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見我愣愣的望着池裡發呆,月牙提高了音量又叫喚了一聲。我驀然回神,拍去掌中碎屑,轉身便往歆羨殿走去。
八月,是一個浪漫的時節,園中飄逸着丹桂的芬芳,總叫我浮想連連。前年的八月,二蛋還是那個傻不隆冬的二蛋,總想要討得我的歡心,不嫌山路難行,硬是將一株尚未開花的桂樹搬回漁村,可惜種植了不過幾天便悄然死去;去年的八月,二蛋已不像那個傻不隆冬的二蛋了,不聲不想的便將滿屋佈置的馥郁芳香,當我聞着香味醒來時,已不見他的身影。
爾今的八月,我卻獨自被困與此,念想着往日的浪漫與激情,當真是時過遷境,人是物非啊。
“娘娘,娘娘,大喜,大喜。”聽着聲音就知道是誰在大呼小叫,我皺下眉頭,停下腳步尋聲望去,果真是楊年奎。
楊年奎由歆羨殿的方向奔來,想來是先去了歆羨殿,沒見着我才尋着池塘的方向而來。見他面色極是興奮,一路奔得飛快,尾音才落下人便已奔至跟前:“娘娘,大喜。”
我不由地面色一凜,怏怏不快道:“喜從何來?”
楊年奎已是驚喜過望,不理會我不悅的臉色,自顧自高興道:“皇上,是皇上來了。”
“不見!”他來了,我就要見嗎?真是好笑之極,人前他是皇上,可在我心裡,他是卑鄙無恥之徒,一文不值。
“啊,娘娘,這,這……”楊年奎以爲自己聽過錯了,不敢置信,又重聲重複道,“是皇上來了,是皇上來看娘娘了。”
即使是博仁康又怎樣,他又不會給我帶來外界的消息,見與不見有何區別。自將我搙來深宮,又避我兩個月,無非就是將我與外界隔絕。如今他突然現身,又意欲爲何?無非是道些無痛不癢的話罷了,何必徒添些恨意呢。
“是,不見!他來了我便要見嗎?爾今本宮身子不舒服,不方便見客。”我越過楊年奎,且行且說。
然而才邁了幾步卻又頓住,只因前方站立着一位光鮮的人物:“怎麼,還在生朕的氣嗎?”
聽到聲音,楊年奎與月牙忙下跪道:“參見皇上。”博仁康只望着我笑而不答,大手一揮,身後的萬慶忙領着跪地的兩人退下,守在三丈之外。
看着他那溫和明媚的笑容,我當真鄙視之極,當下也不掩飾內心的想法,鄙夷道:“在奴才們面前,你是受人敬重的皇帝,而在我看來,你與那土匪惡霸也無甚區別。”
“歆兒當真不記得朕了?”博仁康滿面深情,款款望來。
“請恕臣妾斗膽更正皇上的措詞,臣妾閨名牛越,乃靖王世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冷冰冰的話語,卻也未將他的熱辣驅擋,只得轉身避開。
“你當真忘記兩年前所有的事情了?也忘記朕,忘記了歆羨殿?”
“我一直記着自己的身世,而皇上卻一直未認清事實。許是我的眉目與歆妃相近,但天下蒼生數百萬計,偶爾有一兩個恰巧相像,又有何爲奇!”只覺身後的氣息靠近,忙不迭又避開幾許。
“恰巧?”只覺一道身影略過,博仁康已越至我跟面前,如鉗似鉤的雙掌毫不客氣的抓住我的雙肩,逼我不得不面向他,“兩年前,刺客闖入皇城之中,你不幸被賊人搙掠,朕派出所有的人才在南海之濱發現你的蹤跡。你卻自道無顏面與朕相見,竟輕生投海自盡,當朕趕到時,只尋回一支被海浪捲回沙灘上的鞋子,從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當時,朕恨不能將那海水抽盡了,你可知何謂撕心裂肺,何謂肝腸寸斷?所幸上天待朕不薄,又將你送回朕的身邊。然而你卻竟轉嫁他人爲妻,而那人卻是朕的親堂弟!這叫朕情何以愖。愛人當前,卻不得認,那日在靖王府無意間看見你,你卻一味的躲着朕!”
“這裡,用了兩年的時間適才將其一一縫好的心,又被你一點一點撕裂,痛徹心骨,你何其忍心!本就是朕的東西,朕不計前嫌,只是再將你要回來,有何錯之有?”
我從未見過他這番面孔,只覺心裡傳來森森的徹骨寒意,佯裝的鎮定在他面前原形畢露,最後幾近嘶喊:“我不是歆妃,我沒有失憶,亦從來沒有對你不住!”
“你跟朕來!”言閉,博仁康鬆開雙肩的鉗制,拉着我快步走出良錦宮。順着宮牆七拐八拐的走入一處宮殿,殿中金壁輝煌,殿柱上雕刻的淨是五爪金龍騰雲纏繞。想來,這便是博仁康所住的旭華殿了。
一路下來,手腕已被他抓得生疼,而他卻未有停下的意思,穿過正堂,直接往堂後的寢房行去。
“同一片海域,同一天。一人投海捲入暗流無蹤無影,一人卻被人救起,而兩人又如此想像,這一切,你只道是恰巧嘛?”終於,他停在一幅壁畫前。
許是對我已經寒心,鬆開我的手腕,摸上壁上女子的容顏,薄脣輕顫,久久無語。
順着他的五指柔情撫摸之處,一望之下不禁的要倒吸一口涼氣:像,太像了!
壁畫上的女子手執團扇,立於梅花之下,側臉回眸,嫣然巧笑。纖巧的背影,嫵媚的嬌容,也由不得我不信,確與我有九分九的相似。而我卻敢篤定,此人與我並非同一人,先不論她眉心有一顆美人痣,而我卻從未有過,便單單這般千嬌百媚的萬骨柔情,也是我從未有過的。
我只道這是一個證據所在,無不竊喜,便急欲開口反駁:“你可仔細瞧清了……”然而話到嘴邊又生生嚥下。望着博仁康撫摸着壁畫的神情,已幾近癡迷,他的手指只來回於壁畫上女子的嘴角,臉頰,眉眼,卻單單忽略她眉心的美人痣。
這是一個細微的動作,而我卻在心裡生起一股強烈的認知,即便叫他明白我與歆妃的不同之處也無用。這麼長時間來,他既能將情寄於壁畫,也能將這情寄於另一個面容相近的女子身上。他身邊的人定然清楚的知道他淺意識的想法,與其叫他愛着一幅壁畫,何不叫他正常些去愛別的女子。我的出現雖是偶然,可結局卻是必然。
心知多說無益,他這種執着得幾近癡迷的情感,怎能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服得了的。只是我不明白,常言道,自古帝家多薄情。他一個帝王,何以有這樣的情感?
“我是博安的妻子,並不是壁畫中的女子。”心裡雖有一番認識,但我還是去拭着努力挽回一些劣勢。或許,或許他心裡也是清楚我不是歆妃,故才拖延了兩月纔來看我!呵呵,心裡無不苦笑,這究竟是怎樣的情感,如此磨人,只是倒黴了我這個替身。
“不!你是!”短短三個字便撕碎我心中強撐的一絲希望,“記得一年前,萬慶帶來一個令人十分矛盾的消息,說在南邊的一個小漁村裡,發現歆妃的身影。那時朕便開始着手調查你的來路,可手裡撐握迅息少之又少。心中雖急切渴望你便是歆妃,卻也不想因自己的情感而亂了全盤計劃。本想借你上京之路抓你來細問,不過好似已叫安弟看出了朕的用心,派人將你一路護送至京。本以爲就此罷了,誰知當朕第一眼見了你時,便覺得,你便是歆妃。”博仁康彈去壁畫上的灰塵,竟將壁畫取下捲起放於一邊的案上。提步緩緩朝我靠近。
“我覺得你像,不是因爲皮囊,而是因爲那般性情與氣度。即使不是同一個人又將怎樣,整個大坤國都是朕的,何況區區一介女子。你說你不是歆妃,朕便封你爲歆妃,這輩子任你如何逃避,你只能是歆妃,只能是朕得歆妃。”博仁康瞪着眼睛而來,面目有些扭曲,好似邪惡的化身,已驅走平日所有的溫和。他每走近一步,我便退出一步,直到後背抵住了牆壁,方纔發覺背部已被冷汗蘸溼,被汗蘸溼的衣料重新貼回我的脊背,傳來絲絲透心的涼意。
見博仁康近在眼前,忙要側步移開,卻已遲了一步,被他橫臂擋去退路。我望着那雙充滿邪惡的眼睛,只覺心裡毛毛的,忙緊緊閉上眼睛。眼睛才一閉上又覺得不妥,忙又睜開,卻見他已換了一幅面孔。滿目的深情緩緩侵襲而來,似乎要將我淹斃其間,只見到薄脣輕啓,將滿目的情意化成柔柔的八個字:“願失天下,勿再失卿。”
我已懵懵的不知該要作何思想,從他的話語中好似明白我並非真正的歆妃,而他卻執意我就是歆妃。回想起那日他那灼熱的眼神,似乎從那時起,他便認定我便是歆妃,即使不是也只能是!
我只覺頭痛欲裂,眼前的博仁康已然是爲那歆妃瘋魔了,與一個瘋子果真是無道理可講,我拭着撇開話題:“小沐身在何處?邢沛柔身在何處?還有我公——牛大與珍娘。”我不敢在他面前稱呼牛大與珍娘爲我的公公婆婆,我怕及了再次觸動他那根邪惡且瘋狂的神經。處在劣勢時,我必須以最大限度迎合劣勢而爭取更多求生的機會。
“你似乎應該有更多關心的人。”博仁康鬆開支在牆壁的手,嘴角一揚,展開了絲溫和的笑意,如沐春風,與之前的瘋狂判若鴻溝。
“是!”我不知他話裡的意思,咬咬牙承認道,“但是目前,我更關心他們的生死,因爲他們正在你手中,不是嗎?”我只所以這般肯定,一方便是由青灤的話裡推演而來,另一方面,不說也罷,全憑猜測而已。
“邢小姐喜事臨近,你應該恭喜纔是。”博仁康一邊說着,一邊行至案前沏了兩杯茶水,徐徐而來,舉起來其中的一杯替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