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推分明帶着怨氣,雖然只是輕柔的拒絕,卻同樣令人心驚。
她惱了?
這個向來溫文,甚至有些木訥的人居然也會惱。
徐少卿有些始料未及,也不知這是一時之氣,還是積蓄已久。
再回頭看時,那纖弱的身影已到了殿門處。
他嘆口氣,快步上前,替她推開門,躬身擡擡手:“公主請。”
高曖沒吭聲,也沒擡頭看,提起裙襬就跨了出去。
這算作怎麼回事?
他不禁一愣,那兩道劍眉隨即蹙結起來。
張懷一直候在外頭,見兩人忽然出來,也自嚇了一跳,慌忙隨上去,惶然道:“公主殿下恕罪,既是禮祭完了,只管叫奴婢一聲便是,這是怎麼說的?”
他年歲不小,又是宮裡出來的,自然會察言觀色,可此時見這位公主臉上雖然還殘着些許悲慼,但眉宇間卻陰沉沉的,似是心頭正憋着氣,沒處去撒。
再偷眼去看徐少卿時,就看他那張臉也冷沉得嚇人,依稀倒和身邊這位主子有幾分相似。
這氣氛可有點怪,他不敢多言,當下陪着小心當先引路。
一道按原路出陵,兩下里都沒言語。
高曖始終垂着頭,連眼皮也沒擡。
徐少卿在旁邊瞧得不是味兒,這文靜人怨起來,還真讓人難受得緊。
他幾次想開口,又礙着這地方場合,人多眼雜的,終究還是忍住了。
徑出文武方門,仍沿神道一路回到車前,卻見那旁邊堆着幾提西瓜,又大又圓,瓜藤漫卷,表皮隆着筋脈,一色的墨綠。
張懷上前呵腰笑道:“奴婢這裡清靜,沒什麼像樣東西,特備了些新鮮瓜果,請公主殿下路上消暑解渴。”
徐少卿斜了幾眼,微微蹙眉。
“你這些怕都是皇陵的薦儀貢品吧,這怎麼能叫公主帶在路上?不合規矩,都收了吧。”
張懷笑道:“回督主話,若是貢儀,奴婢萬死也不敢拿出來,這都是鄰近園子裡自種的。上等的黑繃筋,皮兒薄,籽兒少,脆甜的黃沙瓤,奴婢昨兒晚上叫人摘的,井水裡浸了半宿,剛纔撈出來不久,這會子吃最是清爽。”
徐少卿嘿然一笑,卻見高曖已自顧自的上了車,那臉色不禁又沉了沉,於是便讓人將瓜收下,扶車步行一段,等去得遠了,這才準備登車啓行。
撩開簾子瞧時,她正抱膝當中坐着,旁邊也不留地方。
見他探頭進來,擡眼瞧瞧,旋即又垂了下去,像是打定了主意不願說一句話。
這使性的磨人勁兒讓他也有些無措,此時倒是進退不得。
想了想,便撒手放下簾子,低聲吩咐那車伕下車自行去了,自己接過手來,揚鞭催馬,去追北上的儀鑾車駕。
高曖呆坐片刻,見他始終沒進來,心下倒也有些意外。
她原本是有幾分賭氣的意思,但想着以他平素的性子,定然會強擠進來,卻不料竟是這般光景,自己心下也開始發空。
耳聽得那外面的聲音竟突然變了樣,她不覺奇怪,慢慢探過身去,悄悄將那粗布簾子撩開一條細縫,偷眼向外瞧。
日頭正烈,晃得眼前一片白茫茫的。
她擡手遮了遮,就看那熟悉的背影斜靠在木櫞上,一腿曲着,另一腿垂在車下,明明坐得懶散,瞧着卻是說不出的閒雅。
目光再往上移,便是他那小半張側臉,微微向上揚着,眼中沉沉的,全然不像平常那般凜光攝人,倒顯得落寞悵然。
此時正悶熱難耐,他卻坐在毒辣的日頭下,頸間已然見汗,背上也像被浸溼了,連那盤踞的金蟒都糾在了一起。
她心頭像被什麼觸了一下,竟生出想開口叫他的衝動,但隨即又覺得方纔還在着惱,卻忽然這般轉了臉色,未免太過突兀,自家尷尬不說,沒得更讓他瞧輕了。
想到這裡,不禁臉上一熱,訕訕的撒手坐了回去,可心頭卻又有些不捨。
叫他進來坐麼?自己實在張不開這個口,再說那車伕不知去了哪裡,眼下外頭就他一人,也不能沒人照管,若說是停車,尋個陰涼的地方歇一歇,卻又急着要去追趕車駕,耽擱不得。
可是眼見他沒遮沒攔的在烈日下曬得辛苦,又着實有些不忍,就好像自己無意間犯了錯似的。
靜心想一想,之所以這次臨行前能來拜祭母妃,說起來,還全是賴他在陛下面前說了話,才能成行。
而那些事,他應當也不是心存私念而隱瞞不告,可自己非但沒有好生言謝,反而還擺臉色給他看,實是大大的不該。
她惴惴的如坐鍼氈,幾次忍不住揭簾去望,越看越是意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思來想去,也沒什麼主意,只好盼着快些追上車駕隊伍,也就不用這般焦心了。
車子顛簸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旁邊的小簾忽然被吹開,一股微涼的風順勢拂了進來,車內也瞬間清爽了許多,不那麼氣悶了。
她不禁一陣欣喜,心說這時若有涼風的話,他便能少受些暑熱之苦了。
但隨即腦中一凜,急忙湊到窗邊向外望。
果然見天上陰雲密佈,層層壓壓,早已將日頭遮住,天地間一片陰沉沉的,怎麼看都是將有暴雨的樣子。
她登時急了起來,暗暗祈求千萬不要下雨。
然而事與願違,不多時,天邊便已電光閃動,雷聲隆隆。
她顧不得那許多,上前揭開車簾叫了聲:“廠臣,要變天了,先……先找個地方避雨吧!”
徐少卿並沒轉頭,仍靠在那木櫞上,眼中帶着些失神地望着前方。
“公主請在內安坐便好,臣身子健得很,淋場雨也沒什麼大不了,這大熱天的,反而還暢快些。”
他說着便揚鞭催馬,行得更快了些,眼望着頭頂那漫天無邊無際的黑雲,脣角泛起一絲笑意。
高曖自然瞧不見,心頭不禁更急了。
淋場雨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叫什麼話?
就算身子骨再好,可也不該這麼糟踐,明着暗着不就是在和她賭氣麼?
堂堂一個大男人,居然心眼也像個姑娘家這般小,可也真算見了。
這麼想着,隨即便記起他是奴婢出身,根本算不得真男人,又是東廠裡摸爬滾打過來的,說不定便真是氣性大,只是從前沒瞧過罷了。
她窘着臉不知所措,眼見雷聲越來越近,終於忍不住一咬牙:“之前……嗯,是我誤會廠臣,不該那般使性,咱們還是快找個地方避雨吧。”
這話聽在耳中說不出的稱意。
徐少卿脣角笑意更甚,但仍斂着生氣嘆道:“這車上的篷子細密得緊,雨水打不進去,公主只管安坐便好。至於臣麼,自小在傢什麼苦都吃過,入宮之後伺候主子,就更不必說了,稍稍淋些雨還真就算不得什麼,公主不必管了。”
她不由更急。
明明自己都撂下面子那般說了,怎麼還是這般不依不饒的?
這哪裡像個奴婢,分明就是個磨人精麼!
瞧着他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兒,高曖心中又有些氣,可這時要說撒手不理,自己躲進車裡,終究卻又狠不下心來,想了想,只好忍着氣道:“我知道廠臣是在怪我不識好歹,可眼下雨就要到了,還是先尋個地方都避一避,回頭我再慢慢賠禮。”
“公主這話可真叫臣惶恐了,臣不過是個奴婢,就算屈着自己,也斷沒有叫主子賠不是的道理,公主剛纔那般說,顯然還在責怪,臣索性便自罰了,淋場雨也好清醒些,長長記性。”
“……”
這算是蹬鼻子上臉麼?
高曖咬脣攥着衣角,竟被這話逼得啞口無言。
總是口口聲聲奴婢主子,可有誰見過像她這般被奴婢拿捏的主子?
想到這裡,不禁又是惱恨,又是沮喪。
她自來便是如此,無論話頭還是行事上,都從沒佔過半分便宜,如今比起慪氣,她自然也不是對手,沒幾個回合便敗下陣來。
又一道閃電劃過宛如黃昏般的天空,雷聲隆隆,一聲緊似一聲,已近在耳畔了。
轉眼間,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打在車上“噼啪”作響。
“雨來了,公主請快進車去坐穩,臣也好催馬行得快些,早一刻趕上車駕。”
徐少卿說着,便朝門口挪了挪,雙腿都搭了上來。
雨勢漸大,千珠萬點的砸下來,頃刻間便將他的袍服打得透溼。
“廠臣真的不願避雨?”高曖望着他那依舊懶洋洋的樣子,恨恨地問。
“多謝公主關懷,臣真的沒事。”
“那好,索性我也出來淋淋雨,爽快一下好了。”
言罷,將車簾猛地撩開,自己涌身而出。
然而還沒等頭上落下幾滴雨,她便覺有股力量迎面而來,將她整個人又推回了車內。
自己一片好心,換來的卻是兇巴巴的推搡,她不禁心頭更氣,坐起身來,正待再出去,車子卻忽然停了下來,緊接着車簾忽然被撩開,竟是徐少卿從外面鑽了進來。
“你……”
高曖驚得向後一靠,縮在角落裡,定了定神,才擡眼去看。
就見他已盤膝坐好,雙手捋到腰肋處,先鬆了那鑲玉革帶,然後旁若無人的解起了繫帶。
她萬沒想到他突然進來,更沒想到這一進來便開始脫衣裳,不禁又羞又窘,垂着眼不敢去看他。
熟悉的伽南香氣傳入鼻間,似乎那股獨特的味道已深入骨髓,連暴雨也衝不去。
她心頭跳得愈加厲害,在這麼狹小的地方,他又是這般舉動,實在讓她手足無措,恨不得當即冒雨跳下車去。
“廠臣,你……你別……”
“別什麼?臣這袍子已溼透了,不脫下來難受得緊,說不得還會寒氣入體,公主讓臣進來躲雨,不就是怕這個麼?”
他說得波瀾不驚,脣角那絲笑意卻已隱不住了。
扯開繫帶,脫了曳撒,手上卻仍不停,很快又將中衣也脫了,露出那一身白皙如玉,但卻肌理分明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