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Honey Pot

夏末的傍晚蟬鳴削弱, 夜色冗長。

不知道是不是室內冷氣打得足,甘蜜的眼睫顫得厲害。

宋慕之的動作很輕,轉瞬即逝, 卻讓夜間的火種在上方頃刻點燃。

套房自帶的客廳靜得呼吸可聞。

她秀巧的指尖絞來絞去, 不斷地變換着角度。

末了甘蜜才小聲迴應, “我怎麼照顧不好自己了, 我一個人不也好好的……”

宋慕之聽了沒出聲, 就這麼凝視着她。

往來無垠的寂寥中,小姑娘微垂着腦袋,後頸拉開漂亮的弧度, 嫩如白雪。

他斂眸,將藥盒往她那邊推了推, “明天起來的時候要是還不舒服, 就再吃。”

末了宋慕之的手探過來, 在她飽滿欲滴的面頰前停了片刻,最終還在上面緩緩地捏了捏。

復又用重重的力氣往外扯了扯。

“好了, 這麼晚了你也吃了藥,去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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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甘蜜睡了個好覺,醒來的時候發現嗓子眼兒的微酸消失得徹徹底底,噴嚏也不打了。

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後, 小姑娘睡眼惺忪之餘, 復又愣愣地揉了揉自己的臉頰肉肉。

宋慕之殘留在上方的觸感恍若剛剛。

“………”

她的臉難道是氣球嗎!

就有那麼好捏!

力道還那麼重!

昨晚上是沒來得及反應, 後面藥效來了她昏昏欲睡也想不了那麼多。

可現在精神氣十足了, 甘蜜氣鼓鼓地想了會兒, 覺得自己有些吃虧。

乍一想起昨晚吃的那麼多藥粒,兩廂影響之下, 這股氣連綿到了中午和甘鄞合他們吃飯。

瞧見她這般模樣,甘鄞合詫異得不行,“你這是怎麼了,泡個溫泉把脾氣給泡發了?”

甘蜜用筷子搗菜,“你還說呢,就是因爲這個溫泉,我還差點感冒了。”

“感冒?”甘鄞合抓住了關鍵詞,“要不要給你叫醫生過來看看?”

甘蜜聽了利落地擺頭,“纔不要,我已經吃過藥了。”

“稀奇啊,你不是最怕苦嗎,這會兒還主動吃藥了?”甘鄞合復又細細地察看了一番小姑娘的臉,確認她沒事這才稍稍放緩了態度。

可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甘蜜下意識就朝着宋慕之那個方向覷了眼。

他視線閒散地撂過來,倒是一派雲淡風輕。

甘鄞合就坐在甘蜜身邊,轉身連連問她,“真吃過藥了,也好了,你確定?”

要是因爲出來玩這件事而讓自家妹妹鬧了風寒,不說他自己要追責,就說回家以後對着父母和幾個哥哥交待,都是件異常艱難的事情。

在甘家,他因爲甘蜜而被訓都是見怪不怪的了。

“當然啊,早好啦。”甘蜜懶得說太多,徑自晃晃筷子,“反正我下午要跟你們一起去滑雪!誰都別攔我。”

甘鄞合他們幾乎將酒莊這邊玩轉了個遍,滑雪後就要打道回府開車返向鄞城了。

最後的項目又是甘蜜擅長和喜歡的,她可不想錯過。

甘鄞合沒應,“你泡個溫泉都能感冒,等會兒滑雪不說着涼,要是因爲不舒服崴到雪裡怎麼辦,你誠心不讓我好過是吧?”

甘蜜原本就攢了點鬱氣,眼下聽他這麼說,嗓音脆生生揚起,“感冒早好了,哪兒會不舒服,反正我完全可以,你們那麼一羣人都在,我要是真出什麼事了,酒莊裡不是有急救醫生嗎!”

她不服之餘,有點後悔剛剛說自己感冒了。

甘鄞合真以爲她是玻璃做的啊。

一旁一直在聽的陳既沒忍住笑出了聲,“算了,她也是成年人了,小豌豆把後路都給鋪好了,就讓她去唄。”

“你懂個屁?她就不讓人省心,就說前幾年,有一回暑假還是寒假吧,反正是不知道怎麼了在家裡悶悶不樂地待了一星期,之後好了就說要去澳洲滑雪,結果你猜咋麼着,嗬,就差沒摔骨折。”

陳既吊兒郎當地反駁回去,“你別跟我在這兒衝,你磨再多嘴皮子,人又不聽你的。”

甘蜜也是沒想到甘鄞合這麼利落地來揭她的短,動作稍頓,下意識捏捏自己的小鼻子,“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多久?也就四五年前,你倒是不記事,這麼容易能忘記,敢情摔的不是你?”

真不該說他這個妹妹是傻呢,還是純樂天。

思及此,甘鄞合懶得和她掰扯,“你要是實在想滑雪也行,我可以帶你去,你自己注意着點,然後呢再保證一下,如果你這次萬一又不小心摔了,回頭到了家可別把鍋甩我身上。”

話落,他作勢要來捏甘蜜,被小姑娘靈巧地躲開。

兄妹倆在旁邊你來我往的間隙,宋慕之卻是站在一旁不語。

他雙手抱肩,半倚靠在背後的雕花屏風處。

低頭斂眸,不知道在沉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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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酒莊的滑雪場十分寬闊。

因爲承包了後方綿延的山林,四周杉樹密集,鋪好的雪場坐落於其中,宛若被懷抱着擁住。

他們原本選擇來這邊的日期恰逢工作日,人數稀少,體驗感極好。

來往間,只有兩三團聚攏在一起的,酒莊招待的其他客人。

籠統地來說,這邊近乎被甘鄞合陳既一行人躥行。

甘蜜一開始就沒想和甘鄞合一起,大致報備了就往滑雪場側邊的短距離滑道走。

這邊的滑道分爲長短坡,長坡路線長,綿延的弧度也比較適合大衆娛樂。

短坡則相反,因爲被傾起,距離短,角度拉大,由上而下進行俯衝的時候,格外刺激。

甘蜜比較熱衷於這個,也因爲這邊沒什麼人,徑自拖着雪橇往那邊邁。

事實證明,短坡確實能極大幅度地挑動起血脈裡的熱忱。

甘蜜隱在護目鏡下的小臉兒因爲興然變得紅撲撲的。

玩了不下十幾趟,就在她決定換個花樣準備挑戰直面的時候,倏而在短坡下面發現一道格外熟悉的身影。

宋慕之穿着純黑的衝鋒衣,身形被襯得清瘦高挑。

其實他平日裡不穿正裝的時候,原本清冷的氣度被隨意而來的蓬然鍍了個遍,青春得像是剛入學大一的大學生。

而等她真的辨認出來,腳下的滑雪板卻來不及了。

快速而來的下墜感促使着,將她和宋慕之間的距離越拉越近。

耳邊是呼呼的雪花飛揚,坡底不遠的地方,他獨獨杵立着。

絲毫沒有打算要走的意思。

甘蜜此刻的思緒莫名紛亂,但這樣也沒能阻撓她在鬼使神差間倏然冒出來個點子。

眼前能覷見的宋慕之近在咫尺,而因爲正面迎向他,嗓子眼彷彿還逸出昨晚那些藥粒的脹感。

隨着咻咻的聲響,小姑娘在利落地玩了把漂亮的漂移後,將自己定住。

隨後她心裡一橫,身子往旁邊崴,順勢躺在雪地裡。

兩手翻過來,在綿軟的雪上滾了又滾。

雙眼一閉打算裝死。

果不其然,在她不再動彈的下一秒。

那道身影停滯一瞬,隨即快速地朝這邊邁。

甘蜜雖然閉着眼,但卻能感知到周遭的動靜。

隨着踩在雪上而來的窸窣聲,還有他將雪橇扔擲在一旁的重音。

待到越發捱得近了,甘蜜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好聞的氣息。

以及……稍顯紊亂的鼻息。

“甘蜜?”

沒應答。

“甘蜜?”

還是沒應答。

甘蜜被他攥得胳膊生疼,搖來晃去間自覺惡作劇差不多了,趁着他還要再進一步動作的須臾,倏地睜開圓溜溜的眼。

“噹噹!我沒死!”小姑娘自帶音效,護目鏡下的杏仁眸彎成月牙似的弧度,“是不是很意外,被我嚇到了?”

治人講究反治。

這樣也算是在宋慕之面前掰回一局,以此血洗之前的一切!

可隨着她的話落,宋慕之非但沒有任何鬆開的趨勢,就這麼由上至下地睇她。

與預想中的反應截然不同的是,那裡沒有了然。

只有沉甸如水的目光。

甘蜜望着這樣的他,原先的笑意漸漸地凝固住。

這怎麼、怎麼跟預想中的不太一樣啊……

宋慕之近乎半壓在她身前,匍匐着貼近。

先前要做人工呼吸的步驟被打斷,停在半空之中。

“甘蜜,別鬧。”他說着,隱在護目鏡後的雙眸凝聚成雲霧,沉得能滴下來水來那般,仿若帶了無盡的剋制,“下次不要再這麼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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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酒莊一行很快結束。

甘蜜這次回家頗有點心不在焉的意味,就連在吃飯的時候都在唉聲嘆氣。

這樣的舉措惹得在沙發後看報紙的甘鄞起皺起眉頭,詢問甘鄞合的語氣裡帶着點嚴肅,“你帶她出去玩該不會只是個幌子,只顧着自己玩?”

甘鄞合向來憷自家大哥,在茶几上的果盤裡預備撈香蕉吃,聽及此冷笑一聲,“她又是泡溫泉又是滑雪的,這叫幌子?”

“說話就說話,冷笑什麼?”剛好甘鄞承吃好飯也來到沙發旁,面上笑吟吟,卻是將果盤往更遠的地方推了推。

落了空什麼水果也沒撈着的甘鄞合:“………”

至於嗎?!

甘蜜這回確實比較反常,她沒加入到幾個哥哥的話題中去。

反倒像是遊魂那般,緩緩地往樓梯上踏。

“她八成就是因爲要開學了纔會這樣,之前提過的,也不用太擔心了。”甘鄞合瞅了眼小姑娘的背影,略作解釋。

甘父就在這時候走了過來,聽了後利落地敲了下甘鄞合,“如果真是因爲這個,你這個做哥哥的不該更關心?當初就該讓老二帶你妹妹出去,這樣,等她這學年結束了,我給她配輛好點的車,費用就從你的工資里扣。”

噩耗來得太快,甘鄞合處於震驚之中,“爲什麼是我?”

誰不知曉他這個甘氏副總經理只是掛牌。

以往的花銷都是劃在公司裡,而他賺錢的由頭則是手持的股份和各類投資的分紅。

真正論及所謂的副總工資,那可是一板一眼,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

甘鄞起睨了眼自家弟弟,“既然爸這麼說,那我完全沒意見。”

“………”

甘鄞合頗有些無語。

也不知道這麼一輛車得扣他多久的工資。

左右他也不指望着工資養活,想想又作罷。

不提這幾個哥哥在暗暗揣測甘蜜的心情以此想讓小姑娘開心點,從某種事實上來說,甘鄞合的猜測確實沒錯。

甘蜜再過幾天就要正式開學了。

臨行前,她返回章年書社,準備收拾自己在這邊臥房的畫具和畫稿,以免遺漏。

李疏桐近來沒時間過來,前幾天的時候就已經率先和陸章年報備過,先返回學校讀書了。

社內的人原本不多,暑假過後又帶走一批人,因此每年這個時候的社內都顯得格外空闊。

但也有例外的時候。

隨着章年書社往外展開的合作項目漸漸開發,社內人員的流動還是能夠帶起一陣熱鬧。

鄞城主流媒體也緊跟時事,先後報道介紹來社內走動的合作方。

待到迎來秋天,這些項目將逐一出現在報刊上。

甘蜜這趟回來,也是打算在收拾完以後和陸章年好好說會兒體己話。

他年歲已高,身邊的人來來去去,難免覺得空落落。

不過待到甘蜜轉完畫室,預備去自己畫室的時候,才得知最近一直在陪陸老的是林亦舒。

章年書社因爲林亦舒的歸來小住,在前陣子還舉行了一場小型的歡迎會。

那時候甘蜜還在私人酒莊泡着,沒有閒暇的功夫顧及這邊。

心下這樣念着,甘蜜在長廊的轉角和林亦舒不期而遇。

對方見到她也很是詫異,隨即他面上溫和的笑意緩緩綻放開,“我剛想說你假期結束前什麼時候能回來一趟,結果就遇見了。”

“……我前陣子出去玩了。”

林亦舒點點頭,表示理解,“我知道,看到你發朋友圈了。”

“也正好是撞上了。”甘蜜撓撓頭,對於他之前沒能當面歡迎他感到點小抱歉,畢竟林亦舒曾經也算是社內拔得頭籌的優秀社員,“之前的歡迎會我沒能來。”

“這有什麼,說是歡迎會,其實就是喝茶作畫,沒有那麼正式,你不用放在心上。”林亦舒說到此,頓了頓又說,“我們好歹也是師兄師妹,你可別跟我生分了。”

“哪兒會。”甘蜜立在拐角處,就這麼看向他,“師兄,你說的是小住,其實在這邊也住了好多天了吧。”

“嗯,在你開學後兩天的日子吧,我就差不多要走了。”

甘蜜鼻尖被風拂得略癢,她努了努,嗓調帶着點訝然,“你知道我什麼時候開學?”

林亦舒笑着應,“師傅跟我提過。”

他話落見甘蜜有要走的趨勢,連忙拉人,“先等等,說到這,你開學以後是不是得開始準備實習的事了?”

“對,目前的大頭還是論文,實習的話……差不多開學後吧。”

因爲開學就要大四了,她着實忙碌地很,到時候論文的提要和實習並行,估計得累得夠嗆。

甘蜜用手擋了擋長廊外泄下來的光,“你問這個是……?”

“嗯,我就是想說這個,之後你要是有實習的具體打算,可以考慮一下我的畫社。”林亦舒緩緩提議,“我這邊之前就有學生來實習。”

章年書社有硬性規定,向來都不是大學生進行實習的可去處,也沒有相應的位置可以提供。

相比較來說,林亦舒的畫社前幾年建立而成,現如今發展蓬勃,商業意味的濃度更高。

甘蜜聽他這麼說,腦海裡倏而一轉。

好像也不是不行。

面對主動拋來的橄欖枝,可謂是正中心懷。

“好!”小姑娘爽快地應下,“我先考慮着,到時候有意向了和你說哈。”

“行,那我就等着你的同意。”

兩人立在拐角處交談,面朝長廊以外。

四面環水的池子間,荷花蓮葉亭亭而立。

而隨着這般視野開闊而來,兩人準備互相道別的檔口,長廊拐角往甘蜜通往方向的那條道上,立着個人。

甘蜜和林亦舒都察覺到了注視,視線轉過去,落在那人身上。

“………”

也不知道宋慕之在這邊站了多久。

宋慕之順着兩人都愣怔的間隙,朝着甘蜜開口,“陸老找你。”

“啊……找我?”愣怔之餘,甘蜜也顧不得去自己的畫室了,連忙朝着林亦舒搖搖手說了再見,朝着宋慕之的方向奔去。

亦步亦趨跟着眼前的人,甘蜜沒有落後太多。

宋慕之腿長,大跨步的時候,相比往常要走得更快。

甘蜜三繞五繞,隨着他的身影而落。

期間還小跑了下,頗有點像來不及趕潮的小鴨子。

可待到真的走到陸老的書房,卻遲遲不見陸章年的蹤影。

心下這樣疑惑着,甘蜜的視線往四周逡巡。

可還沒等開口,就見宋慕之在黑沉木的桌前定住,緩緩轉過來,“剛剛那人找你聊什麼?”

“就……畫社的事啊。”

先前滑雪場的畫面驟然在腦海中閃現,小姑娘下意識間,不免應得快。

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而又沒由來。

“畫社的事需要聊這麼久?”

“因爲涉及到我實習,我實習又不可能在章年書社,師兄就是好意……”甘蜜擡眸看了宋慕之一眼,這才接連着說了下去,“好意邀請我。”

見他面色稍緩,甘蜜倏然想起之前宋慕之說的話。

這下該她問他了。

“那你說的陸老找我,他人呢?”她好像也沒看見陸爺爺的人。

“剛纔是陸老找你。”宋慕之嗓音稍沉,不等甘蜜回答,他的視線遠遠撂過來,“現在是我。”

“………”

他來找她能有什麼事!

難不成就因爲她之前嚇了他……還是說是因爲其他……

甘蜜怎麼想都摸不着頭腦,倏然間又乍想起之前的畫面。

因爲先前在滑雪場裡兩人近乎疊在一起,小姑娘此時此刻的餘光不免跟隨着宋慕之。

他清勁的脊背挺直,往裡間走去。

過了幾秒,手裡拎着點什麼東西,復又朝着這邊邁了過來。

“拿去。”

“啊?”

“你之前落在我車上的畫冊。”

原來是畫冊。

甘蜜接了過來,卻在接的瞬間察覺到點不對勁。

相比較她遺留的那薄薄一本的畫冊,手裡攥着的袋子好像要重不少,拎起來略顯沉甸。

裡面難道還放的有其他的東西,不然怎麼這麼重?

顧不得其他,小姑娘挪到桌邊,將袋子裡的東西輕輕抖落出來。

她想確認自己的畫冊是不是完好無損。

而隨着輕微劃拉開的幾聲。

甘蜜的視線落在桌上。

除了她自己落下的那本,剩餘擺開的還有另外四本相同系列的畫冊。

熟悉的古風水墨,封面各不同但卻奇異得融合在一起。

象徵着各個時節的傳統畫面躍然於上。

甘蜜的心沒由來得一顫。

這是,[林氏集錦]的前四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