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3章 願者上鉤

溪水潺潺。

頭戴斗笠的老者背靠一塊石頭,他袒着胸膛,此時正點着頭,在微醺的春風裡打着盹兒。

老者白髮蒼蒼,滿面皺紋,看模樣已極蒼老了。

從樹葉縫隙間投照下的陽光,將他的乾枯得好似只剩一張皮的胸膛映照得暗紅。

渠與隨跟着蘇午落在溪澗之畔,與這位老翁隔着溪流相對。

他們立身此間,亦都保持着安靜,把動作都儘量放輕,似乎不想破壞這靜謐安詳的氣氛,又似乎是覺得那位老者自身就自然流露出一種平靜人心,惠風和暢的氣息來,讓他們的心神跟着拋去雜念,融入道法自然之中。

蘇午盤坐在一塊石頭上,他的目光落在那溪水中,連魚鉤都沒有、隨水而流的一根魚線上,神色莫明。

正在他眼神沉吟,思索着甚麼的時候,背靠石頭而坐的老者忽地哆嗦了一下,喉嚨裡傳出幾聲模糊的呻吟,隨後慢慢睜眼了眼睛。

老翁擡眼看向溪流對岸的蘇午,面上流露爽朗的笑容。

他像是早就識得了蘇午,乃是蘇午熟識的老友一樣,自來熟地與蘇午打着招呼:“王要往何處去啊?”

蘇午神色一怔,他確也不認識這個老翁。

只是在內心對這個老翁的身份有許多猜測。

隨後,蘇午向老者微微躬身,也未有詢問老者的身份,而是迴應了老者的問候:“我往鎬京去。”

“哦,鎬京啊。

山高路遠呦……”老翁搖了搖頭,拿起身前支着的魚竿,隨意又將沒有魚鉤的魚線甩入了潺潺溪水中。

渠看着那魚線隨水流去,根本不可能釣上來一尾魚,忍不住向老翁提醒道:“您的魚鉤被魚兒咬斷帶走了,沒有魚鉤的魚線,怎麼可能釣上來一尾魚呢?”

老翁瞥了渠一眼,笑道:“這得看魚願意不願意了。

它願意,它就上來。

它不願意,我也不能勉強它啊。”

渠瞪大了眼睛,被老者這一番話說得腦海裡迷迷糊糊的,他還想再與老翁分辯甚麼,卻見到老翁支着的那根魚竿微微一沉,原本隨水漂流的魚線,沉入了溪水水面以下——

這是要上魚了?!

渠與隨都難以置信,抻長了脖子,往溪澗裡瞧,在幽暗的溪水間,卻看不到有魚兒遊擺的影子。

渠還想說些甚麼,卻在此時發不出聲了。

這一瞬間,他只能看到身邊的隨——他倆好似還處在無名溪澗邊,而那位老翁與王,已然乘遊於另一條無色無形的空明大河之上了!

“知其雄,而守其雌,爲天下溪。

爲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

知其白,守其黑,爲天下式。

爲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老者微微揚起魚竿,復又將魚竿放下,似在與那溪下的魚兒做着拉扯,他念叨了一段經文,又將目光投向溪澗對岸的蘇午,眼神感慨道,“像王這樣具備聖德的人,天下間再沒有一個了。

王可不要忘了自己的來處,不要忘了自己出身哪裡啊……

您還記得家鄉鯉魚的味道吧?

臨別以前,我送您一尾來自家鄉的魚兒罷……”

嘩啦!

老翁終於將魚兒提起來,那金燦燦的鱗片被林間陽光映照得越發晶瑩潤澤——渠與隨看到突然自水面以下躍動而出的金鯉魚,一時都震驚得無法言語!

尤其是渠,他忽然想到了老翁先前所說的‘魚兒如果願意就會自己來上鉤’——這尾從未見過的金鯉魚,難道是自願咬住老翁的魚線的,自願成爲他送給王的禮物,成爲王的盤中餐?!

魚兒怎會這樣‘聰明’?

渠腦海裡念頭紛紛。

然而蘇午看着那被老翁隔着一道狹窄溪流遞過來的魚兒,他自能感應出這尾魚兒的非同尋常——從老者釣出來這尾魚兒以後,在他的感知裡,籠在老翁身上的神秘氣韻,便似瀑布一般跌落了下去!

這尾魚兒與老翁性命攸關!

他若收下這尾魚兒,極可能導致老者本身的淪亡!

“留着吧,您如今正需要這一尾魚兒啊。

這尾魚,他是自願的。”老翁一腳踩過河水,將魚兒強行塞進了蘇午的懷裡,他遂又退回來處——他明明只是後退了一步,卻已然距蘇午千萬裡難以企及之遠了!

那一層迭着一層如蛛網般的因果將老翁的身影遮蓋得朦朦朧朧;

渺渺空無的元河大水翻騰而起,朝着乘遊河上的老叟傾淹而來,一條條慘白的手臂從河水中撐出,競相攀附上他的身軀,他向蘇午輕輕招手:“王啊,不要忘了自己的來處啊……”

嘩嘩——

滔滔大水、無數手臂一瞬間將老翁的身軀帶入了元河之下。

他像是一艘被浪打翻的小船,就此傾翻於河水之底!

種種景象盡被那層層迭迭編織的因果之網屏蔽去,唯有蘇午張開故始祭目,才能將之看得真切。

而渠與隨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他們只看到老者留給蘇午一尾魚兒後,就此瀟灑離去。

渠的心神仍被困在一個問題之中,他看着蘇午手中提着的那尾金鯉魚,忍不住茫然出聲:“我平常見到的豬狗犬羊,看到刀劍沒有不害怕逃跑的,停在枝頭的鳥兒遇人撲抓,會振動雙翅飛逃,棲在水裡的魚兒見有魚叉紮下,也會奮力遊動逃竄——所有的野獸都是怕死的,都是想活的。

那些被作爲犧牲的奴隸,更加是這樣了。

既然是這樣,爲什麼會有魚兒自願咬上那老翁的魚線,自願來送死?

它既然自願來送死,一定有比死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它以死來成全——對於一條魚而言,什麼事情是比活着更重要的?”

“自願犧牲的,究竟是魚兒,還是人?”蘇午低沉地反問了渠一句。

渠陷入到越發的迷惘之中。

此時,被蘇午提在手裡的那尾金鯉魚,倏忽間散作了一股股金氣,它們從蘇午眼耳口鼻之中涌入,流轉過蘇午空空如也的胸腹腔,牽連起一叢叢血管,在其中結成了一副晶瑩剔透的肺臟!

金光點映的肺臟收縮着,天地之間,無處不在又完全不會被未臨於其上的人們感應得到的元河大水揮發空明氣韻,隨着那副肺臟的呼吸,周遊於蘇午體魄內外——

他那條受了‘天傷’,盤繞着紫紅根脈紋絡的手臂,在這空明氣韻沖刷之下,所有天傷痕跡盡數消褪了!

至於此時,他這條手臂便只是一條受了筋骨摧折傷勢的手臂!

老翁送來的那尾金鯉魚,實是一副肺臟。

這副肺臟所化的魚兒,是老翁自願犧牲的自身。

這未知姓名的老翁,隨着那副能夠吞吐元河之水的肺臟在蘇午體內安置下來,更已被蘇午探知其身份。

老翁就是釣叟。

“我的來處……

我作爲‘人’的來處……”蘇午深長地呼吸着,自身深長的呼吸,融入到了風的飄轉,水的流動,自然的種種變化之中——這萬般自然痕跡、自然呼吸之間,一座人造的泥巴廟聳立於其中,朦朦朧朧。

“故始祭廟……”

蘇午心中恍然,他正要接着體內那副肺臟與故始祭廟之間若有似無的牽連,更加確定故始祭廟的‘位置’之時,忽然有一層層蛛網在萬般自然痕跡之上彌生而出,很快將他的感知遮蔽去。

故始祭廟就此再度消失無蹤。

他收攏心識,深深皺緊了眉頭。

釣叟應當就是桃源村中的那位‘釣叟’,這般能直接將一個村落隔絕於時間光陰之外,立於元河之上的存在,不惜犧牲自身,也要將一副肺臟交到蘇午手中,已然說明他如今面臨的形勢有多險惡。

根據釣叟先前那隱約的、不能明示的言辭,結合自身如今的種種遭遇,蘇午推斷,自身作爲人的來處必然極其重要,它或許是一個座標,能令自身在重重黑暗之中探見前路,若失去了這個座標,自身或許亦將在這重重黑暗之中,逐漸丟失作爲‘人’的本真,最終轉爲成另一種設下陷阱者期望變成的存在。

那般存在,應當是蒼天本身!

“想爾要藉助這大商時代,來令我成爲這破損、不祥、險惡的‘天道’,而它則藉助我的人道輪、地相輪,轉換身份,化而爲‘人’,帶着我積累的一切,將我取而代之!”蘇午心念瞬息千轉,在這個剎那,他想明瞭許多事情——

而就在他想通箇中關節,意識到想爾佈置下這重陷阱的真實目的之時,一重重因果蛛網忽自四面八方覆淹而來,那些因果網絡竟然也粘連住了他腦海裡流轉着的念頭,將一切回溯——

一方印璽驟然在他思維裡浮現出來。

印璽之上,‘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古老的字跡熠熠生輝,這八個古字收攝着蘇午性意間的念頭,令他的意識變得混混沌沌,腦海裡先前涌現出的種種想法,想明白的種種關節,忽然間都消散盡!

他感應着自身念頭隨因果倒逆,卻根本無法有任何作爲!

他如同置身於層層蛛網纏裹而成的繭中,巨大的蜘蛛以一根根節肢環抱住他所置身的繭,一對寒光森然的毒牙裡,吐出尖銳的口器,開始從他這具身軀中不斷汲取營養!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蘇午久久地凝視着那八個古老而威嚴的字跡,看到了天道流轉其上的痕跡,看到了一根根相互交錯纏繞的紫紅天根——那渺渺無餘的一叢叢天根之間,留下了一灘淋漓的血跡!

那灘血跡像是一位猛士奮力掙扎,想要抓住些甚麼的手爪!

‘授命於天’!

像是一記巨雷劃過蘇午的心神,他驀然間驚醒過來——雖然那些消失的心念不曾迴轉,他不記得在先前某個剎那,自身心神交轉之間,都想起了甚麼關鍵的事情,但卻永恆地記住了這種被未明存在左右心識,粉飾表面的感覺!

“休想造作我!”

他驀然沉喝出聲!

狂烈的怒火在他胸膛中肆意噴薄着,又被他很快壓制住了。

渠、隨被蘇午口中突然傳出的聲音驚住,他們慌忙跪伏於地,渠仰頭看向蘇午的身影,像是看到了一座死寂的火山:“大王!”

蘇午垂頭看向腳邊跪伏的二人,他沉默了良久,一層陰影遮蓋着他的面孔,地上的兩人根本看不真切。

“無事。”蘇午最終搖了搖頭,他深長地呼吸着,向二人說道,“這就去鎬京罷。”

“是!”

二人不疑有他,連忙起身,跟在蘇午身後,離開了這片山間。

此間距離鎬京已經不遠,蘇午帶着兩人,未再選擇藉助天地劫運直抵目的地,而是步行於山川大地之間,與來往的人們接觸,加深自身對大商的認識——耳聞不如目見,大邑商確實繁華。

而一路行來,蘇午等人接觸到的一切世相,亦在漸漸塑造蘇午等人對那位商王的印象。

“大王,真的是位賢明的君王!

你看我們大邑商的物產,多麼豐富,開墾的農田有多少,百姓有多少?!

他任用費仲這樣的仙人,興修水利,治理農桑,才造就了大邑商這樣的豐富物產,而如惡來一樣的將軍,四處平定戰亂,威懾野人,斬殺不臣,才讓大商內無動亂,人們可以好好地生活!”隨再一次地說起了自己對帝辛的推崇,他的眼中閃動着亮光。

而這一次,渠卻罕見地不再強力反駁隨,也或許是其如今也反駁不了隨之所言。

今在大邑商之見聞,讓他無法反駁隨的話。

他只得陰陽怪氣地道:“你這樣推崇你們的大王,是不是還要回去效忠那位帝辛啊?”

隨聞聲緊張地看向蘇午,連連搖頭:“我是天帝的使臣,應當爲天帝死!不會再去效忠大王!”

蘇午搖了搖頭,遠望前方。

平曠沃土之上,一座以築土圍繞四面成爲城牆、在今時極其罕見的大城拔地而起,那支撐城牆的一根根木柱上,塗刷着血紅大氣的繁複精美紋路,城門之前,人們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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