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霏霏。
起風了,綿延的細雨似也被吹散了一些。
程千帆靠窗而坐,窗戶是敞開的,他在看那黃浦江上的雨霧。
門開了。
程千帆扭頭看了一眼,是豪仔。
“消息確認了?”程千帆問道。
“確鑿無疑。”豪仔點點頭,“水小姐的輪船將於明天正式抵達上海。”
‘水小姐’便是上海特情組內部爲汪填海取的代號,蓋因汪填海是廣東三水人。
程千帆點了點頭,他的表情是凝重的。
此前在阪本良野的辦公室看到的日程表上面有關於‘迎接X先生’的字樣,程千帆便懷疑這位‘X’先生便是汪填海。
此前軍統在河內刺殺汪填海未果,汪填海一行人的蹤跡便消失了。
重慶方面推測汪氏可能會在日本人的扶持下歸國,並且極可能選擇上海作爲第一目的地。
理由很簡單,香港在英國人的控制下,公館派的活動空間受到擠壓,廣州被日本佔領,汪填海慣會注重面子,爲避免被人看做是日本人的傀儡,汪填海不會選擇廣州。
此種情況下,作爲遠東最繁華的大城市、並且擁有最繁華的租界的上海便成爲第一選擇。
而‘青鳥’向重慶羅家灣彙報的關於‘X先生’的情報,經過戴春風、齊伍、餘平安等人的一致研判,普遍認爲這位‘X’先生正是汪填海。
這也意味着汪填海將會不日抵達上海。
於是乎,戴春風向上海特情組下達命令,想辦法搞清楚汪填海抵滬上的日期。
程千帆這段時間便在合理範圍內增加了去今村兵太郎那裡拜訪和求教的頻率:
今村兵太郎作爲日本國駐上海總領事館參贊,他對於汪填海的行蹤應該是能夠及時掌握的。
只是,如何不引起懷疑、安全的從今村兵太郎那裡打探到情報,這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不過,令程千帆驚訝的是,還未等他從今村兵太郎那裡打探得情報,關於汪填海抵達上海的時間情報便到手了。
在親日報館《東亞日報》工作的情報二組副組長趙義彙報,報館發出通知,所有人這兩日必須全部到崗,不許請假——
‘諸君要見證一場載入歷史的盛事’。
《東亞日報》總編輯的話引起了趙義的興趣。
他稍一打聽便知道了內中緣由,是汪填海要來上海了!
確切的說,報館內部對於此事並沒有刻意保密,似乎還有樂見消息傳播的意思。
……
“日本人就不擔心汪填海的安全?”程千帆思忖說道。
倘若他站在日本人的角度來考量這件事,汪氏的安全將會是第一位的,最起碼在汪氏安全抵達上海之前,消息要確保絕對保密。
“趙義判斷不是日本人那邊泄露的消息。”豪仔說道,“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情況。”
“唔,說。”
“《東亞日報》的副總編湯浩好喝酒,趙義請他吃酒,從這個人的嘴巴里打探到一個細節。”豪仔說道。
程千帆點點頭,趙義筆桿子不俗,或者更加直白的說,趙義擅長媚日之恬不知恥的文章,這一點令趙義在《東亞日報》內部頗受賞識,也使得趙義和報館的幾名領導關係不錯。
當然,也有不好的一面,據說已經有抗日團體盯上了漢奸記者趙義了,意欲爲國鋤奸!
……
“就在幾天前,報館的高層召開了一個秘密會議,有一位貴客到場。”豪仔繼續說道。
“貴客?”程千帆頓時興趣濃厚,“知道那人的身份嗎?”
“不知。”豪仔搖搖頭,“不過,趙義套出了一點情報,湯浩說了一句‘周先生’。”
“周涼!”程千帆立刻得出自己的判斷。
這位‘周先生’極可能便是公館派的大將周涼。
是了。
汪填海抵滬,日本人要‘迎接’汪填海,不過,以汪氏的脾性,是不可能容忍一切被日本人安排的妥妥當當的,他必然要安排手下大將提前到上海打點、安排接待事宜。
在汪填海心中,是汪氏派系同日本方面在租界會談,而並非汪填海來到日佔區拜見日本人。
如此,汪氏手下大將提前做好接駕準備,便是題中應有之意了。
同時,程千帆略一思索,也便有些明白爲何《東亞日報》這樣的報館會收到汪填海抵滬的確切時間行程了。
日本方面必然是不希望汪氏抵滬的消息鬧的衆人皆知的,一方面是擔心汪氏的安全,另外一方面,同時也是最重要的考慮便是:
日本人要以勢壓汪填海,以便在談判桌上逼迫汪填海作出更大的讓步。
這個‘勢’,譬如說汪填海抵達上海卻是靜悄悄,恍若無人關注一般……
那麼在談判桌上,汪氏的士氣便會受到重大打擊,以至於毫無底氣。
周涼想要通過《東亞日報》等等親日的報館來宣傳汪填海抵滬,營造熱烈歡迎汪氏的氛圍的原因便在於此了。
程千帆想到了一個詞:造勢!
不僅僅如此,他還考慮到了另外一層,《東亞日報》是親日報館,背後是受到日本人控制的,現在卻願意幫助汪填海造勢,這可能是違背了一部分日本高層的意願的,這說明了什麼?
程千帆陷入了沉思中。
……
“從此事可見,影佐禎昭應是樂於見到我方的壯大的。”周涼麪露振奮之色,說道。
說着,他看向丁目屯,眼中多了幾分欣賞之色。
是丁目屯向他提議爭取報館的支持,多多報導和宣傳汪先生來滬上的消息,以茲壯大汪先生的聲勢。
周涼對此是有些猶豫的,他擔心的是汪填海的安全問題。
重慶方面此前派人去河內刺殺汪填海,這件事把周涼等人嚇了一跳,汪填海是他們的旗幟,若是這顆旗幟倒下,所謂的公館派也便就此了了。
丁目屯拍着胸脯向周涼保證,說他和李萃羣必將竭盡全力保障汪先生的安全。
不僅僅他們,日本人那邊雖然有所算計,但是,目前來看他們必然也不會令汪先生受到傷害的。
周涼對於日本人試圖以勢施壓的念頭是心知肚明,他也一直在發愁如何破局,彼時得了丁目屯的保證後,終於一咬牙,採納了丁目屯的建議。
現在看來,效果很好。
滬上的報端已經開始發力,明日便將會大肆報道‘汪先生’抵達滬上的盛事。
不僅僅如此,周涼還看到了此間事隱藏的一個信息。
他除了找到‘中立報館’以及親近公館派的報館之外,還故意找到了有着親日背景的《東亞日報》,目的就是試探日本方面的態度,確切的說是試探影佐禎昭的態度。
《東亞日報》的背後有影佐禎昭的影子。
《東亞日報》沒有拒絕,選擇答應爲汪先生抵滬造勢,原意共襄盛舉,這說明了影佐禎昭的態度。
且不提日本內閣、軍部對待汪填海政權的態度,影佐禎昭出於其自身的利益考慮,他是希望見到汪氏的壯大的,最起碼現階段是這樣的。
汪氏愈強,日本方面只會愈發重視,而在背後促成、並且對於汪氏影響力很強的影佐禎昭的地位愈穩固。
“這說明日本人內部還是有頭腦清醒的,他們知道,要追求最終的和平,離不開汪先生和周先生這樣的政治領袖的支持。”李萃羣在一旁說道。
周涼看了李萃羣一眼,微微一笑。
從骨子裡來說,對於此人,他目前還不太看得上,不過,現在先結下一個善緣倒也不妨。
“汪先生來上海,頓有撥開烏雲見天日之感啊。”經暮雲高興說道。
幾人互相看了看,皆是哈哈大笑。
……
送走了周涼,丁目屯、李萃羣、經暮雲三人突然有些沉默。
“從周先生的反應來看,效果還是不錯的。”經暮雲看了兩人幾眼,打破了沉默說道,“最起碼,我們現在主動投靠汪先生,他們是需要的。”
“經兄所言甚是。”丁目屯緩緩地說。
李萃羣也是點頭表示認可,“還要感謝經兄卓見。”
丁目屯、李萃羣一夥只是一支特務力量,雖然有日本人撐腰,但是,最多隻能說是攫取錢財利益,但是在政治上想要有所作爲是極難的。
向汪填海靠攏,這是經暮雲給丁目屯以及李萃羣的建議。
經暮雲直接對丁目屯以及李萃羣闡述了自己的觀點:
丁目屯雖然在國黨內部也算是元老,但是,實際上號召力也就那樣,別說黨外很多人不知道丁兄你,即便是在黨內,如若不是CC系的人,也是很少有人曉得的。
至於說李萃羣李老弟,你在黨內的號召力還不如丁兄呢。
無論是丁目屯還是李萃羣,雖然覺得這話實在是難聽,但是,卻也知道確實是如此。
經暮雲最後給出的建議是投靠汪填海:
汪填海手中沒有敢拼敢殺的能人,去了正合適。
丁目屯、李萃羣思索商量後,認可了經暮雲的提議。
隨後,兩人便想辦法同汪填海方面接洽。
他們不敢也夠不上直接聯繫汪氏,只能繞彎子接近。
丁目屯選擇向周涼發出試探性的接觸。
丁目屯和周涼都是湖南老鄉。
兩人雖然不熟,但是,丁目屯有一個朋友兼武楊,兼武楊雖然不認識周涼,但是,兼武楊認識周夫人。
故而,丁目屯拜託兼武楊接觸周夫人,然後迂迴接近周涼。
不過,兼武楊在香港盯了周涼夫人好些天,卻一直沒有機會見到周涼,只能作罷。
在這種情況下,經暮雲親自出馬,他雖然暗中被丁、李拉攏,但是,重慶方面並不知道。
經暮雲以轉道香港去重慶爲藉口,在香港秘密拜見了周涼,講述了丁目屯、李萃羣要投靠之事。
周涼這才恍然大悟:
他接到手下彙報有人一直在暗中盯梢,嚇得不輕,以爲是重慶方面要對他動手,卻是沒想到是來投靠無門的丁目屯的信使兼武楊。
如是,丁目屯、李萃羣此一夥人終於同周涼建立了聯繫。
及至周涼秘密來到上海爲汪填海抵滬做好迎接準備,此種情況下,丁目屯、李萃羣特務機關的‘地頭蛇’作用便體現出來了。
“周先生已經答應明天偕同吾等前往碼頭迎接汪先生,此堪爲一個好的開始了。”經暮雲面帶喜色說道。
丁目屯微微點頭,“總歸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保護好汪先生的安全。”
一直以來,丁目屯在國黨內部都自覺不得志,現在終於看到了‘一展宏圖’的機會,自然格外振奮。
李萃羣在一旁微笑點頭,他的目光在經暮雲和丁目屯身上掃過,心中卻是浮起了陰霾。
經暮雲是被他李萃羣拉下水的。
但是,現在經暮雲卻有同丁目屯越走越近的架勢。
無他,丁目屯在國黨內部的影響力確實是他無法媲美的。
李萃羣每每想到這個,心中便焦躁、憤懣不已。
‘明日拜見汪先生,若是能得汪先生青眼有加’,李萃羣心中思忖。
這邊,丁目屯和經暮雲隱蔽的交換了個眼色。
又就明日的‘接駕’大事商討片刻,經暮雲有事先行離開。
李萃羣同丁目屯對視了一眼,“經兄仿若年輕十歲一般啊。”
丁目屯臉上的笑容淡了一些,點了點頭,“人逢喜事精神爽嘛。”
經暮雲自覺是他幫助二人同周涼搭上線的,最近過於活躍了!
更何況,經暮雲此前那番話,真以爲他們二人大度到一點也不介意?
……
渝城,羅家灣十九號。
齊伍的面上帶着溫煦的笑容,他便是這樣一個溫和的人,來來往往的同志向他打招呼,齊伍都會微笑迴應。
若是遇到面有疑苦之色的同志,齊伍不會主動上前詢問,卻是會暗下里打聽,若是誰家有難處,齊伍會悄悄予以幫忙一二,稍有小惠,卻不至於大恩那種。
此時此刻,齊伍的表情凝重,腳步卻是輕快的。
他來到戴春風辦公室外,輕聲問道,“局座在裡面嗎?”
門口的衛士點點頭。
齊伍請示後進入辦公室,他從兜裡摸出電文,表情嚴肅的奉上,語氣帶着欣喜,“局座,‘青鳥’密電,事關‘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