勁獵的山風驟起驟停,彷彿有着心性,知趣識宜,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徐少卿腳下不急不緩,眉目間卻越疏越開,那向來冰冷的面孔從未如此和悅過,像是壓不住心頭的酣暢。
高曖緊咬着脣,俏目微紅,提着紗裙便一路奔到近前,卻又頓住了腳。
方纔情急之下,顧不得身份矜持,只一心想到他身邊,如今近在咫尺,卻又不敢上前了。
只見他輕輕展着脣角,面帶歡漾笑道:“臣之前說,公主要留下,便是逼臣此戰非勝不可,如今幸不辱命。”
她卻似充耳不聞,雙目盯着他肩頭,抖着手顫聲道:“廠臣,你……你又傷了。”
他側頭垂眼,瞧了瞧插在肩頭的兩支翎箭,忽然擡手捏住尾杆,猛地拔出,鮮血隨即外涌,眨眼間便將曳撒染紅了一片。
“啊!你怎麼……”
她嚇了一跳,萬萬沒料到他居然這般毫沒顧慮的生生把箭拔下來,光是看着都覺心痛不已,竟有些呆了。
他隨手將翎箭一扔,輕笑道:“這箭頭沒淬毒,些許一點皮外傷罷了,算不得什麼,臣這條命大得緊,等閒還死不了。”
“你……又這般胡說。”
她嗔怨的望着他,見肩頭那片鮮紅愈染愈大,恨不得上去幫他按住傷口,可瞧了瞧周遭,終究還是沒敢跨前半步,只是咬脣道:“廠臣快些止血裹傷,莫要說這等笑話。”
他瞧她滿臉的急切,純是由心而發,胸中也不由得火燙,當下便也收起戲謔之心,又道聲“無事”,便衝身後打了個手勢。
那名剛裹了傷的冗髯檔頭上前躬身道:“督主有何吩咐?”
“此地不可久留,你帶自家人隨洪百戶一起護送車駕先行,我親自陪同公主令行擇路繞往秣城,咱們在那裡會合。”
高曖聽他又要帶同自己共行,臉上一紅,垂下眼去,心中不禁歡喜,卻沒說話。
那檔頭聞言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他這是要故佈疑陣,將儀鑾車駕作爲幌子,以掩人耳目,倒不失爲一條妙計。
但想了想,仍有些疑慮,還是忍不住道:“督主,這附近不知還有沒有獫戎人的餘黨,督主又……嗯,又受了傷,若是再遇襲,便兇險萬分,屆時該當如何是好?依屬下看,還是多留幾個兄弟在身邊,以備不測的好。”
徐少卿一擡手:“若真還有戎賊,便把人全帶在身邊也是無用。況且目標太大,本督這番計較便全然無用了,你等不必擔心,只管護着車駕去,留下一匹馬和傷藥便可。”
那檔頭見他面色決然,雖仍是有些顧慮,卻不敢再多言,躬身應了聲“是”,便下去傳令,與洪盛領着東廠及龍驤衛剩餘人等和傷員,帶同儀鑾車駕朝谷口前方去了。
高曖見衆人稍稍去遠,便再也按耐不住,立即摸出帕子捂在他肩頭,鮮血很快便浸染上來,指縫間一片鮮紅。
他卻像渾不在意,目送車駕消失在山谷間,這才輕吁了口氣,在旁邊揀了塊平滑的岩石坐了下來,伸手將腰間的束帶解開,褪去曳撒和中衣的半臂袖子,露出肩頭來。
那之前的刀傷似是平復了些,但周圍肌膚青黑,望着仍是觸目驚心,而其上兩處新加的箭傷反倒瞧着還輕微些,只是仍在不斷滲出的鮮血讓人有些心悸。
高曖不忍再看,顫着手拿過傷藥,扭開塞子,將灰白色的藥粉細細地灑在創口上。
那藥果然是宮中的上品,甚是靈效,轉眼之間血便止住了。
她心下稍安,只恐分量不夠,又在上面多倒了些,這才抹淨血跡,替他包紮裹傷。
綿紗漸漸將傷處遮蓋,方纔那血肉模糊的樣子卻在眼前揮之不去。
她垂着眼,指尖隔着綿紗,不自禁的輕撫過那玉白的肌膚,觸感仍是微涼,涼得令人心顫不已。
這副身子本如粉雕玉砌般完美,不見分毫瑕疵,也不應當有瑕疵,而如今卻已毀傷了三處。
高曖忽然覺得這竟像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被毀壞了似的,心痛難忍,無法自持。
而這一切正是因爲要護着她。
雖說這是理所應當的以僕侍主,可對她而言卻全然不是這樣,這份情令她心存感激,更令她難以自處,即便想還也還不起。
就算猜知他心中像也蘊着一份情義,卻也只能藏着掖着,強自剋制着自己,不能去觸動那嚇死人的禁忌,甚至連想想都是奢侈。
就在不久前,他們兩個之間已經幾乎不交一語,而她也打算割捨下所有綺念,不再心存妄想,卻不料在這山谷中竟又起波瀾,如今若再說放下,卻是千難萬難了。
縱然他是個奴婢,縱然兩人身份有別,縱然不被世俗禮法所容,那又如何呢?
能這般想着他,念着他,便是種運氣,心頭也不覺發空了。
她心中帶着幾分感慨,幾分羞怯,還有些許暗自的慶幸,只覺這輩子從未如此舒懷過。
想着想着,脣角不由便泛起了笑意。
這樣子全被徐少卿看在眼內,他暗自一樂,便道:“臣心中有事不解,不知公主可能示疑麼?”
她這纔回過神來,含羞應了聲:“什麼事?”
“公主這般執意要留下來,是因爲舍不下臣麼?”
“……”
高曖不由大窘,纖腰一扭,別過身去,只覺一股熱血衝上來,耳根子都紅得發燙。
先前冷冷淡淡,突然間又轉回了本性,口沒遮攔的,難道就不知顧着女兒家的顏面麼?
正自羞赧難當,腰間卻忽然一緊,還未及反應,身子便向後倒入他懷中。
她“啊”的一聲輕呼,待要掙扎,卻被他緊緊抱住,手上推了幾下,卻敵不過那股力氣,只好坐在他腿上,垂首不動了。
徐少卿俯下頭去,慢慢貼到她耳邊,輕聲道:“公主已應了臣,卻爲何不答?還是說……這般不做聲,便算默認了?”
輕柔間帶着些溫暖的呼吸噴在耳輪上,她身子不由一顫,趕忙別開臉,將頭垂得更低,不敢應聲,更不敢去瞧他。
卻聽他又續道:“原來公主對臣竟是這般情意深重,臣方纔就算戰死在這山谷中,也可含笑九泉了。”
高曖忍不住回頭白了他一眼:“我是真心實意,沒半點虛瞞,廠臣爲何卻老是戲弄人,總把些不正經的話掛在嘴邊?”
他皺眉一寒臉:“臣冤枉,明明是在剖明心跡,哪裡不正經了?公主這般說,臣這一刀兩箭豈不是白捱了麼?”
這話帶着笑意說出來,聽着便有幾分無賴的意味。
她又羞又怒,在他懷中用力掙了一下。
“噝……”
徐少卿口中一聲痛哼,像是被牽動了傷口。
她頓住身子,回頭見他眉頭緊蹙,趕忙歉然道:“弄痛你了麼?”
他點點頭,咬牙應道:“公主力氣可真大,方纔那一下比剛中箭時還痛得多。”
高曖不由又是一窘,暗罵自己明明已經吃了那麼多虧,卻還是不長記性,輕而易舉的便又被他騙了。
徐少卿臉上的痛楚一閃即逝,把眼覷時,見她羞怯無地的樣子,暗自笑了笑,卻也不再戲謔,雙臂緊了緊,將她擁在懷中,只覺說不出的暢快。
“臣對公主也是真心實意,怎會存心戲弄?反倒是公主有些奇怪,每當臣說些肺腑之言,便就不言語了,讓人還道是心中不喜,着實惶恐的緊。”
她一聽這話,也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勇氣,竟望着他問:“廠臣的肺腑之言是什麼?我怎麼沒聽出來?”
他卻有些始料未及,怔怔的愣在那裡,心說這木訥的小性兒竟會問出這話來,可也真是奇了。
不得不承認,平素逗她的那些話多是出於玩笑,但內心深處卻沒有任何戲弄不恭的意思,只是一見她那沉沉的樣兒,便忍不住想挑惹幾句,引得她窘態百出,羞怯不已,便有種說不出的喜歡。
如今,是到該坦誠而言的時候了麼?
他望着她,眼底和脣角的笑意漸漸隱去,恢復了那一慣的冷凜之色,只覺有股衝動從心頭涌起,話已在脣齒間躍躍欲試,隨時都會衝口而出。
高曖原也只是順嘴說出來,話剛出口,便有些後悔。
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他面色突然變得鄭重無比,那雙狐眸中雖不見了挑惹的笑,卻莫名涌起股股暖盈的情意,彷彿要將她融化了一般。
這眼神讓她一陣陣的心慌意亂,只覺其中蘊着些什麼,像是自己想聽到的,卻又莫名怕得厲害,胸中怦然,手心汗涔涔的,身子也開始發顫。
眼見他脣齒微動,她頓覺腦中“嗡”的一下,下意識地便擡手封在了他口上。
剛觸到那兩片薄脣,渾身便雷擊似的一震,想撒手撤回來,卻又怕他真說出什麼驚天動地的話來,死活也不敢鬆了。
徐少卿卻也愣住了,本來那番情意便如潰堤之水,將要洶涌而出,卻不料竟被這一下生生的堵住,頃刻間便又偃旗息鼓了。
眼見她滿臉驚懼,卻又眼波盈盈,羞不自勝,口脣上的纖手微微顫抖着,滲出的汗水和着幽香交融成別樣的味道,令人怦然心動,便也愣在那裡,一動不動了。
兩人怔怔對視了良久,卻未交一語。
過了好半晌,徐少卿緩緩擡手,將那隻蔥白如玉的柔荑輕輕拉下,捉在手中,不輕不重地□□着。
高曖一直昏沉沉的,這時才反應過來,見他微微張口,當即嚇了一跳,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聽他有些淡然地說道:“車駕已行得遠了,咱們也快些上路吧。”言罷便扶着她站起身來。
“什麼?”她有些懵然地問。
“怎麼?公主難道想一直呆在這裡?”
高曖臉上一紅,這才省起兩人還在山谷中,便點了點頭。
轉眼望着那不遠處層層疊疊的屍體,心想這些兵士不久前還都是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如今卻橫屍在這淒涼的山谷中,心下不禁黯然,於是閉目合十誦了一段度亡的經文。
“公主也不必悲傷,他們奮勇殺敵,無愧於家國社稷,待咱們回京師之後,臣定會向陛下表奏,在此樹碑立傳,以彰這些陣亡將士的功績。”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