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你既要化爲真仙,超脫天外,便須首先褪盡凡性,剝脫矇昧,自你創生之日開始,你便與凡俗之類涇渭分明,自然也就沒有所謂凡性之說,如此又何談褪盡凡性?
不能褪盡凡性,如何明悟仙道根本?
今下,是造化給了你一個機會,叫你能夠體會凡性究竟是甚麼,而後方纔能褪盡凡性。
你應當感激造化的恩典,怎能怨怪它作弄於你?”
平淡之中暗藏戲謔的聲音,忽自天上傳揚而來,高居天上的一顆星辰,在這剎那驟然流淌出轟烈氣韻,那雄渾剛正的氣韻霎時充塞於天地之間,聚斂了天地間的一切光芒,那般氣韻反而因此變得漆黑,層層鱗片覆護於這漆黑完人氣韻之上,蘇午一剎那臨近了‘仙’。
只他一人,卻有對那受萬天氣韻加護的‘仙’形成包圍之勢的氣象。
黃白黑三色氣帶周流於‘仙’的身周,令它化作了萬天之間雄踞的一尊猛虎,它看着近在咫尺、置身五色仙光繭團之中的柳飛煙,又看了看好似與自身還有一段距離的蘇午——
它的仙道氣韻哪怕被它盡力收束着,仍有絲絲縷縷流轉向那五色仙光繭團。
而它每一次目見柳飛煙,都無法約束住性識裡涌起的悸動與愛憐——在這宇宙洪荒之中,它本是獨自一個。
世間無有任何一類存在,可以成爲它的同類。
然而,就在此時此刻,它的第一位同類行將誕生了。
‘仙’不知自己今時該是甚麼感受——它一時受周身仙道氣韻裹挾着,生出對繭團中的女子不知從何所起的‘愛意’,一時又強行壓抑住自身的仙道氣韻,令心識間一片冰冷。
然而不論哪一種狀態,都無法持久。
‘有情’與‘無情’在它身上交替輪轉,它深知自身的根腳,知曉‘情關’是擋在眼前的關檻,渡過以後,纔會距離‘真仙之境’更近一步,但卻又深受情緒的困擾,哪怕身陷情關之中,卻也不知如何解脫——殺死五色仙光繭團中的女子,自身莫非就能斬情絕性,渡過此關?
但下一剎在心底流淌開來的種種情感,卻令‘仙’不甚惶恐那個繭團之中女子死亡後的世界——這是它的第一位同類,或許從此以後,它再也不會有第二個同類出現於宇宙洪荒之中。
殺死這個同類,它自身就將永遠徹底地孤寂下去。
‘孤寂’本身,莫非不是一重無有鑰匙的情關?
‘仙’周身五色仙光時消時漲,但總有一縷縷仙道氣韻從那密集絨毛也似的五色仙光之中流散出來,匯向棺槨中的仙光繭團。
它眼神寂冷地盯着遠處的蘇午,出聲道:“吾原本以爲,是你在這方天地之中試圖登仙,正要爲你送來登仙必有的‘生死大關’。
倒是沒有想到,你早早地準備好了。
你真有魄力,能將仙芝不死藥這樣珍貴的東西,送給一個平凡女子食用——倒也因此,令你爲我送來了這‘情關’以及‘生死大關’……
今日吾若斬情絕性,踏破生死,必然超脫天外,化爲真仙。
這兩重關卡,於吾而言,都不好渡過。
但生死關相比於情關,總是容易一些……吾雖落入你的圈套之中,但你也莫要忘了,吾今時乃是‘天地主’,掌握萬天創演變化本根,雖然在這情關之中損失些絲實力,卻也不至於徹底落敗在你手中。”
今下形勢於‘仙’而言,確實危急。
但它自覺只要鎮定己身,扛住完人的攻伐,耗費一些代價,從完人攻伐之中脫離也並不成問題。
然而,‘生死大關’既是成爲真仙之間的第二大關,自然沒有那麼容易渡過。
獨完人一個,不至於令它就此淪亡,見不到生死危機的所謂生死關,又哪裡算得上是登仙之前的危險關檻了?
‘仙’緊緊地注視着蘇午,即聽到蘇午此時向它說道:“鴻蒙金座大位,勾連‘萬天創演變化本根’?
我卻不曾見識過此物妙用。
今若是殺了你,不知能否把那鴻蒙金座也奪過來,把玩一二?”
伴隨着蘇午的話語聲,蒼穹之中,一道道巨大裂縫再也掩飾不住,橫亙於黑天之上。
漆黑裂縫之外,大天神韻傾蓋洪荒。
漫漫洪荒之中,‘三清’一剎那崩滅去,只留下一隻孤零零的足掌,被禁錮於洪荒之中,隱隱散發着虛妄渺茫的詭韻。
‘仙’看到那‘三清’一剎那就被大天打碎,只餘一道足掌,它周身五色仙光都猛地蜷縮了起來,它忽然意識到了甚麼——在它心底浮出某個念頭的同時,遍佈裂縫的蒼穹之中,一顆顆在裂縫夾層裡轉動的星辰、一縷縷行走人間的風,及至周天萬物,都統統往蒼穹之中匯聚,化作了聳立天地之間、三首六臂的漆黑身影!
‘道’在三清身上徐徐流轉,無有消止。
完人、三清將‘仙’圍在了中間。
一陣陣陰森森的竊笑之聲從‘仙’周身飄散而出,它的身軀止不住地戰慄着:“好手段,大場面!”
嗡——
在它言語之時,它周身五色仙光猛然爆發開來,化爲一道仙虹,直貫向天地之外!
仙虹飛轉,瞬息之間,就已瀕臨天穹之中橫陳的一道道裂縫!
然而,蘇午將手掌輕輕翻轉——支撐此間天地的天柱超脫相,無聲無息地跟着翻轉,此中生存的萬類生靈,盡皆感應不到絲毫異常,唯有仙虹直貫的方向改換了,由投向天地之外,變作了投向大地上原山之畔流淌的一道河流!
轟轟轟!
黑夜裡,安靜流淌、一片寂暗的小河表面,陡然燃燒起了更加深暗的火,滾滾薪火之中,燧皇探出身軀,張臂散作一重重火焰螺紋,要將‘仙’困於此熊熊薪火之內!
‘仙’對於四下裡一重重盤繞而來,能焚盡厲詭一切詭韻的漆黑薪火,卻是置之不理,它身陷漆黑薪火之中,自身五色仙光交替輪轉,倏忽之間亦轉爲漆黑之色,化作一道漆黑長龍,剎那遊轉出了一重重火焰螺紋!
“吾早已脫去詭身,火燒何用?”
那遍堆寂滅死氣,好似灰燼組成的長龍長吟出聲,它遍身抖落的寂滅死氣灰燼,甚至令燧皇的火焰螺紋之上,遍生重重裂縫,根本無從彌合!
“仙芝不死藥,果然神妙……
此般寂滅死氣,真正沾之即‘死’麼?”這時候,三清的聲音忽然在仙心識之中響了起來,五根漆黑的巨柱忽然環繞在那漆黑長龍的周圍,漆黑巨柱之下,一道道掌紋交錯蜿蜒——
五道漆黑巨柱朝天頂不斷生長,不斷聚合,最終使蒼穹變作了漆黑一片。
天地皆化作了深徹的黑暗。
在這無邊黑暗裡,唯有一道道掌紋如同山脈一般伏延變化。
‘仙’所化的漆黑之龍被那一道道掌紋纏繞着、它散發出的寂滅死氣令那無數掌紋紛紛凋亡、毀滅,但每一道掌紋毀滅之後,又會有新的掌紋倏忽生成,哪怕是‘仙龍’身上盤繞的寂滅死氣再如何強烈,卻也無法將所有掌紋盡皆殺滅!
‘仙’深陷進了一個遍佈數之不盡的掌紋網羅的陷阱之中!
無數掌紋極盡演化,竟試圖攀附上‘仙’渾身覆蓋的寂滅死氣,爲‘仙’加上一個命格!
“三清,瀕臨諸我歸一之境的巨神,位曾與大天齊平——如今卻也給完人做了狗?”漆黑之龍身形抖顫着,將所有試圖攀附上自身的掌紋盡數磨滅,一道道寂滅死氣向它身軀之內收攏,而它大張着口,一隻赤紅的狐爪從龍口中彈了出來,繼而是狐狸的身軀、頭顱、尾巴——
通身包裹於赤紅仙道神韻之中的‘仙狐’身後張開了萬千道赤紅的狐尾!
每一道狐狸尾巴尖上,皆轉動着諸色斑斕的光彩——元根氣韻從那斑斕光彩之中流淌而出,落在這無邊黑暗之中,落在纏繞向‘仙狐’的一道道掌紋之上!
那一道道掌紋,受元根氣韻點化,陡然由純粹的命格,化而爲一個個似乎有着朦朧意識的生靈!
所有生靈在三清的掌心裡奮力掙扎着,擺脫它加諸於他們的命格——
無數掌紋迭合而成的、三清的掌紋,在這瞬間驟然裂開了一道縫隙!
‘仙狐’拖着萬千道狐尾,施施然地從那一道道裂隙之中走出。而裂隙之外,早有完人靜候。
蘇午看着那以狐尾遮蔽了大片蒼穹的‘仙’,他眼神靜定,忽忽開聲道:“你以此五色仙身,化爲仙鶴、仙虎、仙龍、仙狐四相。
白光仙道氣韻,輕靈縹緲,隱有超脫之意,凝作你之鶴身,可以令你輕易周遊於諸類存在之間,近乎不受規則約束;
黃色仙道氣韻,重濁而強蠻,似乎萬氣本根,凝聚作你之虎身,可以令你號召萬天氣脈,廣受加持,配合‘鴻蒙金座’大位,威嚴強固。
‘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
以仙虎之身,寄居‘天地主’尊位日久,或許你能真正從大天施捨於你的這道權柄之中,獲得更大利益,真正將萬天諸氣聚集於自己掌中,動搖大天根基,成長爲真正的‘天地主’;
黑色仙道氣韻,與仙芝不死藥之中寂滅氣息相合,交相應化,可作殺戮神器,萬般生滅,皆在仙龍盤繞傾蓋之下;
赤色仙道氣韻,又與元皇腦髓息息相關,所以能顯化元根氣息,一剎那間,令世間生靈化生不盡——此亦是你之所以能承受仙芝不死藥濃烈寂滅死氣的根本原因。
世人皆有元根。
你雖非人,但亦擁有元根。
元皇腦髓,即是你的元根。
黃白紅黑,虎鶴狐龍……此只四相而已,你的第五相——紫色仙道氣韻,應當對應的即是人身了罷?
紫氣東來,吉人天相。
我今當面,令我看看你的‘人相’是個甚麼模樣?依我來看,此‘人相’亦關乎你能否成爲真仙的關鍵。
如若人相不能化成,你又何談踏臨真仙業位?
如若以你之人相,不能滅殺、鎮壓、亦或是容納如今立於人道盡頭的我——你談何超越萬類,超脫天外,化爲真仙?”
蘇午靜靜站在那裡,雙手垂在身側,身形放鬆。
支撐天地的巨柱聳立在他身後極遠之處,但卻又分明距他極近極近,久經洗練、萬劫磋磨猶不能碾滅的氣韻從他身上一縷縷飄散而出,與滾滾人道氣韻匯合了,爲人道氣韻塑造出了一種剛直勇猛的性格。
天下大勢、日月乾坤被他緊緊攥在了掌中。
他靜靜地看着仙,一時之間,又好似這原山山谷中的一位普通青年人了。
然而,就是這位普通青年人,卻在‘仙’的心識間投下了絕大的、遮蔽住它心識的陰影,它身後萬道狐尾搖曳着,一輪輪五色仙光瀕臨天頂,與天穹橫亙的裂縫已經近在咫尺——但在這一刻,‘仙’忽然生出一種明悟,‘生死關’的關檻,正應在完人一人身上了。
它今時不敢邁過這道關檻,便永絕成仙之階!
三清與燧皇分立兩處,他們雖然亦身處於場中,但此時卻依然處於局外了——‘仙’身上流淌涌動的仙道氣韻,此時受某種玄而又玄的氣機牽引,竟亦在往蘇午身上流淌。
二者相對,仙道氣韻環繞二者,化作了兩口五色斑斕的渦旋。
只是與‘仙’不同的是,雖然有滾滾仙道氣韻簇擁着蘇午的身軀,但他自身卻無法運用這般仙道氣韻——他還未有踏入仙道的關檻內,只是因爲他的某種修行,隱隱與仙道關聯,令他成爲了‘仙’登臨真仙之路,生死關中的直接競爭者!
“魔身種道……”
此時此刻,蘇午已然明白,那能牽引仙道的、自身的某種修行,究竟是甚麼。
如若真正經歷九生九死,魔身種道大法最後摘得的‘道果’,便是超脫天外,成爲仙真!
而蘇午如今雖未有走完九生九死的路程,但業已瀕臨那玄而又玄的仙道門戶!
生死關中,誰破關而出,誰就能踏入門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