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之勢,疾如旋踵。
話音未落,便聽耳畔風響,幾股勁力破空迎面襲來。
幸得他反應極速,抱着高曖扭身翻下馬背,低伏在地,堪堪躲了過去。
那馬卻是避無可避,但聽長聲嘶鳴,頭頸胸腹間已中了五六箭,躥跳了幾下,便搖晃欲倒。
徐少卿不敢怠慢,當即抱起高曖奔回院中,纔剛躲入牆下,幾支箭便“嗖嗖”而至,紮在了將將落腳的地方。
月光澄明處,只見那箭桿末梢的翎羽還在兀自晃動!
外頭忽然腳步聲響,似是對方已追迫而來,踏地繁雜,竟不在少數。
徐少卿凜眉“嘖”了一聲,回目四顧,見院牆低矮,無險可憑,亦無隱秘處可躲,聽那腳步聲已然追近,從多面圍將上來,容不得再做猶豫。
他側眼朝上望,見客房的窗子仍舊開着,也不及細想,攬住高曖的腰身,另一手輕託她肚腹,縱身上躍,展開壁虎遊牆的功夫,腳下在坑凹不平的土坯上疾蹬兩下,便已攀至窗口,將手一搭,便翻了進去。
腳方一落地,兩支箭便追身穿窗而入,“噌噌”的釘在了牆上。
徐少卿不敢立時起來,雙手橫抱着她,躬身屈腿,挪至死角處,這才直起身,將她也輕輕放下。
“又是……獫戎人麼?”高曖顫聲問。
他早已感到懷中的嬌軀在不住戰慄,這短短的片刻工夫便險象環生,差一點丟了性命,連自己都有些後怕,何況是她。
說起來,單從那箭尾處的野雁翎羽來瞧,確是獫戎人所用無疑,可心中卻總覺得哪裡不對。
他附耳在牆,聽着外頭的動靜,口中低聲應着:“瞧着不像,不過……這回我也說不準。”
高曖聽他這麼說,不由更是怕了,方纔受驚不小,又猛然隨他躥跳了那幾下,腹中又開始抽痛起來,隱隱覺得那孩子還痙攣了幾下,像是也同母親一般怕得厲害。
她自然感覺得到,雙手在腹間輕撫着,默聲安慰。
“莫怕,他們沒追過來。”徐少卿忽然說道。
她聞言一愣,隨即便聽那外頭腳步聲躁動,卻果然沒有靠近,似乎只是在原地晃盪,不禁心下奇怪。
徐少卿放脫手,示意她莫動,自己則貼着牆慢慢挪到窗邊,瞥眼向外瞧。
此時月光似比之前更亮了些,就看那低矮的土坯牆外黑影森森,連周遭一帶房屋的頂上影影重重,像是已將這客棧團團圍住。
這麼大的陣仗絕不簡單。
他心中一凜,暗叫了聲不好,回身拉着高曖沿牆輕手輕腳地繞過去,推門而出。
這二層廊間也是一片昏暗,那些宿店的旅客兀自尚在熟睡,根本沒聽到外頭的聲響,更不知一場滅頂之災已近在眼前。
只有斜對面那窗門中透着光亮,正是高旭與高昶的客房。
他暗自吁了口氣,隨即便聽房門“吱呀”,高昶已提着長劍同高旭奔了出來。
兩人乍見徐少卿和高曖,先是一愣,跟着也都各自鬆了口氣。
“不像是獫戎人。”徐少卿直截了當說。
“你去瞧過了?如何敢肯定?”
高昶斜了他一眼,又轉頭看了看高曖,見她穿戴整齊,卻眉間微顰,雙手捧着隆起的肚腹,便已猜知了七八分,不禁臉現怒色。
徐少卿卻做視而不見,微微躬身,低聲道:“陛下常年經營西北,對獫戎人瞭如指掌,該當比臣更加清楚。”
高昶雙眉一立,正要在說,高旭卻上前一步,接口道:“是不是獫戎人,眼下已不重要,須得快些商量脫身之策。”
見他這麼說,高昶輕哼了一聲,便不言語了。
徐少卿拱手道:“是,臣方纔已探過,對頭來人不少,已將這裡團團圍困,各處都佈下了弓、弩手,用的卻是獫戎人的雁翎箭,想是要行移禍江東之計,眼下要衝出去已無可能,就算生着三頭六臂,有通天徹地之能,只須一露頭,遇上那箭雨如下,也決計抵擋不住。”
“衝不出去……這可如何是好?”高旭眉間緊蹙,語聲發顫。
他自來不是個善斷的人,這當口更是沒了主意。
高昶也在沉吟,喃然自語着:“明明一路都很隱秘,怎會追到這裡來?怎麼回事……究竟露了什麼馬腳……”
“陛下莫要猜疑了,咱們沿途小心謹慎,當不會留下什麼蛛絲馬跡,臣以爲……”
“什麼?”
“日防夜防,家賊難防。”
高旭聽了一愣:“你說這裡有對頭的奸細?”
徐少卿點點頭:“正是。”
高昶心中似是也這麼猜度,並沒反駁,略略沉吟了下,便道:“就算有奸細,眼下也管不得他了,這客棧已成絕地,哪怕不成,也不能坐以待斃,無論如何須得衝出去再說。”
他說着便朝走廊盡頭的窗子走去。
徐少卿正要攔阻,卻聽外頭忽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圍店的人又有什麼異動。
這下甚是鼓譟,將熟睡的宿客們都驚醒了,各房各屋立時吵嚷紛紛,跟着又陸陸續續重新掌起了燈。
幾名睡眼惺忪的西域商客歪斜地披着外衫走出來,見他們四人早在廊間,不由都是一驚,趕忙上前詢問。
高旭無法隱瞞,只得將實情相告。
幾人聽了更是嚇得面無人色,拿眼斜睨着高昶、徐少卿他們,目光冷中含怒,顯然認定了正是這幾個半路捎帶上的人引來了禍端,卻又不便明說。
此時各房的宿客接二連三都披衣而出,各自交頭接耳,不片刻工夫就全都知道了。
有幾個人兀自不信,伸手便去推廊間的窗子,想瞧個究竟。
纔將那扇板打開,便聽“嗖嗖”連聲,離得最近的三人登時中箭,悶哼着栽倒在地。
徐少卿眼疾手快,搶過去將另外兩人拉開,避在一旁。
衆人都嚇得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登時一片驚呼,呼啦啦全都抱頭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再無一人敢站起身來。
方纔那兩個被救之人並未言謝,顫抖之餘,盯着徐少卿,臉現異色。
而其他人也將各色目光紛紛投過去,在他們四人身上來回遊移,雖未明言,但顯是都在盼着他們趕緊到外頭去,將這場災禍引開,莫要殃及無辜。
徐少卿只做不見,現下躊躇半晌,走回高昶身邊,拱手低聲道:“臣出去盡力引開他們,陛下若窺得機會,便帶同顯德陛下與公主快走。”
“不!我要隨着你!”高曖雖然站得稍遠,卻也已猜知他的意思,急忙上前將他抱住。
“外頭是天羅地網,一個人尚且不知能撐得幾時,如何能顧得上……”
“便是刀山火海,我也要隨着你去,若你真的不在了,我跟這孩兒還能獨活麼?”
徐少卿渾身一顫,望着她怔怔不語。
高旭也在旁道:“是啊,你一人去不得,便算真衝出去了,阿昶帶着我們兩個也難走得脫,此非萬全之策。”
“都莫說了!”
高昶沉聲一哼,咬咬牙道:“一起走!成便成了,不成,也是天意如此,誰也莫怪。”
高旭看着他,沉然嘆道:“罷,瞧來也只有如此了。”
徐少卿垂眼看向高曖,見她也正望着自己,咬脣點頭,眼神急切,正盼着自己快些答應。
嚮往、期盼,眼看就能摸着那朝思暮想的幸福,到頭來卻又是一場夢,或許這真就是命。
他心頭一陣劇痛,卻微微翹脣衝她笑了笑,籲口氣,朝高旭和高昶拱了拱手:“即使如此,臣三生有幸,能與兩位陛下和公主同生共死。”
高昶望他又是一哼:“四處門窗此刻定然都被嚴防,咱們想辦法從屋頂穿出去,朕護着皇兄,你照看好胭蘿,只管搶了馬便走,不管誰遇了險,都不要去救,只管逃命。”
說着抿脣長嘆:“活得一個是一個吧。”
徐少卿點點頭,正要擡眼向上望,忽聽外頭噪聲又起,轉瞬間便聚到了近處。
但聽“咣”的一聲巨響,客棧那扇厚重的木門竟登時崩碎,重重黑影奔涌而入。
徐少卿和高昶搶道欄側,就看那是一羣蒙面黑衣人,約有二三十個,後面還源源不斷地衝進來。
他們個個手持獫戎人所用的彎刀,但只瞧那身形和奔跳之姿,便知是身負極深武功的硬手,絕不是隻懂騎馬砍殺的獫戎蠻族。
兩人互望一眼,各自微微點頭。
這時那些宿客也已聽到聲響,都是一驚,紛紛朝樓下望,回頭之際便見一夥黑衣蒙面人衝了上來,揮起手上銀光雪亮的彎刀,迎面便砍。
但見寒光閃過,鮮血四濺,登時便有十幾人被劈翻在地。
傻了眼的衆人這纔回過神,紛紛四散驚逃。
一衆黑衣人如狼入羊羣一般,只顧舉刀猛砍,轉眼之間已是屍橫遍地。
徐少卿和高昶護着高旭與高曖向後退至房門處,看準機會,將兩名黑衣人刺倒,拖入房內,仍舊守住門,讓他們兩個剝了衣裳,換在身上。
情勢危急,高旭與高曖也顧不得許多,一起上去動手,剝了衣裳匆匆換了。
徐少卿和高昶這時又結果了兩名黑衣人,不及替換,只將黑袍朝身上一裹,兜面遮了頭臉,便拉住高旭和高曖衝出門,從地上拎起幾具屍體拋向窗外,自己也跟着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