灣灣。
金門。
剛剛40歲的容向蓮正在家裡嘆氣。
十二年前,父親就已經去世。
沒想,今年還沒過完春節,母親也去世了。
回想起父母之間的點點滴滴。
他們這樣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一生,又有幾個人能記得住呢?
“爸爸媽媽,你們有心願末了。”
“我知道。”
容向蓮喃喃自語。
……
20歲那年,容向蓮突然得知,爸爸容戰在大陸還有一位妻子。
那是在1979年。
有一天,容向蓮的媽媽竟然發現,她丈夫經常給大陸的親人寄錢。
容戰通過香江的戰友,和在大陸的親人取得了聯繫,經常寫信給他們。
容向蓮回想起當年窘迫的日子。
那時候爸爸已經退役,家裡還有四個孩子,花銷很大,經濟狀況並不算好。媽媽爲了養活她們,還要去做工。
媽媽不認識字,不知道大陸的來信寫了什麼,就逼問爸爸,爸爸終於承認,說他在大陸有一位妻子,還有兩個兒子。
媽媽無比憤怒。
媽媽是金門人,1955年嫁給在金門當兵的爸爸,那時爸爸已經36歲,來灣灣有6年了,中校軍銜,比媽媽年長15歲。
媽媽告訴我們,那時候她不相信爸爸在大陸沒有結婚,結果爸爸找來幾個戰友向她作證,說的確沒有成家,媽媽信以爲真,才嫁給了爸爸。
媽媽說,如果她知道爸爸在大陸有妻子,她一定不會嫁給爸爸的。
讓媽媽更傷心的是,有一次爸爸和她吵架時,罵她沒有文化,說他在大陸的妻子出身大戶人家,曾是一名大學生。
其實,容向蓮之前也曾發現一些端倪。她的弟弟容浩文有一次無意中看到爸爸的戰士授田憑據,親屬一欄裡寫着一個陌生的名字:容浩明。
弟弟問爸爸這是誰,爸爸當時很緊張,說是寫錯了。
後來她才知道,那是她在大陸的同父異母的二哥。
容向蓮她們幾個孩子全都站在媽媽一邊,認爲爸爸不應該欺騙媽媽。
有一天,她偷偷翻到爸爸的信件,找到他在香江的戰友的地址,給那位叔叔寫了一封信,告訴爸爸和媽媽吵架的事,希望他能勸勸爸爸,不要再和大陸的親人聯繫了,要不這個家就完了。
香江的那位叔叔一定是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爸爸,有一天她下班後,爸爸對她大發雷霆,她也第一次和爸爸吵架,一生氣就離家搬到單位去住。
從此,爸爸容戰在家裡就像一位外來的客人,他和媽媽相敬如賓,很少有親密無間的場景出現。
直到爸爸去世,他和媽媽之間的心結都沒有解開。
而對他的過去,他從來不願意和媽媽講,媽媽也沒有興趣去打問。
有一次爸爸接到大陸來信,一邊看信一邊流淚。
這讓容向蓮有了好奇,想去了解爸爸的過去,心裡也隱隱有一些內疚。
尤其是當她做了母親之後,容向蓮對父親的內心有了更多的感同身受。
在和袍澤的談話中,她能感受到,爸爸一直想回大陸的。
到了1987年11月,灣灣開放老兵返鄉,這對灣灣老兵來說,是期盼一生的夢想,而對爸爸來說,卻是更大的痛苦,那時他患了肺纖維化,呼吸困難,連下牀都困難。
回家,已是奢望。
到了第二年端午節前,爸爸就去世了,年僅69歲。
去世前的那天晚上,他已經有了預感,吩咐子女儘快去通知他的一位戰友來家裡,但是沒等到天亮,他就走了。他一定是有重要的囑託給這位戰友,給他最信任的人,但這個囑託已無人得知。
爸爸去世後,容向蓮常常夢到他,在夢裡,好像他根本沒有走,而且大多是一些很親暱的場面。她想,可能之前是我對爸爸的偏見,遮蔽了他曾經對她們付出的愛。
爸爸離開後,容向蓮偶爾也會給大陸的親人寄一些錢和小禮物,以此來表達我對爸爸的愧疚。
讓她感動的是,有一次大陸的侄女來信,說她多年前寄給侄女的一塊手錶,她一直保留着。
容向蓮都忘記有過這樣的事情,侄女給她發來照片,她纔想起來,那是單位發的一塊電子錶,不值錢,她留着沒什麼用,就寄給了侄女。
這位從未謀面的親人,讓她陡然對她有了一份血脈相連的親情。
容向蓮也勸說媽媽,如果她是大陸的那個大媽,她怎麼辦?
媽媽很善良,她說是真的不容易,守寡一輩子,還要拉扯兩個孩子。
容向蓮說,他們能活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爸爸寄錢去,是要去做一些彌補,況且我們家困難,那一點錢,怎麼能彌補得了對他們的虧欠。
容向蓮和媽媽商量,等到自已退休了,就帶媽媽一起回大陸,去看看大媽以及兩個哥哥。
媽媽同意了。
沒想到的是,1997年,她們接到消息,大陸的大媽曾淑儀去世了。
兩年後的現在,容向蓮的媽媽也去世了,這讓她更多了一份遺憾。
……
正在容向蓮自怨自艾的時候。
外面傳來汽車的剎車的聲音。
是丈夫回來了?
容向蓮推開門一看,丈夫孔國光飛奔過來。
“阿蓮,快快……我們公司總部的特別助理羅先生從大陸來電話了,要找我們去大陸尋親。”
“尋親?”
容向蓮楞住了。
“對對對,你不是說過,在大陸還有一位大媽和兩個哥哥嗎?羅先生在大陸遇到他們了,讓我們趕快過去,費用全包,機票都定好了,而且,這是通過總部,直接下達的指令。”
“啊~~”
容向蓮不由自主的淚流滿面。
她不能再等了,她要回大陸去看望大陸的親人,代表爸爸,也代表媽媽。
……
1999年2月春節前。
容向蓮和丈夫終於來到了川省仁壽。
光芒村,父親容戰的老家。
容向蓮終於見到了兩位從未謀面卻血脈相連的哥哥。
哥哥見到他們,特別地激動。
他們共同的爸爸已經去世多年,但這份情不會斷掉。
容浩明帶着他們,來到了大媽的墓前。
容向蓮告訴大媽,爸爸一直惦記着他,希望她能原諒爸爸,原諒這個不稱職的丈夫,原諒那個個人難以決定自己命運的時代。
……
葉風、楊玉晴姐妹、李平、胡鬆以及羅知先。
匯同容向蓮夫婦。
一起來到容浩明的舊宅裡。
終於見到故事的另一位主角。
容戰的勤務兵鍾信。
此時他已經75歲。
容向蓮告訴他,“我是容戰的女兒,我是代表爸爸來看望你的。”
老邁的鐘信突然站直了身子,顯得特別激動。
“長官臨別時,他囑咐我,一定要照顧好他的妻兒,等他在灣灣安頓好後,再接我們一同前往。”
“誰想到這一別,長官再也沒能回來!”
鍾信那樹皮般皺紋的老臉上,掛上了兩行清淚。
對於當年帶着兩個孩子回到川省的場景,他記憶猶新。
他一前一後掛了兩個包袱,一個包着1歲多的容浩光,一個包着只1個多月的容浩明。
長官向他們告別時,25歲的鐘信哭了。不是因爲要被迫留在這陌生的偏鄉僻壤,而是因爲離家11年,從川省到湘南、湘北再到川省,他就沒跟長官分開過。
鍾信老家是川省東部雙慶城彭水,14歲那年,他正在山上放牛時,被抓了壯丁。
團長容戰發現他聰明機靈,就把他留在身邊當了勤務兵。
他跟着長官東奔西走,寸步不離,一次次死裡逃生。
他印象最深的是發生在湘南的雪峰山會戰,這也是八年抗戰的最後一戰。
“長官當年對我很好,從來不打罵我,他去了灣灣,安排我留下來保護家眷,我要聽從長官的安排。”
鍾信聲音微弱地說,似乎40多年前的那道命令,依然需要堅守。
老人鍾信的話,讓所有人淚流滿面。
容向蓮拉着他的手對他說,“爸爸在灣灣一直很掛念你,我代表爸爸感激你所做的一切,你已經完成了爸爸當年的囑託。”
老人鍾信閃過多般複雜的表情,最後顯現出欣慰的神情。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句話讓老人有了莫大的安慰。
“是的!”
“他已經很好地完成了長官的命令。”
所有人都從這個普通老人身上,看出了“信諾”這個詞。