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驚如穿雷灌頂,在耳邊炸響。
高昶只覺腦中嗡嗡直響,泥塑木雕般立在當地,竟自有些訥然恍惚。
那御醫吃了一嚇,伏地連連叩頭,顫聲叫着:“陛下息怒,是臣失言,陛下恕罪,恕罪……”
“什麼?你方纔說什麼?”高昶喃然低語問。
那御醫偷眼向上瞧,見他咬牙切齒,額角青筋暴起,活脫脫一副要生裂活人的模樣,只嚇得手足發僵,臉都白了。
公主尚未婚配,卻已有了身孕,定是行止不端,自家不規矩所致,只是不知這經手之人是誰,也怨不得陛下震怒。
一旦醜事傳揚出去,不僅是這位公主,連帶着整個大夏皇家都要成爲天下笑柄。
偏巧的是,這事兒竟叫自己趕上了,龍顏盛怒之下,說不得這身家性命今日便要交代,驚恐之下只是不住磕頭,哪裡還敢應聲。
“朕不已說了麼,恕你無罪。說,把方纔那話再與朕說一遍。”
“這……”
高昶見他不應,猛地探下手去,一把揪住那御醫的領襟,將他提了起來,爆喝道:“聽見沒有,快說!”
那御醫已嚇得面色灰綠,連嚥了兩口涎唾,這才顫聲道:“回陛下,公主的脈象……應指圓滑,往來流利,如落盤走珠,確是……確是喜脈無疑。”
“朕即刻再宣別人來驗,若非你所說,朕即刻下旨處死你,全家發配邊疆爲奴。”高昶抽着臉,沉聲道。
那御醫渾身一顫,似乎這時覺得改口也無用了,索性強撐着應道:“臣入侍太醫院已近三十載,若連喜脈都號錯,那也甘願領罪。”
高昶聞言愣了一下,像也覺得自己有失帝王之儀,手上卸力,慢慢將他鬆開。
側過眼來,見高曖雙目緊閉,躺在衾被內,俏臉依舊嬌美難言,但已消瘦了許多,眉間也微微蹙着,似是昏睡中仍舊覺得苦痛。
他心中酸楚難當,喉嚨口像塞着什麼,那口氣竟上不來,憋在胸膛內,快要炸開似的,直想點起一把火來,將這皇城內苑都燒個精光。
可想了想,終究還是忍下了這口氣,頹然一嘆,轉過頭來低聲道:“你聽着,今日之事無論對誰都不要提起,你把住口風,朕自有重賞,倘若有第三人知曉,朕不但問罪,還要殺你滿門,聽清楚了麼?”
那御醫哪敢多言,慌忙叩頭應了聲,逃也似的退下了。
高昶呆立半晌,面上雖是緩了下來,心裡那口氣卻堵得愈發厲害,怎麼也無法平復。
慢慢擡起頭,目光上移,仍舊落在她臉上。
他怔怔地望着,木然的眼光泛起柔暖的關切,但隨即便怒色上涌,最後漸漸都轉作了憤恨。
這世間,他受不得任何人要挾,更容不下半點欺騙。
說什麼只要將人放了,便從此都聽他的,卻原來那閹豎根本就不是真奴婢,兩人早已做下了這等事,卻合起夥來欺瞞,只將他這個皇帝生生地矇在鼓裡,還在做着她能回心轉意的好夢。
花貌如昔,伊人仍在。
可她還是當初那個純淨無邪,令自己傾心思念了十幾年的胭蘿麼?
如此窮耗心力,傾盡所有,到頭來卻是這個結局,叫人怎能不怒,怎能不恨?
他不甘心,說什麼也不甘心。
目光遊移,不自禁地便落於她裹在衾被中的小腹間。
那裡現下仍是平平的,瞧不出什麼異狀,然而誰都知道,不須多久,這纖細柔美的腰身就會肚腹隆起,孕育胎兒……
他望着望着,冷沉的脣角泛起了笑意,鼻中一哼,轉身快步而去。
出了寢殿,起駕徑回武英殿,剛一下輦輿,便衝身旁低聲吩咐了幾句。
重回暖閣落座,過沒多時,外間便有個內侍趨步而入,在御案前伏地跪道:“奴婢馮正,叩見陛下。”
高昶見他已換作了司禮監品制的緋袍,瘦小的身子罩在裡面卻顯得空空蕩蕩,極不合體,不由暗自一笑,便道:“起來回話吧。”
馮正響亮地應了聲“是”,又磕了個頭,這才爬起身來,刻意繞過御案,到近旁躬身侍立。
明明只是叫他起身,沒曾想這奴婢居然轉起心思,自作主張地貼上來。
高昶微微顰眉,卻也沒出言趕他,藉着正坐之機朝邊上挪了挪。
“上次識破徐少卿的詭計,你明辨是非,不徇私情,於國於民立了大功,雖說升你進司禮監做了個末位秉筆,現下想想仍是賞得太輕了。”
“爲陛下盡忠乃是做奴婢的本分,陛下洪恩,沒齒難忘,奴婢年輕識淺,資歷低微,如今位列司禮監已是惶恐,怎敢再有貪念?伏請陛下收回成命。”
高昶暗自一笑,點點頭道:“你能這般想,朕心甚慰。不過麼,朕說過的話自然沒有收回的道理,不如這樣好了,待你再立番功勞,一併封賞,如何?”
馮正重又跪倒,諂聲道:“陛下旨意,奴婢萬死不辭,不敢貪功求賞。”
“起來,起來。”
高昶擡擡手,等他起身後,又問:“你跟在徐少卿身邊多少年?”
馮正眼珠一轉,諂笑着應道:“回陛下,奴婢是顯德十年入的宮,刨去在內教坊習學的那年,前後算着該是五年有餘了。”
“嗯,也算有些時日,據朕所知,徐少卿只收了你一個乾兒,想必是十分看中,他的事也該屬你最清楚吧?”
這話一出口,馮正不由打了個寒噤,一時間也揣摩不出裡頭的意思,只是本能地察覺到那冷森森的寒意。
他眨眨眼,略一思忖,這才應道:“回陛下,奴婢當初年幼,也不知爲何被點了乾兒的名。那廝自從提領東廠,便少去司禮監,更莫說去管奴婢的事,奴婢自也甚少見着他,雖是借了他的名號,在宮中沒人欺辱,實則也談不上多少恩德。”
“那……他是假奴婢的事,你曉得麼?”高昶端起御案上的茶盞,呷了一口問。
馮正渾身悚然一顫,隨即明白了這番話中的深意,只嚇得臉色煞白,魂飛天外,撲地跪倒,“咚咚咚”地磕着響頭:“陛下,奴婢冤枉!那廝自來不叫任何人近身,奴婢又少見,哪裡知道仔細?假奴婢……這……這……不會的吧?陛下恕罪!奴婢實是不知,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欺瞞陛下啊!”
高昶見他磕頭如搗蒜,神情間卻也不像作僞的樣子,再想想他的年紀,當是真的不知情,否則以此人的心思品性,恐怕早就耐不住了。
他倒也不意外,颳着茶盞道:“行了,起來吧,朕不過是問問,沒有怪你的意思,不過,現下有兩件大事,倒是要考究一下你的忠心。”
馮正起了身,臉色仍舊灰白着,先前諂媚的笑意全無,顯是被嚇得夠嗆,顫巍巍地抱拳道:“陛下盡請吩咐,奴婢定會竭盡所能,不負陛下期許。”
“那好,這其一麼,你退下後即刻去尚藥局配一副落胎藥,方子分量要準,事兒也要做得隱秘,不許節外生枝,更不許出半點差錯。配好之後,仍由你親自送來交給朕,聽懂了沒有?”
“是,奴婢明白。”
高昶籲口氣,心頭像是紓解了些,脣角抖了抖,跟着又道:“這第二件,朕這些日子來想了想,徐少卿那廝畢竟曾身居高位,所知甚多,若任由他留在外間,對江山社稷終究是心腹大患。”
“陛下的意思是……”
“你雖是個奴婢,卻也是個聰明人,還要朕明言麼?”高昶撇過頭來,斜了他一眼。
馮正立時會意,垂首躬身道:“奴婢領旨,這便去辦。”
“慢着,憑你一個司禮監小小秉筆,能辦成什麼?朕意着你集結東廠舊部,暗中行事,辦起差來也方便些。”
高昶說着,雙目直視着他,冷然笑道:“只要這兩件事辦妥了,朕便下旨重開東廠,由你提領。可用心着些,莫叫朕失望了。”
……
峰巒環繞,漫山遍野的黃櫨樹赤焰似火,接天連日。
沿路落盡緋紅,宛如鋪就了一條不見盡頭的紅毯。
美景如畫,馨香馥郁,彷彿天地間披紅掛綵,扮作了喜堂。
正陶醉間,不知從哪裡跳出一隻通體雪白的幼犬,繞着身子搖尾歡叫,煞是可愛。
俯身輕撫,那犬兒卻忽然跳開,歡快地向前路奔去。
興之所至,不自禁地便追上去,踏着紅葉而行,過不多時,便來到那雲氣飄渺的高山腳下。
層林浸染處,是一片山谷,內中坦蕩,花團錦簇,儼如春日。
不遠處,一池碧水上覆草亭,氤氳蒸騰,恍若仙境。
池邊卻有個人,曳撒飄飄,長身玉立,說不出的俊美無儔。
只這一望,已是淚眼朦朧,無法自己。
正要隨那小犬發足奔上前去,腦中卻忽然一昏,重又陷入了重重迷霧間……
異聲滴嘟,像是倒水入碗的聲音。
高曖有些懵然地睜開眼,近處真的站着一個身穿白袍的人。
她驚喜萬分,不知從哪裡生出的力氣,竟一骨碌坐起身來,細看之下,卻見那人穿的是繡有團龍的大襟直身,頭上束着金冠網巾,不禁心中一黯,頹然靠回了軟囊上。
“朕候了半日,胭蘿終於醒了。”
高昶低聲說着,卻沒瞧過去,手上端着栗色的細沙藥釜,徐徐地將濃墨般的湯汁傾入白瓷盞中。
她聽他語聲平平,全不似往常那般關切,心下微感奇怪,卻也沒在意,便揭了被子,起身行禮道:“我這身子委實不爭氣得緊,又讓陛下擔心了。”
他卻仍沒瞧她,只顧繼續濾着湯藥,隔了片刻才淡然一笑道:“胭蘿說笑了,哪裡不爭氣?朕瞧着可是爭氣得緊啊。”
這語帶譏諷的話一出口,即便再木訥的人也聽出不妥來了。
高曖顰着眉,不自禁地垂眼朝肚腹間看了看,便已明白他話中之意。
其實這事早前幾日,她自家便已有了察覺,起初還有些擔心,後來想想,便覺無謂,反正紙是包不住火的,怕也是無用。
想着想着,反而暗自欣喜,總覺即便再不能與徐少卿相見,也算對他有了交代,心中也多了幾分掛牽。
如今既然他已知曉,便也不用留待日後解釋,省去了麻煩。
只是想象中,他會怒不可遏,甚至把氣撒到自己身上,忍一忍,只要保住腹中的孩兒,無論多委屈也要忍耐,可像這般陰測測的譏諷口吻卻是萬萬沒料到。
她不明所以,心中寒意漸生,不自禁地真有些怕了。
只見高昶倒好了藥,將碗向邊上推了推,擱下藥釜,轉過身來,挑脣笑問:“怎麼?胭蘿不想對朕解說兩句麼?”
“陛下既已知道,我也不願隱瞞,還有什麼好說。”高曖跪在牀邊,答得極是淡然。
這副倔強的樣子讓他心頭更怒,冷然一哼,咬牙道:“好,答得好!一個假公主,一個假奴婢,你們兩個倒是騙得朕好苦!”
她淡淡一笑:“我身世糊塗,反而是陛下早便知曉,怎說得上欺騙?至於他,我原先也是不知,要怪只能怪這命數……”
“命數?命數是叫你與他做出這等事來麼?”高昶面色悽然,聲音卻不自禁地高了起來。
他咬咬牙,勉力剋制着心中的怒火,吁了口氣,近前將她扶起道:“罷了,既然米已成炊,說什麼也無用了,你起來吧。”
像方纔那樣粗聲戾氣纔是應有之狀,高曖暗自輕嘆,知道他在強抑怒火,心中也不免歉然,道了聲謝便站起身來。
高昶扶着她坐回到榻上,垂眼望着她道:“你也不用怕,人孰無過,只要你好好的呆在宮裡,別再想那些無謂的事,朕既往不咎,絕不會爲難你。”
言罷,將那碗藥端起來,貼脣試了試溫,便端到面前:“來,快趁熱喝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廠花和公舉在夢境中微同框,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