嗦什麼！待會兒吃飽了，乖乖地跟着兩個大夫做活，他們是穿長衫有本事的人，跟着他們，將來你定有出息。”
周舉人眼帶憂慮地道：“我等舍盡家財，購糧這麼多時日，卻爲何……這太平府之糧，依舊還是供應不絕？”
劉進皺着眉，不得不來見他們。
一個壯年，可能一口就能吞嚥下。
他爹劉儉碗裡的粥也早已吃空了。
他甚至詫異於，這太平府居然能賣出這麼多的糧食。
劉建業吞嚥着口水，看了一眼，卻是搖頭。
不過卻還剩下吃了小半的鹹魚和臘肉。
這其中的心思，實難把握，亦失哈不是張安世，張安世乃太子妻弟，他如何抱着陛下的大腿，恨不得當陛下的掛件，也不擔心陛下大行之後，太子會對他產生疑心。
畢竟，這一次沒有選擇，出了張安世這樣的變數，逼得他不得不進行豪賭。
肚子裡，似乎還有某種說不出的肉香在盪漾着，既有一種滿足感，又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他已得到消息，似乎太子殿下也隨軍而來，因而，他匆忙去了城東拜見。
可現在……居然給流民們供應了這個……
甚至是下半年，這整個直隸的糧，也都已經售空。
不可能，絕不可能的！
太平府的糧食……應該已經告罄了。
當日，錦衣衛王武在給南鎮撫司的奏報中寫道：今日發放魚肉，上下爲之一振，有煥發新生之景象，軍民人等，無不精神奕奕，生龍活虎，所設路橋，挖掘之溝渠，無不進展神速，今日所見，無不有人心在我之感。即便以往混雜其中的某些閒漢，歷來務工粗懶，不肯盡力。而今亦肯效命，不亦樂乎。
幾乎在開封，每一戶人家的穀倉，都堆得高高的。
對方將陶碗遞給他：“快，下一位。”
而是歷朝歷代以來，只要大災，只要缺糧，那麼不顧一切的囤糧就準不會有錯的。
周舉人顯得很不滿意：“太子乃儲君，當親近賢人，遠離小人。可如今，卻以騎射爲戲，混跡軍中，這與漢靈帝又有什麼分別？”
文吏喘了口氣，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今日……聽聞……聽聞……城外流民的伙食，竟有改善。”
他開始撲哧撲哧地喝粥，卻絕不去碰那魚乾和臘肉，終於，等這粥水都進了肚子，這才發現，今日的粥水，格外的香甜。
見周舉人等人都憂心忡忡的樣子，劉進安慰道：“爾等都是讀書人，見多識廣，這天下之糧多寡，難道心中沒有數目嗎？購置了這麼多的糧，這太平府又從哪裡來的這麼多的餘糧？現在看來，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此次，周家借貸了不少的銀子，可以說……能抵押的都抵押了。
在古代，魚還好說，這肉……簡直就是頂級的奢侈品。
大量的糧食，進入了倉庫。
……
卻是幾個模範營和護衛隊的人來。
這一下子，劉進有些急了。
退一萬步，就算張安世說幾句太子的壞話，也絕不會認爲張安世這是懷有什麼異心。
而對於朱棣這般敏感的皇帝，無論是亦失哈或者是大臣，任何關乎於太子的舉動，其實都是極危險的。
這是慣性，一個家族嘗過一次甜頭，那麼就會形成依賴，周家在經營家業方面，雖也會打着所謂詩書傳家，勤儉持家之類的名號，可實際上……真正的手段就是豐年囤糧，災年囤貨居奇。
如今見此場景，禁不住一愣。
劉建業還是執着地搖着頭，道：“爹，你吃。”
很快到了劉建業這兒。
劉進擰眉，認真地想了想道：“此事確實蹊蹺，不過料來，這糧是要盡了。”
這裡幾乎應有盡有，新近居然搭建起了一個大澡堂子，是在地上挖了一個深坑，而後燒熱了水，引水入坑，再在這坑上，搭起了大帳篷。
卻在此時，有人匆匆而來，口裡焦急地大呼着道：“老爺，老爺……”
可很快，前頭居然發現了騷動。
大家都不傻，所以都會盡力忽視天下還有這麼一個太子。
劉進眉頭一挑，奇怪地看着他道：“怎麼？”
尋常百姓，最愛瞧這種樂子，因而，白日勞作，夜裡還有娛樂，能吃飽喝足，這營地裡便越發的穩定了，甚至連從前的一些小偷小摸，也漸漸絕跡。
這時，便有人大呼道：“肅靜，肅靜，不要交頭接耳，不要滋事！”
周舉人也是一個聰明人，他是學過數學的。
天下之糧，必然操持在四省之地的像他這樣的人之手。
周舉人自也是明白，也就點到即止，卻道：“劉公，太平府是否還有消息？”
接下來，朱棣再無他話。
畢竟，陛下只會認爲張安世乃太子恩養長大，吹捧太子是他有良心。
就算是一般的尋常小地主，也只有過年才能吃上這等東西。
每日盼着，就是這一日三頓。
而是會認爲，這是良苦用心，是爲了太子好，這叫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這粥水熱騰騰的，白花花的白米煮爛了，發出特有的粥香，令人食慾大增。
劉進和周舉人等人，依舊不動聲色。
猛然之間，劉儉眼眶有點酸澀，他耷拉着腦袋，嘆了口氣道：“是俺沒用，沒出息，這輩子也沒教你吃過幾回肉，是借了天恩和太平府，才教你能有幾口肉吃，哎……”
碗裡只剩下了魚乾和臘肉的時候，他才小心翼翼的，夾起魚乾，放在嘴邊，輕輕一抿，那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頓時傳遍了全身。
等他反應過來，立即將這碗粥捧在了手裡，而後一溜煙，便跑到某處牆根下頭蹲下。
他拿着筷子，開始拼命在自己的粥水裡打撈，終於，見那魚乾和肉從粥水裡撈了出來，而後，他好像這時才覺得這應該不是做夢。
周舉人卻已到了。
來人是一個文吏，此人算是劉進的心腹，其他的差役，或許已生了雜念，可這文吏，對劉進卻依舊死心塌地。
這位漢靈帝劉宏，曾在後宮仿造街市、市場、各種商店、攤販，讓宮女嬪妃一部分扮成各種商人在叫賣，另一部分扮成買東西的客人，還有的扮成賣唱的、耍猴的等。而他自己則穿上商人的衣服，裝成是賣貨物的商人，在這人造的集市上走來走去，或在酒店中飲酒作樂，或與店主、顧客相互吵嘴、打架、廝鬥，好不熱鬧。劉宏混跡於此，玩得不亦樂乎。
劉建業依舊還是一頭霧水，等他取了陶碗的時候，對面的人照例給他舀了一碗粥。
在讀書人眼裡，這樣的行爲，便是不務正業。
在這種大災之年，誰敢奢望這種東西？
醫療所的劉建業，就在其中。
王武寫完，似乎意猶未盡，又添加了自己的感觸：現在思來，日復一日之宣教，不如三餐魚肉之功。
當然，太子現在的行爲，其實和這些也差不多，甚至可能還要可惡，畢竟這軍漢丘八，和這集市裡的賣唱伶人，亦或商賈更爲卑賤。
這就是他們朱家自己人的區別，反正橫豎都說得通。
只可惜，人家沒理他，連軍中都進不去，只一句敢出入軍中者死。
“一起吃吧。”
周舉人嘆道：“可現在……哎……”
戲班子一到，東城這裡頓時熱鬧了起來。
這裡可能許多東西，還是有一些匱乏，可人力卻是充足，將人組織起來，就總能找到活幹。
讀書人言談，最愛用典，這周舉人提及到了漢靈帝，知府劉進人等，便立即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這兒的百姓，雖未必都換上了新衣，可精神似乎都不錯，從前所以爲會預見的菜色，也不曾有。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想到了一件極可怕的事。
可這分粥的人卻沒有將粥水遞給他，而是從一旁的大筒裡，居然舀出了半根魚乾，除此之外，還有一塊臘肉。
或許是沾染了魚香和肉香的緣故，這粥裡竟也好像有了肉味。
說是……天氣漸冷，需保持清潔，免得滋生疾病。
周舉人心裡焦躁啊！
衆人這才安靜下來，有人捧着自己領的早餐，匆匆而去。
他一丁點一丁點地咀嚼着，可時間過的極快，一會兒功夫，他的陶碗裡便空空如也。
這定是迴光返照！
與此同時。
此時，他正拿着一個陶碗，腦子裡想着的全是他的白米粥。
更不必擔心，吹捧太子，會引來不必要的懷疑。
等他撲哧撲哧地回到了知府衙門的時候。
劉建業急着去接。
因爲他無論如何計算，也認爲太平府的糧食，應該已經告罄了。
說着，狠狠地擦拭了早已控制不住往下掉的淚。
今日，知府劉進顯得有些神志不清起來。
此言一出，劉進等人，臉色驟變。
而他之所以敢下如此血本，倒不是因爲他性子裡就有孤注一擲的一面。
“噢。”
亦失哈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劉建業驟然之間，就好像泥鰍一般，索性也不排隊了，便往裡頭擠。
“但言無妨。”
一切井然有序。
各處的粥棚，早已大擺長龍。
劉建業這纔回神過來，側目，卻見自己的爹不知何時，蹲在了他的身邊。
劉建業來不及接，哈喇子卻已是不爭氣地掉下來了。
彼此寒暄過後。
周舉人細細一思，也不禁點頭，而後道：“學生等人，還有一事。”
而後，他努力地道：“他們……他們不是沒有糧了嗎？怎麼……怎麼還有魚和肉……這……如何可能……”
這文吏哭喪着臉道：“那邊說是敞開來吃，陛下和蕪湖郡王殿下但凡有一口飯，也絕不餓死一個流民！”
轟隆……
周舉人覺得兩耳在嘯叫。
他睜大了眼睛，而後竭斯底裡地咆哮了一聲：“作孽啊，這是喪盡天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