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
高旭吃了一驚,回頭望過來。
徐少卿跟着道:“回陛下,臣以爲公主留在京城最好,既可以掩人耳目,不易被察覺,又可隨時照應,臣已尋了個妥當地方安置公主,請陛下放心。”
高旭略一沉吟,便點頭淡然道:“徐卿說得有理,只要不入宮,讓她呆在京城,任誰也不會想到,總比在外漂泊受苦的強。罷了,反正都是朕的旨意,以後你就多看顧着些,衣食用度還照宮裡的規矩好了。”
“臣遵旨。”
徐少卿抱拳一躬,卻又問:“臣方纔進宮,聽聞陛下已許久未上朝,也不見臣工和奴婢們,不知……”
“唉……”
高旭長長一嘆,那聲音帶着無盡的感傷,彷彿心中哀怨叢生,將渾身的力氣都抽空了。
然而他卻只是哀嘆,半個字也沒說。
徐少卿見他眼中毫無生氣,面色重又變得木然,暗自皺起眉來,又向前走了一步,仍舊微微躬身道:“恕臣斗膽妄言,皇后娘娘小產……應是意外之事,不必過於傷感,陛下與娘娘春秋正盛,後宮井然,日後必會子孫繁茂,保我大夏萬世基業。”
高旭面無表情地斜了他一眼,微微撇着脣角嗤笑道:“滿朝文武各個陽奉陰違,這宮裡也是死氣沉沉,現在瞧瞧,連徐卿你也沒了真心,看來朕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
徐少卿聞言一愕,當即撩起曳撒下襬,雙膝跪倒,伏地道:“陛下息怒,臣對陛下之心,天日可表,怎會沒有真心?”
“那爲何方纔盡把些無用的言辭來說,卻沒一句實心誠意的話?”高旭仰面躺着,脣角滿是冷笑。
世間險惡,宮中更是荊棘叢生,容不得半點疏失,一個不小心,便滿盤皆輸。
這道理徐少卿比任何人都清楚,服侍皇帝十幾年,兩人之間早非主奴、君臣那麼簡單,可“伴君如伴虎”這句話總是至理名言,不能不有所顧忌,尤其是此等牽涉宮闈的大事,更是馬虎不得。
他想了想,仍舊伏在地上應道:“陛下誤會了,臣說的就是肺腑之言,況且又剛剛回京,諸事未曾理會,又怎敢妄言?”
高旭耷拉着手,凝滯的目光仍舊呆呆地望着書閣的屋頂,隔了半晌才緩緩道:“朕不怪你,只是心煩得厲害。想想朕繼位已有十五年,大婚也已十年,直到今日卻仍未有子嗣降生,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如今皇后好不容易有了身孕,朕只盼着能是個皇子,也好與天下臣民有個交代,卻不想莫名其妙的……唉。”
“陛下可是在疑心什麼?”徐少卿察言觀色,接着話頭問道。
高旭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凜厲之色,但仍舊沒有動,輕輕搖頭道:“這些年宮中一直都有傳言,朕總是不信,可是這次皇后小產實在太過蹊蹺,朕思慮了這麼些日子,就是放不下,總覺得這種其中沒那麼簡單。”
他說到這裡,忽然翻身坐起,望着徐少卿緩緩道:“朕這皇上當得窩囊,可也不想被人矇在鼓裡。這次,朕定要查個一清二楚。”
徐少卿聽他這話有幾分像在賭氣,又似是下了極大的決心,跪在地上道:“此等事牽涉重大,輕則後宮離亂,重則滿朝動盪,天下騷人,還請陛下三思。”
“朕意已決,不必再勸了。”
高旭將手一揮,身子微微向前俯着,凝視他道:“朕此生唯一信任的就是徐卿你,難道徐卿便不肯爲朕分憂麼?”
……
京師東城,水月坊。
這裡並非鬧市,頗有幾分閒靜。
長街正中有一處院落,前後三進,青磚黛瓦,迎面兩扇朱漆大門,從外面瞧着與尋常富戶家的宅子並沒什麼兩樣,但入門一瞧,便可知其中是藏富不露。
但見門樓、磚牆、木門、窗櫺、檐下、圍欄……
到處皆是精美絕倫的磚雕、木雕、石雕,其間亭臺樓閣,花草繁茵,果真是個怡人雅緻的好下處。
後進園中,一株百年的紫藤爬滿了棚架,藤花依舊開始,恍如粉紫色的垂暮,但葉兒卻已轉黃,片片隨風飄落,憑添一絲悽然的惆悵。
高曖坐在棚架下的石墩上,手託花繃,默然挑弄着纖針細線。
早先禮佛,用不着研習什麼女紅,這東西還是回宮後跟翠兒學的,也是斷斷續續,沒個章法。
如今答應了他,又到了這裡,總覺該有個新樣子,這才重新撿起來,指望繡個“連理雙棲”,“鸞鳳和鳴”什麼的,不想卻如此之難,起手邊不知費了幾塊帕子。
昨晚那個,翠兒倒說可以了,可她卻執意要換,如今手頭這個繡着繡着,又覺不稱意了,究竟怎生才叫好,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亭外腳步輕響,翠兒轉眼便到了跟前。
“公主,公主,徐廠公回來了。”
她身子不由一顫,繡針刺破指尖,縮了手,血卻滴下來,皎白如月的絲絹轉眼便暈開一片鮮紅。
自從回到京師那天,他獨自入宮,這連着五日都沒有回來過。
害得她每日提心吊膽,望眼欲穿,對着菩薩一遍又一遍的唸經祈願,生怕真的出什麼岔子。
如今乍聽他回來,怎能不心頭怦然。
“公主,你的手!”
“不礙事的,你先下去瞧瞧,竈房那邊預備好沒有。”
高曖輕吮着蔥管柔荑般的手指,強壓着心中的興奮,不願讓她瞧出來,那語聲便如空谷呢喃,不露半點痕跡。
翠兒皺眉不解道:“公主,這才午時剛過,哪有這麼早預備晚膳的?”
“徐廠臣諸事繁雜,許是這會子還沒用午飯呢?快些去吧。”
翠兒無奈,只得轉身去了。
她呆了呆,垂眼瞧着絲絹上染浸的鮮紅,自言自語道:“好容易開了頭,現下又要棄了。”
正自苦笑嘆氣,便聽不遠處那冷凜的聲音輕笑道:“什麼又要棄了?”
高曖吃了一嚇,忙不迭地將那夾在花繃上的帕子藏到背後。
但卻已晚了,只見那霜白色的虛影一閃,人便已到了面前,毫無顧忌地伸臂將她攬在懷中,另一手探到背後,將那花繃奪了過去。
“哦?瞧着像是‘連理雙棲比翼圖’,是繡給臣的麼?”
他一邊端詳,一邊挑着脣角饒有興味地品評道:“可這雙棲比翼鳥怎的瞧着有些怪,依臣看來,倒有幾分像鵲。”
高曖登時大窘:“我手上粗笨,不過是隨便繡繡,哪敢送人。”言罷,擡手便去搶。
徐少卿將手一揚,挑眉笑道:“雖是繡工算不得最好,但總是公主一針一線的心血,便只是繡個名字,臣也喜歡。”
她見他線也不拔就要往懷裡揣,羞着臉道:“這個不好,待我這幾日重繡一幅與你吧。”
“哦,那公主便承認這帕子是要送與臣了咯?”
“你……”
幾日不回來,纔剛一見面,便又來佔自己便宜。
高曖面紅過耳,擡手在他胸前輕捶了一記。
徐少卿呵然一笑,將花繃輕放在石桌上,雙臂收緊,將她摟在懷中,輕吻着那火燙的面頰。
吻了兩下,興之所至,便俯頭要親她櫻脣。
她立時慌了神,只怕被瞧見,趕忙側頭躲避。
“大白天的,廠臣不可這般,萬一有人來了……”
“白日又怎樣?這是臣自家院子,那些僕婢等閒怎敢進來,公主放心好了。”
“不,不行!”
高曖死命掙扎,把頭緊貼在他胸口,說什麼也不願擡起來,全然沒想到這般樣子若被瞧見了,反而更加說不清了。
徐少卿含笑看着她那副窘態,倒也不欲逼得太緊,手上慢慢鬆了,但仍將她摟在懷中。
她見他不再逼迫,這才停了掙扎,伏在那堅實的胸膛上低低地喘着氣。
“這幾日你去哪裡了?”
隔了良久,她終於忍不住問。
他在那柔弱的肩頭輕拍了兩下:“陛下吩咐一件要緊事而已,與公主全然無關,延擱了這麼些日子,總是脫不開身,臣又不好讓手下那些粗鄙之人回來報訊,今日便特地偷了閒,回來看看公主。”
“怎麼,你還要走?”高曖愕然擡頭,有些失望地看着他。
他點點頭:“此事關係重大,陛下親口吩咐,臣不敢懈怠,好在眼下已大致有了眉目,待過了這幾日也就好了。”
她“哦”了一聲,心中卻還是悵悵的,忍不住又問:“那……用過飯之後再走好麼?”
自來都是他張羅着伺候別人用飯,還從沒有人對自己這般知冷知熱過。
恍然間,真的生出幾分想家念室的溫情感。
徐少卿展顏一笑,隨即點頭道:“好,臣便陪公主略用幾筷。”
她這才露出歡顏,含羞與他並肩走向前院。
翠兒等在門口,一見徐少卿登時面色發白,瑟縮地低下頭去,惴惴地上前見了禮,便引着他們來到偏廳。
那裡已由下人們鋪開了席面,十幾樣精緻菜餚擺下來,後面還陸續上着。
高曖微微皺眉,心說只有他們兩個人而已,這許多東西如何吃得完?
她素來日子清淡,這般的鋪張浪費還着實不習慣。
徐少卿看她面色有異,便清着嗓子道:“以後備膳,先拿單子來請示娘子,什麼該做,什麼不該不做,全由她定奪。這裡是過日子,不像在宮中,事事須講排場,可記下了?”
翠兒領着幾個僕廝連連稱是,便唯唯退了下去。
高曖聽他說起“過日子”三個字,禁不住又是一陣耳熱心跳,與他相鄰坐了,也不再矜持,當下便動起了筷子。
兩人才只吃了幾口,門口忽然進來一名僕廝,先朝兩人躬身行禮,便快步走到徐少卿身邊,耳語了幾句。
他劍眉蹙了蹙,隨即揮手讓那僕廝退了出去。
“要走了,是麼?”高曖頓住手望着他,雖然心中暗自祈求着,卻也知自己說的纔是實情。
他笑了笑,溫言道:“是,宮中來人傳話,臣這就得回去。唉,本想能陪公主將這頓飯吃完,沒曾想說是幾筷,卻還就真應了。”
“嗯,那你去吧,我等你回來。”
高曖眼圈一紅,怔怔地垂下頭去。
徐少卿望着她那悵然若失的樣子,心中說不出的憐惜,忽然見生出千般不捨,萬般牽掛,卻又毫無辦法。
湊過去,在那螓額上輕輕一吻,低聲道:“臣走不遠,明日晚間準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