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以自性映照初玄性靈肉殼,確未在其身上發現任何與‘想爾’有關的因果氣韻。如今縱然親眼見得‘通玄天師’成爲了門下弟子的劫身,日後說不定會成爲一個隱患,但蘇午卻也不能因那還未曾發生之事,就對門下弟子痛下殺手。
他只能繃緊心絃,對此種種防患於未然。
“嬰初與你同時下山,你可知他的下落?”蘇午將跪倒在地的初玄拉起來,他神色緩和了許多,向初玄問道。
今下如無意外,嬰初應當也已轉劫成功,會在唐時出現。
其大概率亦已擁有一具與‘太上玄元’有牽連的劫身,和初玄今時的情況差不多。
初玄感應着那般沉凝若鐵的氣氛頃刻消散去,她小心翼翼地擡起頭,看到師父和緩的神色,她惶恐緊繃的心神頓時放鬆了下去,眼圈微微泛紅,心裡有些委屈:“弟子下了景室山以後,便與嬰初師弟分別,各自選了一條山路,去向不同地方。
——他從前還是個童兒的時候,就被師父收在門下,也是無法無天的個性,從前就只有師父能壓得住他,自師父離開以後,他雖也受鍾大先生嚴厲約束,但桀驁性情終究未被磨鍊乾淨,所以弟子作爲大師姐,對他教訓過甚,以至於他後來長大成人以後,對我也不親近。
是以我倆同時出山,下山以後便各自選了一條路,分道揚鑣。他後來如何,弟子更不知消息。
不過鍾大先生說嬰初的天資最高,修成‘魔身種道大法’的可能,其實比我更高,我今時都渡過了第一重生死劫關,他或許也早已破關而出了。”
“嗯。”
蘇午點了點頭,看着那在初玄身後若隱若現的‘通玄天師’,叮囑初玄道:“這具劫身暗藏詭秘,它如有任何異動,你皆不要隱瞞,立刻告知於我——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亦不要運用這具劫身。”
先前師父那般嚴肅地向初玄詢問種種,初玄亦看出了些許端倪,大抵與自己揹負的這具劫身有關,她跟着鄭重答應:“弟子謹遵師父教誨。”
“因有種種變數,你歷經生死劫關以後,卻並未來到後世,而是被逆轉光陰,來到了唐時。
見得今時風物,也不要驚訝過甚。
有人詢問你甚麼,你一時拿不準該如何回答,便不作回答就是,不要透漏後世發生的事情。”蘇午又道。
初玄聞言,頓時有些緊張:“甚麼樣的變數,竟將弟子這樣埋在土地的人,也輪轉回了唐朝?
莫非是那‘三清之腸’又一次復甦了?”
‘三清之腸’帶給她莫大的心理陰影,當下情形又與三清之腸轉動輪迴有些類似,她難免會有此般疑問。
“與‘三清之腸’無關。
你記住爲師的話就好。”
“好,那弟子記住了。
唐朝是甚麼樣子,弟子還未見過哩……弟子從前也只在戲裡聽過唐明皇、楊貴妃的事情。”一聽師父說當下情形與‘三清之腸’無關,初玄便安下心來,轉而對這唐時風物生出了好奇之心。
“或許不久以後,你便能見到那真正的唐明皇了。
至於楊貴妃……她今時被厲詭糾纏了因果,縱然你以後見到了她,也莫要與她有任何接觸。”蘇午與初玄閒談了幾句,轉而道,“你對見到爲師之前的事情,可還有什麼記憶?”
初玄是因想爾紫籍化身被蘇午壓住以後,方纔‘甦醒’了過來?
還是她先前已萌意識?
蘇午今下亦要釐清此事。
初玄蹙眉思索了一陣,道:“弟子今下方纔聚攏性意,徹底由死轉活,脫離劫數,先前發生了甚麼事情?弟子並不知曉。”
“好。
待會兒見得了外面人,若有人詢問你甚麼,對你做甚麼奇怪動作,你俱不要作表示,由師父來作應對就是。”蘇午道。
“弟子遵命。”
師徒二人商量好了事情,蘇午撥去前頭遮蓋而下,仿似透明的輕紗布幔,那一道道輕紗布幔被清風捲動着,頃刻間消隱無蹤。
外頭身影朦朦朧朧的羣道,一瞬間映入蘇午與初玄的眼簾。
羣道亦看到了高崗某處站着的不良帥與‘通玄天師’的身影。
正在閒談的羣道,立時將目光盡投向了蘇午與初玄,在二者身上來回轉動,多數道人不能辨明當下情形,於是猶猶豫豫,並未在第一時間招呼蘇午、初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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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庸在衆道猶豫之時,忽然向那跟在蘇午身後、分明十分乖順的女冠稽首行禮,高聲道:“貧道見過通玄大天師!”
先前種種跡象,已經表明這個女冠,極可能並不是天師道通玄天師,實是張大洲請來強援,爲之冠上了‘通玄天師’的尊號,當下尚庸仍稱女冠爲通玄天師,看似是謙恭有禮之舉,實則是藉此狠狠地抽張大洲的耳光,進一步將張大洲釘在‘罔顧倫常,亂認祖宗’的恥辱柱上!
是以,當下尚庸一出聲,張大洲就被臊得面色如血。
而武魁道白勝等道人,則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便也跟着一同向初玄稽首行禮,口稱‘通玄大天師’。 他們這番作爲,委實驚住了初玄。
初玄驚慌失措,躲在蘇午身後,她記得師父先前說過的話,便只是躲藏在蘇午身後,對羣道的大禮不作任何迴應。
這番表現,難免讓尚庸有些遺憾。
假若那女冠此時再點頭答應一聲,那天師道的樂子就大了。
張大洲僵在原地,猶如一根木樁一樣,對當下情景不作任何反應,只是麪皮充血,紅得發紫,心火催逼五臟,終於令他嘴角淌出了暗紅血線。
李含光瞥了一眼張大洲的神色,他擺了擺手,說了一句:“好了。”
還要再有進一步舉動的尚庸等道士,聞言都安靜下去。
含光子轉而向蘇午點頭致意,看了看蘇午身後的女冠,出聲道:“道兄,當下究竟是甚麼情況?不知道兄是否瞭解箇中原委?”
“此人道名‘初玄’,實是我門下弟子,與‘通玄天師’無關。大抵是天師道將她誤認作通玄天師,迎回了山門之中。
——她先前性意分散周身各處,渾渾噩噩,尚未轉脫死劫。
只是見到我以後,纔將性意聚攏起來,徹底轉死爲生,由此甦醒了過來,所以纔會有先前與我交手之舉。
不然這場鬧劇早該收場。”蘇午回答道。
聽得蘇午所言‘聚攏性意’、‘轉脫死劫’、‘轉死爲生’等言語,李含光眉頭跳了跳,深深地看了蘇午一眼,忽然說了一句:“魔身種道大法?”
“是。”蘇午點頭道。
李含光深深吸了一口氣,又轉頭看了看不遠處坐在石頭上、老神在在的陶祖,按捺下心中那紛紛而起的衆多猜測,轉而面向張大洲,出聲道:“你請來這所謂強援,實是張道兄門下弟子。
這場比試,你欲如何收場?”
含光子說過話後,便退至蘇午身後,他的目光在蘇午與陶祖身上來回轉動,眼神驚疑不定。
張大洲神色木然,擡目看向蘇午,道:“閣下欲如何收場?”
“還能如何收場?”尚庸揚聲道,“你所拜通玄天師,實是不良帥門下弟子,令師徒二人交手,是師父大,還是徒弟大?
自然是師父大!
這場比試,早就是不良帥勝出了!
如今不過是含光子遞來一個話頭,你卻還有顏面來接?你該不會是輸不起,連願賭服輸都做不到罷?!”
此番言語之下,張大洲俯下頭顱,低聲道:“依此來論,確是貧道輸了……”
他摸摸索索着,從懷中取出‘天師金印’,將之遞向蘇午:“貧道自不是不守信諾之輩,此天師金印,交給閣下——”
蘇午看着張大洲遞過來的印信,只是道:“這場比試做不得數,你我之間,須要再比一場。”
聽到他的話,圍觀羣道都安靜了下去。
有些道人面露不忍之色。
尚庸亦嘆息着搖了搖頭。
他雖因先前事與張大洲生出仇隙,但到底不是解不開的矛盾,最後那番言語,看似仍是在譏諷張大洲,實則是給對方遞臺階,令對方‘不得不’願賭服輸,交出天師金印。
以此爲結尾,其實對雙方都再好不過。
然而張大洲先前卻將不良帥得罪狠了,那張午不認這場比試結果,執意要與張大洲再比一場,張大洲卻就不能當場認輸了——他拿出來作賭注的是代表天師正統的掌教金印,乃至天師道五成權柄,蘇午提出與他再比一場,他若干脆認輸,他在天師道的威望,及至天師道的體統亦將蕩然無存!
可若他接下這場比試——
比試之下,他可能留得性命?!
不良帥提出這一場比試,便必令張大洲陷入兩難之境!
應,則自身多半身亡。
退,則天師道體統不存,代代積累,一朝行差踏錯,頃刻淪喪殆盡!
羣道之間並無破家滅門的矛盾,自也不願意看着同道真正在一場鬥法之中喪命,亦或整個道統從此淪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