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兒一呆,手停在窗板上,回眼看看自家主子,見她側頭望過來,似乎也聽到了外面的言語。
她把指頭豎在脣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俯下耳朵繼續貼在窗縫邊。
就聽另一個宮女聲音道:“可主子眼下才剛到,又不知她的脾氣,萬一是個不好相與的,瞧我們這般憊懶,不是討打麼?”
“呵,說死心眼還真是擡舉你了,沒聽說麼?咱們這主子從小是吃齋唸佛長大的,哪來得什麼脾氣?這次回宮來,無非是陛下正爲了崇國求親的事左右爲難,只好拿她去頂缸,那頭逼得緊,兩個月怕是都等不及。咱們吶,面兒上過得去也就是了,以後還不是要發回內官監分派差事,如今獻殷勤又有什麼用,難道還想跟她一道去那西北戎狄之地麼?”
“這也說的是,那現下……”
“嗨,地也掃了,塵也撣了,桌椅也淨了,還要怎樣?走,咱們回屋吃糕去。”
話說到這裡底下便沒了聲息,似是那兩人都走遠了。
翠兒把窗子插嚴,快步回到繡榻旁,驚得半張着嘴道:“公主,你也聽清了麼?這……這原來皇上接你回宮是爲了……”
高曖離得遠,自然不像她聽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但隻言片語間大致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苦笑着點了點頭,便垂下了腦袋。
她原本就猜想這其中定然有什麼原由,所以一早心裡邊有了些準備,此刻倒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心口像堵了什麼東西,憋悶的難受。就在片刻之前,當她走進這間屋子時,心裡還涌起那麼一絲希望,暗忖這世上仍存着些許關愛和溫情,現在想想未免可笑得緊。
明明應該在庵堂裡鬱郁一生的人,怎麼就平白無故的被接回宮,又恢復了公主封號呢?如今這樣也在情理之中,世上的事原本就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好。
女兒家生來是苦命,生在皇家更是尤其的苦,自古以來無非是個帝王籠絡交易,維繫江山社稷的籌碼,既然許嫁外邦,便由不得她推三阻四,就像當初捨身禮佛那樣。
“公主先別煩惱,等奴婢去找她們問個清楚!”翠兒說着便大步奔向門口。
“等等,不必了。”
她出聲攔着翠兒,這種事問了只會徒惹煩惱,沒得讓心頭更痛。
翠兒急道:“公主,那北方崇國雖然向化咱們中原禮制,但終究改不了夷狄本性,經年累月在咱們邊境上燒殺擄掠,你是萬金之體,怎麼可以嫁到那裡去?”
“不想去又能如何,我拗得過皇兄麼?”
她的確不想嫁,可等到聖旨一出,兩國和親便成了,到時候止息干戈,解了萬民塗炭之苦,朝堂四野普天同慶還來不及,哪會有誰替她說上一句話,又有誰會去管她以後的日子過得如何?
大約這便是她命。
“公主,那……那咱們該怎麼好?”翠兒也知道問了無用,小嘴一偏,急得哭了出來。
高曖被這聲兒一招,眼圈登時紅了,擡頭望着她,強顏笑了笑:“你放心好了,走之前我尋個空兒跟皇上說說,看能不能讓你去個好脾氣的主子宮裡服侍。若是不願,便出宮尋個好人家嫁了,也強過在這裡蹉跎歲月。”
“不,公主!”翠兒直接撲在面前跪倒,雙手扯着她的裙角,哭道:“你去哪,奴婢便跟去哪,求公主千萬別攆奴婢走。”
她聽她說得情真意切,鼻子酸酸的,眼中瑩着星光,強自忍着纔沒垂下淚來,咬脣道:“傻丫頭,你也說那崇國是番邦夷狄之地,跟着我去又有什麼好?說不定這一輩子就再也回不來了。”
翠兒抹淚泣道:“世上就只有公主待我好,奴婢再不會認別的主子了,若是眼睜睜地看着公主一個人去番邦受罪,奴婢還不如一死了之的好。”
她心頭一動,眼淚終於滑落下來,臉上卻作歡顏,點頭道:“難得這世上還有你念着我,好吧,左右也不是馬上便走,尚有些時日耽擱,你再想清楚些,若到時不想去了,再與你安排也不遲。”
……
當晚月色晦暗,夜風在宮牆殿宇間穿梭呼號,似哀鳴,似低泣……
高曖蜷在芬芳細軟的繡榻上,卻感覺身子冰冷,一陣陣地發抖,聽着窗外樹枝“沙沙”作響,讓她不由得便想起兒時獨自一人在禪房睡覺,叫那山風尖哮的聲音嚇得蒙被大哭,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才只半日的工夫,她便覺得這深宮高牆之內與青燈古佛的庵堂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一般地孤寂難耐,披衣起來念了幾遍淨心禪,那顆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竟似這麼多年的根基都白修了。
好容易捱到天亮時分,實在躺不住,便下了牀。
翠兒也早起了,出去半晌就領着幾個宮女端了湯水和早膳進來,她食不甘味,草草吃了兩口就擱了筷子。
不多時,馮正進來稟報,說傳旨的內侍到了,在外頭候着。
她知道躲不過,便讓翠兒服侍着更衣梳妝。
這次是皇上傳見,翠兒不能跟着,這丫頭紅着眼眶伺候她穿好新送來的織金方補的比甲襖裙,梳了髻子,釵好頭面首飾,一直跟到門口,目送她孤零零地一個人上了宮轎,眼淚泫然欲滴,看得一衆宮人內侍莫名其妙。
轎子沿着皇城北街向西,高曖坐在裡面憋悶,索性也不管那麼多,揭了半扇簾子朝外望,只見一重重的樓閣殿宇巍峨聳立,果然如傳言中的那般氣勢恢宏,令人不敢逼視,只是毫無生氣,間或幾個宮人從旁經過,也是低首垂眉,行色匆匆,死氣沉沉的倒像是行屍走肉。
她愈發悶得厲害,好在路途不長,繞過御花園,經後苑中門而入,很快便停了下來。
高曖下了轎,見這殿宇重檐繁複,四脊出水,黃瓦琉璃,正中匾額上鐫着“坤寧宮”三字,不覺微感奇怪。
按說這裡該是皇后娘娘的寢宮,皇兄召見怎麼卻在這兒?
一名半老內侍下階帶她進殿,穿堂過室來到東廂暖閣門口,讓她在外稍候,自己則進去通稟,不片刻又轉了出來,領她入內。
這暖閣並不甚大,裡外兩間,格局嚴整,楠木爲樑,柱作金礎,富麗堂皇,青花鬥彩的香爐中煙霧繚繞,閣子內彌散着一股淡雅的薰香味兒,北面紫檀的羅漢牀上並排坐着兩個人。
男的頭結網巾,束玉樑冠,穿寬大的赭黃色綾絹道袍,一副閒散的打扮,女的卻梳着盤桓高髻,金釵、抹額、耳墜、簪花樣樣不少,身上則是黃綠織金的雲肩通袖宮裝襖裙,華貴中透着些許庸繁。
那內侍近前躬身道:“陛下,娘娘,雲和公主謹見。”
高曖依着新學的見君規矩,盈盈大禮叩拜:“第四妹高曖,封雲和,拜見大兄皇帝陛下,尊嫂皇后殿下。”
她第二拜還未俯下身去,就聽對面那清亮中帶着幾分倨傲的聲音道:“雲和呀,今日可是你第一次面君,怎地如此隨便,穿了這等常服便來?”
高曖一滯,沒料到剛進門就被責了不是,身子頓在半截,正不知該如何應答,卻忽然被人伸手扶住了。
“哎,成了,成了,今日又不是祭祀朝會,朕許久未見皇妹,也沒服冠冕,便如在家一般,不必拘禮了。”
她擡眼,見面前的人相貌儒雅,頗有幾分書卷氣,面上帶着一抹隨和的笑意,並沒有想象中帝王該有的那種威勢,倒顯得平易近人,知道這便是當今大夏的顯德皇帝,也是自己的大哥高旭。可一想到他召自己回宮的目的只是爲了嫁去北國,剛生出的那點好感便瞬間蕩然無存。
皇后臉上卻閃過一絲不悅,打量着高曖絕美的精緻面龐,雖然蒼白中帶着些許倦色,卻掩不住那股卓然的清麗秀雅,目光沉沉地笑道:“陛下說的是,今日只當兄妹重聚,倒是臣妾拘泥了。”
“無妨,皇妹快起身吧。”高旭說着,便退回到羅漢牀上坐下。
高曖瞧得出皇后的冷眼,於是依足規矩又拜了三拜,這才起身,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
高旭也左右打量着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甚,跟着偏過頭去問道:“婉婷,你瞧皇妹的容色如何?”
原來這位看起來不太好相與的皇后兄嫂閨名叫婉婷,卻不知道姓什麼。當然,這與她無關,況且不久就要遠嫁北方崇國,再也不會見面,知與不知也沒什麼兩樣。
皇后撇過眼掃着她,臉上卻嫣然笑道:“雲和不愧是皇家的血脈,臣妾還從未見過如此好顏色的人兒。”
高旭點頭道:“是啊,朕原以爲她在庵堂呆得久了,難免粗養些,沒曾想還是這般姿顏月貌,倒真是難得。”
高曖斂着眉,起身行了一禮:“多謝皇兄、娘娘謬讚,雲和慚愧。”
皇后聽她稱陛下爲“皇兄”,卻叫自己娘娘,像是有意分着親疏,不禁柳眉一豎:“那陛下還不快將喜事說與她聽?”
(備註:本文背景架空,只有官制和部分場景仿大明,以和親爲例,大明是不存在的,請勿對號入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