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聞二蛋又道:“出去後跟在我身後,切勿離得太遠。你這張臉,惦記着的人可不少。”言中,伸手就地取材,在那顆插着箭羽的頭顱所淌下的血中醮了醮,塗抹在我臉上。
我懂二蛋話裡的酸意,扯着嘴角勉強笑了笑,權當是安慰二蛋不讓他擔憂,以免害他不能專心對敵。
再次將視線投入殺場之中,隨着那些御林軍的人舉刀殺入,情勢瞬間來了逆轉。御林軍刀刀刺中要害,全然沒有理會萬慶鐵青着臉色大喊留活口的聖意,殺刀之狠,出手之辣,着實叫人爲之心驚。而那些個刺客,竟無還手之力,乾脆用身體迎接刺來的刀槍。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廝殺,刺客被殲滅只是時間的問題,望着那一個個黑衣蒙面的刺客,在刀槍刺入他們身體的那一刻,我竟看到了“就義”,是的,就義!
對於刺客,我本不應同情,可是我竟對刺客產生了憐憫之心,許是心寒於御林軍的手段。所以,在心裡我沒辦法同他人一般去慶賀殲滅刺客的勝得,反而將心沉了又沉。
刺客之難纏絕非一般,那些武將們與御花園中的侍衛拼死殊殺,亦是不能將其重創,反而非死即傷,損失慘重。而那支所謂的御林軍卻如神兵如鬼將,若說其砍顱奪命亦不爲過。心驚之餘之能只能祈願這是真的御林軍,而非賊人假冒。
隨着御林軍的勝利,武將們鬆了手中的劍喘着粗氣,文官們紛紛鑽出蔽難所暗中慶幸,而宮人們則是護着他們的主子展開眉眼笑得僥倖,連連稱道御林軍的雷速風行。
可我的心裡沉重得猶如壓着塊巨頭,始終不能如他人一般暢笑劫後重生。隨二蛋鑽出桌席,環顧整個御花園,已然不再是昔日團花擁簇的繁華景象。那殘花敗葉上均沾染了殷紅的血,就是這血,爲今夜在史書上塗上了血紅的一筆。
望着這面目全非,血腥刺鼻的御花園,沉重的心已無多餘的感嘆,只欲垂首不忍多看。
然而便在我垂首之際,一道淺藍的身影在眼前晃過,晃過的那一刻,我尚還瞧清了那臉上有着驚喜過望的神情。這許是一個惜命的小內監,受驚於廝殺,大概是將御林軍視作救星,喜奔而去。出於好奇,我忙擡眼追尋那道淺藍身影,然而恰恰卻瞧見一柄紅櫻長槍插入那個淺藍的瘦弱身軀。那淺藍的主人尚來不及哼一聲便死在長槍之下,血不只濁了淺藍色的長服,也添得長槍上的紅纓愈發的紅。
望着那抹倒地的淺藍,我怔忡之極。他那張煞白的臉是那樣的稚嫩,突兀的眼裡仍有絲絲的驚懼,也參雜着幾絲疑惑與不解。
與我一般怔忡的自然還有其他衆人,殘酷的殺戮證明了老天直接忽略掉了我的祈願,那些所謂的御林軍在殲敵之餘,更是眼睛一眨不眨地向己方的弱小痛下了殺手,接着又以雷電之速將整個御花園包圍。
其司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衆人僵了笑容,臉色唰的一下如寒霜撲面,青紫青紫的脣抖了幾抖,指責的話含在嘴裡卻未敢脫口,只怒憤了雙眼以示自己的義憤填膺,卻也眼睜睜地看着御林軍將自己等包圍,視作無奈!
醒悟後的武將們重新握回槍劍,將一羣文官們掩在身後,而宮人們只得振作起顫抖的身軀,抱作一團護住各自的主子以盡綿薄之力。
二蛋沉着臉,星眸收入了這一幕後,那眉便蹙得更深了,瞄了一圈後望着御花園入口處的一人輕聲道:“果然不錯,把守在宮門口的,便是臨南王的得力副將單左喜!”順着二蛋的視線,赫然看見一位年輕的副將,一柄長劍後掛於腰後,雙手分別握住劍尾與劍首,雙腳呈跨列立於衆將之前,得意之態顯於形表,好一個威風凜凜的副將,好一支氣勢恢宏的“御林軍”
便在這時,一聲粗曠的豪笑震醒了衆人。聞聲望去,卻見一人撥開人羣,大搖大擺地朝這邊走來道:“哈哈,大王子,本王對你不住,叫你受驚了!”
二蛋舒展了皺眉,揚起脣角,曲起左臂搭在右肩,微鞠了鞠身子,依着東厥國的規矩行了見禮:“王爺行事如懸崖上的雄鷹,急速果斷,令小王欽佩”禮罷,動手扯去臉上的毛髮,獨唯留下嘴角上的兩撇卷鬚。
臨南王笑容更甚:“大王子機智過人,某王亦是佩服。”
我當下驚愕,二蛋竟扮成了阿史那噠嗦,卻不知是何時開始的事,是中途綁架了真正的阿史那噠嗦既而替之,還是一開始那所謂的東厥大王子便是二蛋假冒的?
然而心裡再是疑惑,此刻也不是我尋要究底的時候,我只需明白二蛋有他的部署便夠了。
我深作呼吸,以便靜下心神。依偎的二蛋身後,朝二蛋面前的臨南王望去。
臨南王,一位戰功彪炳的統帥,而與我最初入耳的卻是關於他那令人髮指的卓卓野心,在我心底委實留着一個不好的印象。
今日一見,才覺臨南王果然有幾分魄力,腰間垂掛的烏金劍鞘短劍在火把照耀之下閃着灼灼之輝,更顯得他殺敵致果的雄姿英發。特別是那雙透着剛決果毅的眼睛,讓人瞧了,不免心生怯意。若不是成天做着皇帝夢,此人倒也是有可取之材,確是個人物。
心裡有了衡量,再觀之已行至文武百官前端的博仁康,縱然有再好的海涵可以容得下臨南王的居功自傲,卻也因小內監的枉死以及二蛋所扮演的身份而赫然動怒,幾度要衝過來,好在被慣於查顏望色的萬慶和花容失色的貴妃極力阻攔着。
至於博仁康旁邊的那位仍穿着喜服的阿史那野,火氣更盛,怒紅了雙眼,卻也刻意壓制,從容的掄開阻攔他的人,邁着蹣跚的步履而來:“我道是誰呢,原來是噠嗦兄長,這千里迢迢的趕來,也不容下人稟一聲,使得爲弟怠慢了!”開口說話間,噴來一嘴的酒氣。酒氣的氣浪,像是替這對親兄弟的針鋒相對送風推波。
“幼弟在中原呆久了嗎?說起話來都沒了雄鷹的氣度,看來你就應該永遠呆在中原。”二蛋面色凜然,吹起嘴角的鬍鬚,cao着那口我尚未習慣的混濁嗓音說道。
阿史那野冷哼了一聲,揚頭望向天空中本意喻團圓的圓月,不再理會二蛋。倒是臨南王拍拍二蛋的肩,淺笑道:“誒,噠嗦老弟莫要生氣,老哥大可幫你了了這個心願。”
“小王的心願不正是王爺的心願嗎?”二蛋側臉看向臨南王,笑得死賊死賊,朗聲又道,“如今大局在握,怕是王爺不日便可登基稱帝了,到時候還請多多眷顧東厥,小王將感激不盡。”
造反的一向最是講究,大逆不道的事向來是只做不說,一律打着閃亮的旗號,做着黑暗的錯事。便是要說,也是隱諱疊着隱諱纔敢說出來的,許多事講與不講那是兩種概念。
便說膽大如奪宮吧,即便是事成之後,有了顛倒是非黑白的權力,也要想着法子說得圓滑方可以順理成章的堵住悠悠衆口,不落下臭名纔好!所以這便是隻做不說的好處,即便是離成功僅一步之遙的如臨南王這般,也對此也有諸多的避諱。
爾今那刺客行刺,怕是爲了給臨南王奪宮製造一個機會。本來這些事均說不得,可二蛋這朗朗道來的一句話,看似無意,實則是直截了當將救駕的閃亮旗號華麗麗的來了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轉身,赫然變成了謀朝篡位的奪宮之舉。
這令臨南王臉色十分的難看。不只臨南王,在場的任何一人聽聞後,臉色沒有不變的,或震驚,或憤怒,或驚懼,少不了幾個痛心疾首,吹鬍子瞪眼睛的,死命死命的瞪着臨南王與二蛋。不過礙於尚染了血的紅櫻槍在前,也只是瞪瞪而已。
臨南王感覺到了冰裡來火裡去的氣氛,望着面色各嘴角抽了抽,卻笑得尷尬。眼角帶過二蛋,意在埋怨二蛋口直心快,難成大器。
而二蛋卻是一副領會不了臨南王眼角的深意的樣子,自顧自說着話,道:“王爺,心願將了,爲何還苦着一張臉,該是笑笑纔對!”
“噠嗦老弟,本王與你,原也只是兩國之邦這等普通的交情,切莫要曲解了本王的心意纔是。”臨南王不虧是爲官多年,早已養就老奸巨猾的嘴臉,不刻意的數落了二蛋,又擡頭巡視了一週,索性大放厥詞,“本王的那點心願,不就是希望大坤國掌權者英明神武,以至百姓不受邊防戰爭連累,得以安居樂業罷了。”言罷,嘴角瞥向身後三丈遠的單左喜。
“統帥英明神武,自是百姓之福。”不虧是臨南王的得力副將,果真混成了臨南王肚子裡的蛔蟲,區區受意,便能順着臨南王的話風而下,將百姓的安居樂業全寄望予臨南王。
臨南王做勢變了變臉色,假意苛責道:“同是大坤國的子民,理應時時爲大坤效命,刻刻替大坤着想。使臣面前,更是不該過譽而失了大國之風。”
主僕倆一搭一唱,直接無視忿然作色的博仁康,儼然當自己作爲大坤國主人了,神色好不得意。
我原以爲臨南王會做作得進行一番辯解,萬萬沒有想到臨南王也是個急功近利的主。想是以爲辛苦隱忍方走到了此步已算大成,接下來的事只在於他高興與否了。
看來即將功成名就的權心利慾早已薰得他大爲蠢蠢欲動,便是他想要按捺也按捺不住了。
想是二蛋早已看透了此點,故才搭了一架跳跳板,以便揚一場臨南王的威風。眼見博仁康的臉色愈發的難看,而百官畏懼了臨南王的勢力又不敢貿然開口指責,將一切收在眼裡的臨南王更是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