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總讓我過去向他彙報。”常曉宇掛掉電話話筒,對蘇哲說道。
“是程副總。”蘇哲皺眉,糾正說道,“他程千帆想要當程總,等着吧。”
常曉宇輕笑一聲,他此前剛剛履職巡捕房,有世叔給他分析巡捕房內部的紛雜關係,其中便提及這位蘇助理同程副總之間關係可謂是十分糟糕。
後來他同蘇哲成爲朋友,更是從蘇哲這裡明確感受到其對於程千帆的惡劣態度。
“是,程副總。”常曉宇點點頭,“好了,你自己先研究,我去去就回。”
“我方纔從副總巡長辦公室門口過,他沒在辦公室。”蘇哲說道。
“電話是從政治處查緝班辦公室打來的。”常曉宇說道。
“不用問了,定然是程千帆在皮特面前說起這件事,討法國人的歡心。”蘇哲冷笑一聲,挖苦說道。
常曉宇笑而不語。
程副總吩咐他去馬思南路巡邏,本就是討法國人的歡心啊,這是事實。
他常曉宇接了命令便馬不停蹄的去馬思南路,這本也是討程千帆這位長官的歡心。
看着常曉宇戴好警帽離開,蘇哲張了張嘴,不過卻最終沒有說話:
他本想要再問那兩個疑似日本特務具體是在哪裡被抓的,話到了嘴邊終於還是及時剎車。
他剛纔狀若無意的詢問,還能算是有所遮掩,現在這種情況下若是再問這個問題,以常曉宇的聰明和機敏,難免不會覺察到什麼。
這位常副巡長爲人處世很有一套,從不會輕易得罪人,對誰都是笑臉相迎,這種人看似無害,實際上蘇哲對於這位好友一直保持以原則性的警惕。
……
“馬賽那邊的電報裡說,國內民衆實際上對於對德國宣戰的態度並不積極。”皮特和程千帆碰杯,情緒有些低落說道。
“經歷了歐戰的殘酷,普通民衆沒人願意再打仗。”程千帆點點頭,說道。
此前英法對德國採取綏靖政策,步步退讓,今村兵太郎的小課堂上,今村曾經與他一起分析過英法,尤其是重點研究過歐羅巴第一強國法蘭西。
法國民衆不想打仗,乃至是害怕打仗。
這便是今村與他共同分析得出的看法。
歐戰歷時四年多,參戰國家高達三十多個,十五億人口捲入到這場戰爭中,給人類的精神和整個世界帶來了巨大的傷害。
尤其是歐戰中多場著名的“絞肉機”戰役,如凡爾登戰役、索姆河戰役等,戰爭雙方死傷慘重,從衝鋒進攻,到塹壕防守,從一開始的步兵大面積送死,再到後來的毒氣、飛機、大炮輪番上陣,歐戰顛覆了所有人對於戰爭的認知。
對於法國人而言,即便法國人是戰勝方,但是,凡爾登絞肉機的恐怖仿若是夢魘一般。
即使是戰勝國,英法兩國也是千瘡百孔。
畢竟這次戰爭對大家來說印象太可怕了。
所以,作爲戰敗國一方的德國人厲兵秣馬,發誓要報仇。
反而是作爲戰勝國的英法兩國人們都開始厭戰。
而且,‘昭和三年’的經濟危機爆發之後,無論是英國人,還是法蘭西,他們都陷入經濟危機的泥潭。
國內矛盾加劇,普通民衆更加關心的是生計問題,而不是恐怖的戰爭。
這也就是爲什麼當慕尼黑會議結束的時候,捷克斯洛伐克被出賣,但是,英法兩國人民是慶祝,而不是難過。
對於他們來說只要不打仗,犧牲任何一個國家都可以。
就拿現在而言,德國入侵波蘭,與法國國家層面來說,他們確實是和波蘭有盟約,必須履行約定保護波蘭暨對德國宣戰,但是,對於普通民衆而言,發生在波蘭的戰爭太過遙遠,對於他們來說也無關緊要。
“國內那些大人物,他們想的很好。”皮特冷笑一聲,“德國人佔領了波蘭,侵略性十足的德國和蘇俄接壤了,這是好事。”
“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是好事。”程千帆點點頭,“邪惡的紅色,是自由世界的敵人,如果蘇俄和德國發生戰爭,這個世界就美妙了。”
皮特看了程千帆一眼,他知道自己這位朋友骨子裡是極度仇視紅色的,所以,倘若德國人和蘇俄發生戰爭,程千帆應該是樂於看到。
皮特則不然,他對紅色不親近,但是,也並無仇恨。
相反,皮特的祖上曾經是爲守衛巴黎公社的戰鬥過的工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皮特祖上曾經是革命者。
故而,相比較紅色的蘇俄,皮特對於虎視眈眈要崛起和復仇的德國人充滿了警惕和敵意。
“蘇俄人同德國簽訂合約之前,曾經試圖和我們達成更加友好的關係。”皮特忽然說道。
程千帆驚訝的看着皮特,似乎在確認皮特口中的‘我們’指的是英法?
皮特點點頭,“馬迭爾先生參加了六月份的蘇俄旅行團。”
他是用自嘲的口吻說的。
“旅行團?”程千帆露出不解的表情。
“三個月前,我們有人受蘇俄的邀請,對他們進行了訪問。”皮特說道。
六月份的時候,英法組長聯合派代表團到聖彼得堡與蘇俄談判,就雙邊關係以及歐洲緊張局勢進行商討。
蘇俄方面很重視這次會談,派最高規格的軍事代表團,與前來的英法代表進行談判。
不過,令蘇俄人沒想到的是,英國卻只派了幾個空軍少將。
法國更過分,派了幾個即將退休的將領以及一些後勤部門的將領過來談判。
而且在談判過程中,英法一直保持着對蘇俄的警惕。
當然,這也是有歷史原因的。
俄國信奉東正教,和西歐天主教在宗教上有無數次衝突。
在歷史上,東斯拉夫人對歐洲發起戰爭多達三十多次,幾乎每次都是極爲殘酷的矢志滅國級別的戰爭。
值得一提的是,波蘭與蘇俄都同屬於東斯拉夫人,但是他們之間的仇恨要比同德國仇恨更深。
歷史上,俄國曾三次瓜分波蘭,而且波蘭國歌裡都把抗擊俄國的東布羅夫斯基當作人民英雄,可見與俄國的世仇有多深。
也正是因爲此,波蘭人得知有這麼一支英法聯合代表團訪問蘇俄,他們向英法提出嚴正抗議,並且堅決表示:
波蘭絕對無法接受英法同蘇俄達成任何類似同盟的協議!
所以,這次談判,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很難達成共識。
而最令蘇俄方面最想不到的是,法國的而且這些老年將軍門秉持着不做事就不會犯錯的原則,也是爲了保證自己能夠順利退休,他們進門就告訴蘇俄代表團:這事我們做不了主。
這讓蘇俄方面非常憤怒,做不了主,是過來是旅遊的麼?
這個代表團真還是來旅遊的,先後遊覽了列寧格勒和莫斯科。
皮特的岳父馬迭爾先生也在觀光旅遊團中,他可以說是這一行人中收穫最大的一個:
馬迭爾先生同蘇俄方面談妥了一筆生意,將法國軍需倉庫裡‘發黴扔掉’的毛毯,成功的賣給了蘇俄人。
“馬迭爾先生也在那批人員之中?”程千帆很驚訝,得到確認後,他不禁樂了,“很好,公費旅遊,跨國旅遊,很好。”
他是真的驚訝。
若非皮特這次無意間講述,他是真的並不知道英法方面竟然同蘇俄方面曾經在三個月前有過這麼一次秘密的談判。
當然,從這次談判的旅行性質來看,蘇俄方面應該是有一定誠意的,不過,英法方面似乎只是爲了走一個過場。
皮特便瞪了程千帆一眼。
程千帆在思索,他在琢磨這個情報,是否需要向今村兵太郎彙報,儘管只是過時的情報了,但是,這種涉及到國與國之間的交往的情報,每一則都非常重要,或者說,情報是否過時,不單純是看情報發生時間,還要考慮是否是此前從未獲悉的一手情報!
“你不是總是說我和日本人走得近嗎?”程千帆似笑非笑,“你就不怕我把這件事講給日本人聽?”
“隨便伱。”皮特冷笑一聲,說道。
程千帆喝了一口紅酒,目光透過高腳杯,眯着眼看皮特。
皮特爲何對他講述這件事,恐怕正是有意通過他的嘴巴將這件事告知日本方面:
皮特自然不知道他是‘宮崎健太郎’,但是,他和日本人走得近,尤其是和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的今村兵太郎走得近,這在巡捕房不是秘密。
所以,皮特故意講述此事,要通過他的嘴巴講給今村兵太郎聽。
法國人當然不會只通過這一種渠道向日本方面傳遞信號,他相信自己這一條渠道反而可能是衆多渠道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
總之是,多管齊下。
至於說法國人爲什麼這麼做?
法國人要傳遞什麼信號給日本方面?
程千帆心中隱隱有所猜測。
他相信,將這個情報口信說於今村兵太郎,參贊先生能夠以一名高級外交官的角度和視野對此事給出最合理的剖析。
程千帆笑了,點點頭。
他最喜歡做這樣的事情了,既能夠向今村傳遞情報以顯示自己的價值,也能夠藉機從今村那裡有所收穫,這個收穫既可以是今村小課堂的知識,也可能是今村對於更加信任的情況下,無意間透露的情報。
看到程千帆明白他的意思了,皮特舉起酒杯,碰杯,表示感謝。
他對於自己好友作爲中國人,卻和日本人走的很近,實際上一直是不太滿意,或者說在某種程度上有些看不起程千帆的,不過,皮特也知道,程千帆的親日態度對於法租界來說,實際上頗有用處,只是沒想到,這種涉及到國與國之間的事情,程千帆竟然也能夠發揮作用。
就在此時,查緝班辦公室的房門被敲響。
“二巡副巡長常曉宇奉命來彙報工作。”常曉宇在外面朗聲說道。
“進來。”
……
“很好,行動迅速,辦事有力。”程千帆微笑着對常曉宇說道,“有我當年的風采。”
“程總過譽了。”常曉宇高興說道,“屬下螢火之光,哪敢和皓月相媲美。”
說着,常曉宇給分別給程千帆以及皮特敬菸,“不過,程總這般誇讚,屬下心裡那個開心啊。”
“哈哈哈。”程千帆接過菸捲,哈哈大笑。
他指着常曉宇對皮特說道,“這是一個滑頭。”
常曉宇被‘小程總’訓斥,不僅僅沒有難過,反而得意洋洋的樣子。
“查一查有無其他犯事。”程千帆任由常曉宇爲他點菸,輕輕吸了一口菸捲,說道,“若是累犯,罰金加倍。”
“明白。”常曉宇說道。
在巡捕房,或者特別是在中央巡捕房,抓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看着常曉宇敬禮離開,程千帆鼻腔噴出淡淡的煙氣。
常曉宇沒有向他彙報發現了‘奇怪的儀器’之事,他暫時不知道這是因爲常曉宇不曉得那東西是什麼,以至於不重視,沒有注意到,所以纔會忘記彙報。
亦或是,常曉宇故意假作是遺忘彙報?
程千帆傾向於是後者。
他早就收到手下人秘密彙報,常曉宇一回來,就喊了蘇哲去二巡副巡長辦公室:
並非是他監視常曉宇這個手下,實則是他和蘇哲的矛盾衆人皆知,關於蘇哲的動向,巡捕房內部有的是願意暗中向‘小程總’通風報信之人。
程千帆知道蘇哲在上海電訊專科學校學習過,精通無線電。
那麼,常曉宇悄悄喊蘇哲去他辦公室所謂何事,此便一猜便知。
這個常曉宇,不老實啊。
程千帆輕笑一聲,自己的手下,確切的說,整個巡捕房,沒一個簡單之人,藏龍臥虎啊。
常曉宇不提程千帆樂的不知道那‘奇怪儀器’的存在。
……
“馬思南路六十二號。”
回到副總巡長辦公室,程千帆表情凝重,他的指間夾着菸捲認真思索。
之所以這個地址令他如此慎重,蓋因爲馬思南路六十二號此前是彭與鷗同志的居處。
彭與鷗同志撤離上海後,此間洋房先後換了三家租戶。
現在租住在這處房子之人?
岑旭。
一個戴着金絲邊眼鏡的三十歲左右的男子,此人是一家德國洋行的中國經理。
程千帆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馬思南路六十二號,現任租住主人的情況資料。
野原是在馬思南路六十二號後窗下被巡捕拿住的。
那麼,是野原已經通過電波定位儀鎖定了馬思南路六十二號?
還是野原根據電波定位儀還在搜尋,只是正好來到了馬思南六十二號後窗下,實際上只能說明電波在附近,並不是鎖定馬思南路六十二號?
程千帆皺眉思索。
……
馬思南路。
一輛小汽車從街道上緩慢駛過。
“馬思南路六十二號?”菊部寬夫的目光從這棟洋房以及周遭的房屋掠過,他陷入思索之中。
野原以及兩人被巡捕房抓走,此事被其他特高課特工看到,他們不敢聲張,即刻打電話向菊部寬夫彙報。
菊部寬夫此時正在霞飛區親自指揮一路人馬使用電波定位儀搜尋,得知這邊出事了,立刻就近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